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1 / 2)

又是剛過罷春節,又是剛下過一場大雪。

積雪覆蓋了城頭、房坡、湖麵的堅冰;積雪覆蓋了道路,覆蓋了那條我同他曾經走過的道路。

我愛這潔白的積雪,愛積雪上新的腳印。甚至我不願意積雪消融,因為我不願失去那潔白,失去那腳印。

我走出門口,大嫂要我不要走遠,因為外邊有雪,可是,正因為有雪的緣故,我才急切地想到外麵走走。我一直在南方工作,多年沒有看到積雪了,多年沒有踩過積雪了。

我走在湖中一條蜿蜒的道路上,望著大學高聳的樓宇走去。陽光亮得刺眼,雪白得刺眼,遠處的高樓閃閃爍爍,像綴滿了珠玉。我走著,幾隻尋食的喜鵲在路中間蹦來蹦去,時而啄啄雪層,時而側頭凝思,用兩隻亮晶晶的紅眼睛瞧著我,一點沒有要飛去的意思。四周寂靜,隻有我一個人。腳踩在積雪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這聲音很響。

“嘎吱,嘎吱……”

這聲音像在我前麵,在空漠的雪地上回蕩。

這是他的腳步聲。他長得高大,腳步很重……

三十年前,也是春節過後,我和他沿著這條路,踩著積雪,往大學走去。我們原本同班,都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他比我小幾個月,還不到十五歲,可長得肩寬體壯,比我高半個頭,像個十八九歲的英俊小夥子。春節前,我倆冒著風雪到離城很遠的紅洋樓,報考過建國學院。雖說考取了,家裏人卻說我們年紀太小,執意不許我們離家。那時候,家庭的大門是無法關住年輕人的心的。後來我倆又悄悄報考了中原大學。我們決意在入學前不告知家人。那天,他從牆外接過我的背包,我從牆外接過他的背包,悄悄地離開了家。

我們就這樣踏上了革命征途。

我沒有背過這麼重的行李,走一會兒,就落在他的後麵了。他停下來,等我走到身旁,不由分說搶過我的背包;他挎著兩個背包,跨大步向前走去。

“嘎吱,嘎吱”,在我麵前的積雪上,現出一串更深的腳印。

“還遠吧?”我問。

“走吧,有腿不怕路兒長。”他憨笑兩聲,頭也不回,邁著他那特有的大步,向前走去。

他生性敦厚、靦腆,平日總是含笑不語,加之長得眉清目秀,班上的同學就給他送了一個“大閨女”的雅號。可是一進中原大學,他即刻變得活躍起來,好像這座革命熔爐裏的高溫,一下子就使他這塊沉默的礦石熔化,並變成沸騰的鐵水了。進校的第二天,隊長同我們談心,說學校生活苦,要吃“鋼盔”(高粱麵窩窩)、“黃金塔”(小米麵窩窩),問我們怕不怕。一時沒人回答。他卻突然說:“不怕,精神勝於物質!”他那憨憨乎乎的神態和這句順口而出的話,把旁邊的人都逗笑了。

很快,他成了秧歌隊的台柱。他長相英武,全身充滿活力,一扭起秧歌,那身段,那步武,那氣魄,那神態,就把人們吸引住了。不管大秧歌小秧歌,他跳起來就是一種藝術。

鑼鼓敲得響,

秧歌扭得歡喲,

哪裏的人民翻了身,

哪裏的人民扭呀嘛扭起來。

扭個歡天喜地,

扭個揚眉吐氣,

……

每次扭秧歌,他都是男隊的“打頭的”。他扮成工人,一隻手握把係著紅綢的大錘。那種氣勢,據說連文訓班的老師們都十分讚賞,更何況一般觀眾,更何況女同學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