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自鍾離渡淮水,尚有千餘騎,諸將盡失,唯有季姬緊隨其後。
劉邦率軍攻下鍾離後,命灌嬰、龍應奎、依梅庭各率五千餘騎渡淮水,窮寇務盡,全線掩殺。
項羽、季姬率部一路奔馳至陰陵,迷失了道路。他們想去曆陽,從那裏渡江至丹陽。正遲疑間,見田間有老農在耕耘。項羽曰:“咄,老夫子,曆陽何往?”
“將軍莫非是項王?”
“事急甚,曆陽何往?”
“左!”
左乃迷溝,是一片沼澤,河網溝叉縱橫。這老農欺騙了項羽,其實往曆陽,隻須順著一條小路前行,走四五裏路即是大路。可見項羽暴戾無度,人心盡失。早知是今日,何必有當初。想當初巨鹿一戰後,他恣意而為,坑殺秦卒二十餘萬於新安。焚鹹陽、殺子嬰;屠齊魯、殺義帝,逞一時之意氣,何其快哉!嬴得獨夫之名,天下皆懼,終有今日。
漫山遍野的輜重糧草,走失的馬匹,殘破的兵車,旌旗,毀損的刀劍,拋得到處都是。這路是越走越窄,越走越泥濘,好在天寒地凍的,故尚能行走。但經過人踐馬踏,凍土就化了,更加泥濘不堪。項羽命撒下稻杆草屑,但又有河叉相阻。荒蕪的草野,布滿了荊棘覆盆子的殘枝。不時有人倒下,項羽皆置之不顧,也無法去顧及,隻想趕快走出這困境。
“刁民可惡!”項羽想起那老農就來氣,知那老家夥欺騙了他。
季姬不語,到了這個時候,她還能說什麼?再說,就沒有什麼意思了。本來她完全可以離去,她又沒降楚。但是,當她聽到虞姬――自己的這個異姓姐姐――死得那麼悲壯時,就決定了自己的去留。她想念虞姬,知道她死得很慘烈,也死得很可憐。“天底下的癡情女子,怎麼都這麼傻?――可悲,可歎!”她想。可她就是沒想到自己,正在重複著虞姬的老路。但是,我們不能苛求古人,那個時代,人性樸質,尚義重信,胸懷坦蕩,睥睨宵小,自尊重於生命。假如我們用政治權謀來評價他們,比如評價項羽,認為他政治上幼稚,行為上簡單,不懂權謀機變,不懂孰重孰輕,那就大錯特錯了。其實當時,人們祟尚的正是這種磊落胸懷,就象是做人的原則一樣,他們尊守著這些人生的底線,決不肯越雷池一步。這就是道德的可悲。而對漢王劉邦的所作所為,均為世人所不齒。其實就是今天,我們又可嚐沒有過這種思想呢?我們常常會欣賞那麼淋漓盡致的生命潑撒,鄙視那種老成持重的權謀機變,不就是這種心態的反應嗎?我們又說,不以成敗論英雄,正是對項羽精神的一種認同和讚賞。《太史公書》中的兩部本紀,也有太史公的鮮明褒貶,也記載了他們那一時代的卓立獨行、積極進取的時代風範。季姬明白虞姬之悲壯,但她仍在重複著她的老路,她正是按照著這一種人生準則來行事的。項羽末路,棄之不義,那怕就是一條死路,她也隻有走到底了。
大澤中的行軍極其緩慢,依梅庭的五千餘騎已經追到。他和北門晨風兵分兩路,鉗形包抄過來,對項羽進行最後的攻擊。隻是二人的目的不同罷了,一個是想建不世之功,也有點想勸季姬歸降;一個則是想完成自己對一個人的承諾,救出季姬。北門晨風的這種不可理喻的偏執,在我們今天這浮尚的時代看來又是愚腐之極的。可當時,一諾千金,人們對諾言的承守遠甚於生命。
楚軍立即兵分兩路,一在項羽的率領下,北距北門晨風;一在季姬的率領下,去迎擊依梅庭。戰事進行得異常慘烈,季姬一連殺死了十幾個漢騎,尋著了正在督戰的依梅庭。依梅庭何等聰明,早已明白,季姬不可說。季姬沒想到,依梅庭竟是這樣一個怯懦的人,本來,剛看到他,感情還挺複雜的。依梅庭深知季姬的為人,有點想不見麵就了結了這戰事。但真一見到季姬,不管人心中的價值標準怎樣吧,對於剛烈正直執著的人生,總是懷有一種欣賞的態度,這是萬古不變的。或謂之愚忠,或謂之愚傻,都是對這一種品德的肯定。季姬則視依梅庭為卑劣小人,想到自己曾經會為這樣一個小人,亂了心性,仿佛受了奇恥大辱一般,更加鄙視他。如今刀劍相向,她再也沒有了欠疚、不安,不會手下留情了。隻見她並不打話,持劍就上。
“且慢,青城!”依梅庭依然叫她青城。
“你又打什麼鬼主意?”
“公主是明白人,我有什麼主意好打?隻念在往日情份上,特來進言救公主。”即使青城不可說,依梅庭還是這樣開始了,也是一種心態。表麵上是為了做到仁至義盡,實則是對自己這種逐利的行為有份交待。
“你還是救救你自己吧!”季姬如何不明白。
“識時務者為俊傑,漢王招攜以禮,懷遠以德。德禮不易,無人不懷,乃天下明主。項羽荼毒天下,暴戾無度,公主仍不覺悟,助桀紂,為虎狼。今天下已定,項羽敗跡,公主何苦為此暴君殉葬?公主曾救過我,我甚感念之,故在漢王帳前進言,隻要公主肯降,既往不咎。漢王乃仁義之君,必厚待公主,望公主三思之。我念往日之情,特來盡一份情義爾!”
“你以為天下人都象你嗎?你也配談情義?秦皇、項王待你不薄,你又何曾記得?棄義遂利,附炎逐勢,隻為你一人,陷人於水火,卻說什麼識時務,這也是做人的氣節嗎?今日背秦,明日叛楚,反複無常,何以言信?項王今日勢敗,用不著你說;項王意氣用事,你也不配指點!但我想,項王不象爾等宵小,卑劣無恥。他有的是盡情潑撒的英雄本色,盡管有舛誤,也是有舛誤的英雄。不象你,沒有靈魂,沒有骨氣,包裹著你的隻有私利,隻有你自己……”
這一席話,說得依梅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尷尬不已,隻是已經開始,他就隻得再做下去:
“你既說到背秦叛楚,公主不是亡秦的公主嗎?今日如何在楚?既然降得楚,那又如何降不得漢?”這就是依梅庭的不擇手段了,他明明知道季姬沒降楚。“說得那麼好聽幹什麼?和我沒什麼不同!”
“這豈是你這等小人所能了解的,小人以小人之心,我何必與你多費口舌,自討其辱。你也別裝什麼樣子,其實你心裏比誰都清楚,知道今日沙場相見,定是刀劍相向,決無其它。可能還是立功心切,想以我來封侯進爵吧?”
“勸你,是念在往日情分上,尚不覺悟,是你自己在找死!”
“原形畢露!――懦夫!”
青城這時心已死,情已絕。依梅庭離開楚營時,她尚存一念,難以一刀斬斷。可今天,依梅庭竟已不想再見她,此後又如此苦苦相逼。說得冠冕堂皇,其實全無心肝,露出他那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令她厭惡。更不打話,驅動坐騎。依梅庭知其利害,退回軍中,指揮眾部眾上前,將她團團圍住。怎奈季姬的劍藝實在是太高超了,她是天下唯一的二分儀級劍士,何人是她的對手?傾刻間,早已一騎突出,已到依梅庭馬前。依梅庭見勢不好,死命敵住。僅數劍,就被季姬手中劍一轉,挑開,再隨手一抹,早已著了一劍。忙撥轉馬頭,季姬死命追來,她騎的是一匹良馬,速度極快。依梅庭見勢不好,知今日事急。此時季姬已到,依梅庭的死期已近,那裏還顧得了顏麵,大聲哀求道:“公主,不看今日,也看往日,我對公主一片至誠……”
他不說還好,青城一聽此言,真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遂不說話,一騎上前,挑開依梅庭的劍,一劍將他刺於馬下。
“公主!”依梅庭慌忙爬起,一手撐在塵埃中,苦苦地哀求道。季姬略一遲疑,依梅庭見機,忙向旁一滾,這時,幾員漢騎衝了上來。他一下得了性命,知道利害,大叫道:“上,拿下她!”季姬真沒想到,依梅庭竟有這等模樣,便再也沒有了留戀。立即驅馬過來,紮、刺、劈、挑,瞬間幾員漢騎已倒在了塵埃中。一馬撞倒了依梅庭,一個鷂子撲兔,殺了依梅庭。“無恥小人!”她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惡濁之氣。
季姬殺了依梅庭,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但看著塵埃中的溫文儒雅的身軀,和更顯高貴睿智的額角,攝魂奪魄的麵容,又不由得傷心起來。可以說,這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曾經信賴過的人,是自己誓願與他同甘苦,共生死的一個人,如今都到了這個地步――兵戎相見。在這個世界上,她竟無一人可以信賴可以托付,若大一個世界,她就沒有一個可共肝膽的人。想到這裏,傷痛欲絕,一時憤起,劍光如雪。這時,灌嬰已率軍殺到。
項羽一直在尋找北門晨風,想與他來一場痛快淋漓的搏殺。但,北門晨風不想在這樣的時候和他較量,他隻想尋找季姬。這時,灌嬰軍已將項羽團團圍困住。北門晨風便殺向縱深,正遇季姬殺了依梅庭回返來尋項王。季姬一見北門晨風,立即認出了他,知是殺母仇人。這時,季姬正在傷憤莫辯之際,一見到殺母仇人,一腔仇恨全彙入手中,一團怒雪般地衝殺過來。
北門晨風見是季姬,大喜。這個他尋找了一輩子都不可得的季姬,如今就在眼前。他終於可以履行自己對燕薑夫人的承諾了,可以來解除掉自己的這一輩子的心鎖。
“小季姬,我是北門晨風啊!”
“要的就是你!”季姬咬牙切齒,更不打話,劈麵就刺。
北門晨風忙擋住,知是誤會,忙叫道:
“你誤會了,我是救過你的,你母親燕薑夫人曾把你托付與我。”
“欺騙,無恥,奸詐!”此時季姬正處在一種因痛傷心的狀態之中,諸因莫辯,如何聽得進去。如今的她,對誰都不相信。天底下全是卑劣無恥的人,都想以她的真誠來欺騙她,想以此來置她於死地。這不,這個殺母仇人,也說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真是無恥之極。可今天,今天的季姬,再也不是往日的季姬了,豈是任人可以欺騙得了的?如今,她恨不得殺了所有的人,何況是北門晨風。
“你難道連你母親都不信嗎?”北門晨風不知季姬怎麼會這樣,一時著了忙。
“殺母仇人,也來誆我!”
北門晨風一聽此言,知道季姬知道了某些真象。隻是,她肯定是被誤導了,也知道一時三刻說不清,且在這樣的地方。遂打定主意,把季姬引到戰場外去,便且戰且走。季姬如何肯放過,緊追不舍。好在北門晨風劍藝高超,尚能抵擋得住季姬之劍。北門晨風這時虛晃一劍,往東便走。季姬追來。
追到一山岡處,北門晨風見此地僻靜,便撥轉馬頭,對季姬叫道:
“請聽我一席之言。”
季姬此時已被憤怒所主宰,如何肯聽,一劍緊逼一劍。
“你這個人怎麼成了這樣?早知這樣,何必當初?你雖然知道了一些真象,但你並不知道緣由。你母親是我殺的,是不得已,是為了救你,是為了對你母親……,停一下,你停一下,――你聽我說!”北門晨風一邊抵擋著季姬的劍,一邊忙不擇言。
“說得挺象,隻是,休也蒙騙得了我。”
“不信?你如不信,我現在就在救你,戰你至此地,不就是要讓你脫離險境嗎?”
“你以為我會苟且偷生嗎!會再一次蒙受恥辱嗎?”季姬又是一劍。
“你怎麼變成了這樣一個人?”北門晨風隻是抵擋,並不還手。“怎麼就說不明白,難道你會追隨項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