問題正出在這裏。不久,同學中間就傳說他在談戀愛,對象是一位皮膚微黑的美麗的女同學。那姑娘也是個扭秧歌的好手,扭秧歌時常常舉一把大鐮刀,扮作農婦,同他是一個“對子”。“對子”變成了“對象”,人家這麼說,我卻不相信。後來他們的學習小組居然把“情書”公布了。物證麵前,我對我的老同學也不能不改變看法了。革命,愛情,理想……信寫得充滿激情,讀起來頗受感染。唉,那一代年輕人啊!
學習期間不允許談戀愛,這是紀律。小組會批判他時,因為我是他的好友,被他的小組長“特邀”了去。我發了言,而且以一種“革命利益高於一切”的凜然氣概,運用剛剛學習的“辯證法”,論證了革命與愛情這對矛盾的“尖銳性”。
從此,他又沉默了,秧歌扭得也少了,直到他被批準隨兩廣縱隊南下。宣布名單那天,他又恢複了剛進校時的開朗神情。那一天,他的秧歌跳得多麼歡快、多麼好啊!晚上,他到我們小組找我,給我留下了幾本書和幾個理發牌。我要他把理發牌拿到上士那裏換幾角中州幣,買點花生米帶著行軍路上吃,他卻一定要給我留下。我推讓再三,他說:“留著,我要輕裝減備呢。”
我們在月地裏久久漫步。他激動地說著,憧憬著未來的戰鬥和我們都未見過的大海。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起了雪,想起了我們一道來大學時踏過的積雪,不禁說:“到廣東你就看不到雪了。”
“回來再看,”他說,“看雪的時候多著哪。”
“聽說你們是步行,路很遠呢。”
“有腿不怕路兒長!”他笑了,還是那種憨憨乎乎的聲調。
我沒再說話,低頭看著拉長的身影;附近,響起深情的歌聲。無疑,這是那位皮膚微黑的姑娘的歌聲。
地上的月光,白得像積雪。……
我到武漢後,收到他在行軍途中寫的兩封信。他的信很少談自己。從其他同學的信中,我知道他在行軍途中常常幫助病弱的同誌背槍,背背包,表現很好,立了功。在海邊練兵時,他又給我寫過一封信,告訴我他入了黨,也談到對雪和友情的懷念。
這以後不久,我突然得到他犧牲的消息。他是在萬山海戰中犧牲的。他乘的先遣船在海上與敵艦遭遇,全船同誌都英勇地犧牲了。
有一次,我在武漢郊野的藕田邊,遇到了那位皮膚微黑的姑娘。姑娘噙著淚談到他,也談到雪。她說他給她的信中,也提到積雪。
無疑他是很愛雪的。他在我們中間是最年輕的一個。我常想,他的生命就像積雪,雖然很快融化了,但確曾潔白地存在過,確曾把自己化為清水,滋潤過大地。我常想,他在陽光照射的碧波下,在永恒的寂靜中,是會思念起他曾經留下腳印的積雪的。因此,我也常常思念那積雪。
又是剛過罷春節,又是剛下過一場大雪,我走在積雪平鋪的道路上,大學離我越來越近了。
“嘎吱,嘎吱”,這音響,清晰地飄過我的耳畔。在我前麵,有一串新的腳印。
1981年10月28日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