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媽媽催促道。
我還是沒有去接。那時候,很少見到白麵,我想媽媽做饃幹的白麵,大約是區上慰問軍屬的。我望著年幼的弟弟和妹妹,猝然,開始了解了戰爭年代一顆母親的心。
後來,還是輔導員代我把饃幹接下。
“這次出發,去得很遠吧?”媽媽同輔導員搭訕。
“遠是遠,大嫂,你放心。”
“不是不放心,”媽媽拽拽我的帽子,“你看他,又瘦又小,抱不動一根槍,連累你們領導。”
“孩子在媽麵前,啥時候都小。”輔導員當過區委書記,很善於同群眾拉家常,“當媽的都舍不得……”
“也沒啥舍不得,”媽媽望望我的一大群同伴,“看這些半不大孩子,不都是媽心頭的肉……舍得,我舍得他去,就是太小……”說著,她摸摸索索把一對金耳環摘下來,遞給我。
我急忙推開她的手,我知道為了這事,我將被同伴們取笑;我好像聽到了同伴們的笑聲。但是誰也沒笑,甚至也沒有人說話。
靜了一會兒,輔導員說:“大嫂,這耳環你還是留著。”
“孩子出遠門,這耳環叫他帶去。人在外,難免有個三災六難的,急用時,也可變幾個錢。我知道,咱部隊上,也沒錢……”媽媽輕聲說,“自打他爸爸到了解放區,這幾年我拉扯幾個孩子,日子也很難,就是這雙耳環沒舍得賣,算是留下了。”
“媽,我不要。”我堅決說。
媽媽歎了口氣,又用抖抖索索的手,把耳環戴了回去。這時,要上車了,人群晃動起來。媽媽急忙幫我背上背包,又用手把背包托了幾托,自語道:“聽說南方也冷,這被子……”我要去站隊了,她忽然蹲下身去,不知從哪兒摸出了針線,在我的鞋襻接頭處又多釘了幾針。“不是老坐火車,還要走路的……”我感到滴落在我腳麵上的淚水,熱辣辣的;她埋頭釘著鞋襻,她不願兒子看見她哭。
……火車向站外開去,媽媽跟著火車跑了幾步,停了下來。我倚著車廂的小窗口,望著。站台漸漸離我遠了,媽媽漸漸離我遠了。
列車還沒有出站,敵機來了。這是一列裝載大區機關人員和物資的列車,有兩門高射炮在最後兩節車廂上護衛。敵機俯衝下來,炸彈在空中發出尖厲的嘶叫,高射炮的炮彈在空中爆炸開來,散發出一朵朵小傘般的煙霧。列車加快了速度,我倚著小窗,看到媽媽仍站立在站台上,看到她的一縷鬢發在顫動……
母親的心啊!
我一直以為媽媽那時已經很老了。許多年過後,我才意識到她那時才三十多歲。
許多年過去了,如今到了我們這一代人送兒女出發的時候了。看到我的一些同代人為了子女的去留而奔波,我總想起在解放戰爭時期,在抗美援朝時期,那些似乎還缺乏“高度覺悟”,卻把自己的親人一個、兩個、三個……送到血與火的地方的母親們。雖然她們也流過眼淚,但那眼淚是高潔的。我崇敬這些戰爭年代的母親們。
聽說那座老車站就要拆了,一座新的氣魄宏大的車站,正在它旁邊建造。但是,在我的心頭,當年母親送我出發的那座老車站,卻是永遠拆除不了的。
1981年冬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