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大夢歸(1 / 3)

十三、大夢歸

離開九峰村,洗心玉騎在馬上。她額飾方廣,細眉娟長,發髻束總,布繒飄飄。內著長襦,外覆白底淡青碎花交相掩襟的錦衣。窄袖垂胡,裾衽飾錦繡,細腰。改下裳為緊身衣褲,既顯高貴又顯素雅,既是仕女又是戎裝,既美麗又沒有因下裳的牽製而舒展不開之弊。此刻她理了理鬢發,似找到了當年在毛烏素大沙漠中的感覺,但心中卻很沉穩。

早晨的太陽照著她,但如今的她,再也不是當年不諳世事的女孩兒了。經過這麼多變故,這麼多年的避世隱居,閱盡了多少古今圖書,她已是一個沉穩而又持重的婦人。多少少女的夢想,多少對人生的憧憬,都已化成了過眼雲煙。那宛如塵埃的歲月,那宛如流水的時間,既在她心中沉澱,又在她心中流逝,一層一層,一片一片。隻有那一顆心,那一顆象鵝卵石一個堅貞的心,在這一次次地堙埋之中又蕩滌開來,依然保持著那在深山活水中的晶瑩和純潔,卻又顯得更深沉。

江南的冬天滿目蒼鬱,路旁有白楊樹時而出現,它那黃葉在陽光中既透明又燦亮。她非常喜歡這些黃得純潔而又透明的樹葉,尤其是在蒼鬱的大山襯托下。這些黃葉似一片昂揚的歡樂,似一片奔騰的心,它們就象……,象誰?她想起了在徂徠山初次見到北門晨風時,就有這種感覺。北門晨風就充滿了這種昂揚的色彩。看到這些黃葉引起的回憶,就象回憶起童年的某一個值得回憶的歲月,使人感到一絲哀惋,又使人感到了一絲淡淡的哀傷。又是北門晨風,怎麼又是他?這是她永遠也無法忘懷的痛。黃葉象一片英俊的少年,“我青春中的少年永遠清純如水!”她想。或是象一片奔騰駿馬的靈魂,閃閃爍爍地揮撒著不盡的陽光。

“多少年不見他了?想象不出,他現在該是一個什麼模樣?”在洗心玉心中,北門晨風已經定格。定格在上郡的那個晨風吹拂的早晨,在那棵老槐樹下。當年的他,騎在馬上,灑滿了清晨的陽光,仿佛具有了神的靈性,神彩飛揚……。洗心玉就這樣癡癡地看著他遠去,空落落的,被人摘去了一顆心。“那時候,他要回四月春舍去,回到美麗居的身邊去。難道這些年,他一直呆在四月春舍嗎?”洗心玉問自己,“這不會。”她對自己說,“是的,不會,他一定在找季姬。季姬?是的,一定是在找妹妹。那次在遷徙途中,”她想起了大遷徙,“在他們剛逃過單膺白的追擊時,當他剛一聽到自己告訴他季姬還活著,他就不顧一切地要去鹹陽,去尋找自己的這個被他救出來的妹妹。是母親的囑托,是俠義肝膽,成了他一生執著的無法擺脫的宿命。那麼,今天,他會在哪裏呢?顯然,他從來沒有找到過季姬,阿母不是說得很明白嗎?”

“季姬,我的親妹妹!”她一想到季姬,自己的親妹妹,眼中就飽含淚水。

她好象又回到了鹹陽宮傍的禦史府大獄中,在那裏,與她相處了幾個月。難怪,她們一見麵就那麼彼此吸引,那麼親密無間,原來這就是血緣,是世上永遠無法斬斷的親情。但當時,她們都不知道,說來也奇怪,並不知道是親姐妹,卻仿佛是有預感一樣。這親情的力量,就是這麼神秘,把她們緊緊地連係在一起,以至於季姬會不顧一切的來救她。“唉,當時,真的不知道啊,真不知道她會為此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被幽禁,洗心玉是這樣想的)。如果,她能在當時和我一起逃出來該多好,我和她,她和我。那在天上的父母……,”她想起了當年在合口村嚐穀會上,見到的那兩個幻像,經阿母一指點,才知道那真是自己的父母。這樣一想,她又不由得激動起來,“是啊,我見到了父母,我要把這告訴季姬。父親有點瘦,記不大清,可母親卻是那麼清晰。”想到這裏,她又想起了父母,“爹,娘,你們真狠心啊,竟把我一個人丟在了這個世界上,讓我寂寞孤單。你們知道嗎?你們的女兒,這一輩子多麼苦?多麼不幸?多麼孤獨?”她的淚水就流了下來,她將它們擦去。“對,一定是你們,是你們在冥冥之中,知道了我不幸。一定是你們知道了女兒太苦、太孤單,所以給我留下了一個妹妹。爹、娘呀,如果今天,你們還活著,那該多好。你們會看到我,會看到季姬,看到我們姐妹相逢。對,我們一定會相逢,我一定要找到妹妹,帶她到九峰村去。然後就與她相守至終老,再不分開。我終於有了一個妹妹,這在旁人目以為常的事情,對我卻是這麼保貴,這麼重要。如果當時,我知道她是我妹妹,我一定要將她帶走。她是多麼孤獨,多麼不幸。”於是她仿佛看見了季姬。當時她雖貴為公主,但她一點也不快樂,也不幸福。從她的言談中,從她的眉宇中,她都能看得出她的不幸和艱難。當時,她曾記得,季姬這樣說:“在這樣世界上,我連一個親人也沒有,唉!”那時,季姬就這麼長歎了一聲。她還記得,後來,季姬又說,“一個人,沒有親人,那就意味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記掛你,會為你擔憂。(凡人修仙傳凡人修仙傳)//你的歡樂,你的痛苦,都會沒人去關注。洗姑娘,如果你是我的姐姐,那多好。”季姬多可憐啊!她的無奈,現在想起來都令她心痛,“可真沒想到,她真的就是我的親妹妹!”

想到這裏,洗心玉感到很幸慰,她讓馬徐徐地走。此刻她正走在一個山岡上,右邊是溪澗。澗中是長發一樣細密的苔草,綠得發寒,在流水的梳理下飄動。一段枯木張牙舞爪地橫呈在澗石中,浸入水的部分在腐爛發黑。冬天的澗水真清啊,一片落葉,順水而來,隨水躍下。但它沒有彙入主流,隻是打了一個旋。然後,飄入澗水中的一片回流之中,不能再向遠方飄去。

如今的她,不再年青了,不會為一片落葉而大驚小怪。但奇怪的是,當她把這片落葉遠遠地拋到身後時,它卻出現在她的腦海裏。“所有的生命都有著它的追尋,所有的追尋都無法暢達。”一瞬間,不知為什麼,她竟這樣想。這樣一想,她就想起了這次尋找,立即有了點擔憂。

“是啊,我怎樣才能找到季姬呢?”雖然,她早就知道,季姬在楚營。而且,她又不降楚,這才是她的個性。“可她卻怎麼這樣傻,為俠義所困,而虞姬……。唉,現在,她的處境一定非常艱難,項羽已是眾叛親離。可她,季姬呀季姬,你怎麼這樣不曉事?”她知道,如果此時項羽一帆風順,季姬一定會離開他。但現在,項羽一直走下坡路,那季姬就決不會離開他!這就是做人,這就是俠義精神。如果換了自己,也一定是這樣。那怕就是錯,也要錯到底,決不找借口,說什麼向道義靠攏。她無法去責備季姬,卻很為她擔心。一個被意誌控製的人,怎樣才能讓她醒悟?“她會聽從我的話嗎?”她一點把握也沒有。“可她真不應該跟著那暴君啊!”

“假如自己不能說服她,那誰能說服她呢!”洗心玉想。更可怕的是,如今楚軍一敗塗地。城父一戰,天下傳得沸沸揚揚,由於楚軍殊死抵抗,漢軍傷亡慘重,一怒之下,引起了屠城。想到這裏,她不由得著急起來,為季姬擔心。“季姬,你是否知道,如今在天底下的某一處,竟會有一個人在為你深深地擔憂?再就是季姬還不知道我是她的姐姐呢,她會相信我的話嗎?假如她不信,我又怎麼辦?阿母又不在了。要是姨在也好,可現在姨又到哪裏去了呢?對,如果北門晨風在,或許也有用。幹嗎又是北門晨風?不,不,北門?對,北門!”洗心玉一想到北門晨風,不由得心猛地抽緊了,“北門晨風,季姬?季姬,北門晨風,”洗心玉的腦子全亂了。她想起了授衣夫人,想起了她的話:“‘北門殺了你母親,你還為他辯解?真不知你是怎麼想的!’可這是……,怎麼說呢?應該是,對,北門應該是我們一家人的恩人啊。是他救了季姬。隻是由於阿母的誤解,已使季姬把他看成是殺母仇人。這下可好了,一個那樣傻,一個又滿懷仇恨,他們兩個見了麵,還不是你死我活?如果是這樣,北門晨風可就危險了。”想到這裏,她仿佛看見北門晨風看見了季姬,高興地迎著她想對她說,而季姬卻突然將牙關一咬,等到北門到得近前,猛地抽出劍來……。“啊!”洗心玉被自己虛構的想象嚇壞了,差一點沒叫出聲來。“天地神君,我求求你了,千萬別讓這樣的事發生,千萬別讓季姬犯傻。季姬,你可千萬別犯糊塗啊!”直到這時,洗心玉都以為自己已經跳出了這情天恨海,已經斬斷了這情愫,已將北門晨風視為一般的朋友了。可現在她才明白,北門晨風從來沒有從她心中消失過,她每一次對他的排斥,都是更深一層的愛。那是她永遠無法正視的傷口,是她不敢直麵的慘淡人生,是她的良心對亡夫的責任橫加在自己心靈上的枷鎖。而愛是無法鎖得住的,愛君臨一切,包括道德與良心。她可以做到不去想北門晨風,但卻無法將他從心中抹去。盡管她用盡了一切手段,包括嫁給韋蒲,都是為了抗拒這永遠無法得到的愛的浸淩。但她還是失敗了,她依然愛著他,而且比任何時候都要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