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1 / 2)

不覺間,我的同代人也到了送兒女出發的年紀啦。啊,歲月……

看著他們的愁苦,他們的眼淚,他們的奔波,我在一種莫名的悵然中,往往想起那座車站,那座很久很久以前,媽媽送我出發的車站。

這大半生,我到過多少車站!我在成百個車站落過腳。我見過各式各樣的車站建築,高聳雄偉的宮殿式,異國情調的哥特式、城堡式和樸素得像農舍一樣的簡易式,它們像一幅幅色彩斑斕的風情畫,把大城市的喧鬧和山澗的清幽,留在我的記憶深處。可是,隻有那個車站,隻有媽媽曾在那裏送我出發的車站,常常激起我親切的回憶。

那是一座隻有一個站台和一排平房的老式車站,可是在那一年,多少彩旗,多少鑼鼓,多少歌聲,多少悲傷和喜悅的淚水,多少送別和出發,把它裝扮得無比輝煌壯麗,使它永遠矗立在許多人的心上。

當我乘坐的混合列車,終於從這個車站開出的時候,人們忘情地高唱起來。

人民的戰士過長江,

光榮崗位在前方,

打過長江,打過長江,打過長江,

把勝利帶到南方……

站台上,棚車內,歌聲此起彼伏。

同我一個車廂的幾十個年輕人,坐在鹽包上,仰著閃光的臉,都在忘情地唱。對我們來說,車輪前麵就是勝利,就是英雄業績,就是人民解放。我也在唱,但我透過小窗口,注視著漸漸離遠了的媽媽。

一個月前,我告訴她我要南下,她哭了。哥哥前幾天才走;爸爸幾年沒有回家,早幾個月到國統區工作,路經這裏停留了一天,又匆匆走了。在戰爭年代,哥哥和爸爸去的地方,都不是沒有危險的。這對一個家庭婦女來說,也許她感到她付出的已經不少了,也許她感到她的心,已經不住再重的負擔了。但她沒有這樣說,她卻說:

“你太小,你走了,媽不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的?我已經不小了!”在那個年代,孩子可以突然變成大人,可以當戰士,可以過長江,可以有種種的壯誌與幻想。我確實感到自己已經不小了。

為了準備行軍,領導交代棉被不得超過兩斤重。稱棉花時,明明秤平了,媽媽老絮叨著說秤不足,非要把秤杆弄得溜溜高不可。我急了,同她爭了幾句。縫被子時,她嘟嘟囔囔地說,她要去找我的領導,要求把我留下。怕她難過,也怕她阻攔,我不告訴她出發日期,臨出發前,我也沒有回家向她告別。可是當我出發那天,她卻趕到車站來了。

她一隻手拎一個布包,一隻手拉著七歲的妹妹;十一歲的弟弟跟在她的身後。看到她走來,同伴們同我開玩笑,要我快藏起來。我怔怔地站著,茫然地望著她一步一步走近。忽然我心裏有些難過,我感到媽媽蒼老了。

同我年紀相仿的同伴,都靜了下來;連興高采烈的鑼鼓手,也停止了敲打。媽媽低頭凝視著我,沒有哭,也沒有鬧,隻是伸手掂了掂我的背包。

“媽送送你,”她說,語調分外平靜。看到向這邊走來的輔導員,她還笑了,“要不是輔導員托人捎信兒,還真的偷跑了你呢!”她用一個手指搗搗我的腦門。

大家笑了,空氣頓時緩和下來。

“給,”媽媽把手中的布包塞給我,“帶上這包饃幹,路上和同誌們勻著吃。”

我沒有伸手去接媽媽遞過來的布包。我眼前出現了媽媽蒸饃、切饃、曬饃的形影;出現了一個知道兒子即將出征,在默默地為兒子準備一點幹糧的母親的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