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文學與傳媒藝術(1 / 3)

張晶 於雋

一、引言

在大眾傳媒成為社會文化主導因素的今天,文學和文學理論的命運究屬如何?這是近年來人們不得不麵對的現實,也是人們不得不思考的問題。當美國的希利斯·米勒教授發出了“文學的終結”驚世駭俗之語,理所當然地受到了國內一些著名文藝理論家的反駁,卻又不能不使我們憂心於文學的命運與未來。視覺圖像成為我們這個時代尤其是年輕人的主要審美方式,這是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流溢於各種日常生活中的符號美感和淺表華采,使“日常生活審美化”成了幾欲取代文藝理論的核心觀念。於是,“文藝學的邊界”也就成了令人爭論不已的問題。文學理論隊伍中的很多學者,也將“文化研究”當成了自己的主業。文學似乎已經成了被人憐憫的“明日黃花。”但是,如果要坦然地麵對這個時代的文學和文化狀況,建設和諧的文化體係,內在地、客觀地認識文學和傳媒的關係是非常重要的,也可能是解決問題的理性出路。

如果以為在當今時代文學扮演了與以往時代截然不同的角色,直白地說是從“驕傲的公主”淪落到了“醜小鴨”,人們對這一問題的評價,或是出於對於文學命運的判斷,或是出於對文學的憐憫和固守,我們覺得都還停留在“皮相”的層麵。宣告文學命運的“終結”或懷疑它存在的合理性,固然是誇張有餘;悲壯地堅守文學的原有疆界,為文學今天的風光不再而痛心疾首,其實也是底氣不足。我們的看法是:在大眾傳媒時代,文學借傳媒藝術的風帆達於天下所能達之處,從未有今日這樣傳播之廣;傳媒藝術以文學為內蘊,為運思之具,得到了深刻的滋養。文學不同於傳媒藝術,二者自然不可混同,但是互補共濟,卻有美好的前景,事實上也是如此!

二、文學的屬性與其形態變遷

當今電子傳媒已成為媒介的主流,更多的人醉心於電視和網絡的世界,傳統意義上的文學,受到強有力的挑戰,文學的生存和發展都似乎成了令人憂心忡忡的問題。雅克·德裏達聲稱:“在特定的電信技術王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政治影響倒在其次)整個的所謂文學的時代(即使不是全部)存在。哲學、精神分析學都在劫難逃,甚至連情書也不能幸免……”[96]這種可怖的預言,已經在我們這些從事文學研究的人的心頭罩上了烏雲,也引發了我們對文學命運的思考。而在我們看來,文學並未因為電子傳媒的大行其道而麵臨滅頂之災,但卻由此而產生了其存在形態的重要變化。

從米勒的方式來看,似乎文學的危機是與其賴以傳播的印刷文化讓位於視覺文化的產物,並且由此而打破了人的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之間的二分法。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頗有價值的看法。從我們這個時代回望:文學的傳播方式,當然是以印刷業的普遍發達為前提的。在米勒看來,文學似乎是與印刷技術共生的,印刷文化的主導地位讓位給電子傳媒,文學也就走到了末路。米勒說:“印刷技術使文學、情書、哲學、精神分析,以及民族獨立國家的概念成為可能。新的電信時代正在產生新的形式來取代這一切。”[97]如果從媒介的角度來看,這種觀點是有它的客觀依據的。文學作為主要的審美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是依托於印刷文化而發達的。但是,如果認為因為電子傳媒的盛行而終結了文學的命運,並且連同文學研究的時代也成為了過去,這就未免對於文學的本質特征及審美屬性理解得過於褊狹與淺表化了。在這裏,我們願意用讚成的立場來引述現象學美學家羅曼·茵加登的話:“印刷品(被印刷的文本)不屬於文學的藝術作品本身的要素,而僅僅構成它的物理基礎。”[98]無論是印刷媒介,還是電子媒介,其實都是文學的載體而已。

我們所要指出的是,其一,印刷文化並非是電子傳媒可以取代的,印刷作為傳媒在今天依然起著重要的作用,人類文化的產品有相當大的一部分還要以印刷品的方式傳播與保存;即便同樣是圖像,通過印刷或是電子傳媒,給人的感覺並非全然相同的;其二,文學的發生遠遠早於印刷術的發明,其生命也不會因為印刷文化的式微而“壽終正寢。”從文學的基本屬性來看,文學是與人類情感的存在相始終的。在這個意義上,對於在電子傳媒時代文學終結的斷言,我們是持明確的否定態度的。如果說電子傳媒的廣泛運用,使文學的存在形態發生了與傳統的文學畛域殊異的變化,文學在當代的傳媒中與其他藝術產生了更大的共生性,這是我們的認識;而如果認為文學的生命走到了盡頭,那無論如何也是我們所不能苟同的。如同童慶炳先生所言:“這裏我們必須給出一個個不會終結的過得硬的理由。這理由就在文學自身中。在審美文化中文學有屬於自己的獨特審美場域。這種審美場域是別的審美文化無法取代的。”[99]這種審美場域,童先生的理解是:“文學獨特審美場域的奧秘,還在文學語言中。”“這裏所說的讀者閱讀欣賞的時候,所領會到的不是文字內所表達的意義,而是文字之外所流露出來的無窮無盡的意味。”“唯有在文學所獨具的這個審美場域中,文學的意義、意味的豐富性和再生性是其他的審美文化無法比擬的。”[100]這也就揭示了文學的語言美感所具有的特殊優勢,也使我們悟解文學能夠永久存在的理由。

從文學的發生來看,文學可以推溯到文字產生之前的口頭謠諺,也可以延展到後印刷文化的任何時代!因為文學是無法終結的。電子傳媒可以產生更多的文學樣式,可以改變文學與其他藝術門類的關係,也可以使文學得到更為直觀的表演。原有的某些文學樣式,在電子傳媒時代淡化或邊緣化,這是一個事實;但它並不能證明文學的沒落與終結,倒是王國維在其《宋元戲曲史》中開宗明義的一句“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名言,頗能道出當今時代的文學存在狀態。傳媒時代自有傳媒時代的文學形態。

文學是以語言文字作為其特殊的“藝術語言”來表達人的情感和描繪客觀情境。茵加登稱這種以審美價值為其主要價值的純文學為“文學的藝術作品”,並說“文學作品首先指美文學作品”[101]而作為“文學的藝術作品”,語言文字的形式美感及其獨特的思維方式,是其他任何藝術門類和媒介都無法取而代之的。古人所謂“詩者,吟詠情性也”[102]。“情性”可以泛指人的情感,而“吟詠”則是指通過語言的音韻之美加以抒發和表達。這可以推而廣之地表述文學的一般性特征。即便是敘事性的文學創作,也同樣是要有語言的美感的。孔子所說的“言之無文,行而不遠”[103]便是對語言的美感要求。文學創作不是人們的自然語言,而是語言的審美化。無論是敘事性的語言,還是抒情性的語言,都是通過語言的修飾,使之產生美感。劉勰在《文心雕龍》的首篇《原道》中說:“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並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劉勰認為“文”作為“道”的外顯,與“天文”、“地文”之美一樣,是以語言美感而成為“五行之秀”“天地之心”的。劉勰的《原道》篇,是關於文學本體論的深刻闡明,也揭示了文學是以語言美感來抒寫情性的性質。《原道》篇又說:“逮及商周,文勝其質,雅頌所被,英華日新。文王患憂,繇辭炳耀,符采複隱,精義堅深。重以公旦多才,振其徽烈,剬詩緝頌,斧藻群言。至夫子繼聖,獨秀前哲,鎔鈞六經,必金聲而玉振;雕琢情性,組織辭令,木鐸起而千裏應,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也是從史的意義上指出文學是語言美感的自覺。由此來看文學,則文學並無“終結”的理由。無論大眾傳媒如何盛行,視覺圖像成為人們的普遍審美對象,語言美感的追求,並不因時代變遷而消弭,恰恰是因文化發展而深化。即便是今天這樣的視覺文化成為主要的文化類型,文學也沒有失去它的魅力,而是以更多的新樣式展示著生命的光韻。

文學作為審美對象,其審美途徑並非隻是閱讀,而是通過閱讀,而產生視覺和聽覺的兩類意象。這一點,恰恰又在傳媒藝術中得到了最為現實的搬演。文學是通過語言文字為欣賞者創造出成為審美對象的內在視像,無論敘事或抒情者皆然。著名的現象學美學家杜夫海納稱之為“表演。”他所說的“表演”,其實就是根據作品的語言文字基礎而在頭腦中形成視聽的審美意象的過程。杜夫海納說:“作品正是要求表演才能把自己呈現為審美對象。所以我們這裏講的是真實性,而不是現實性。作品的現實性是指它根據表演與否而所是的東西;作品的真實性是指它想要成為而通過表演恰恰成為的東西:即審美對象。”[104]在這個“表演”的過程中,視聽美感是綜合在一起的。劉勰在論“情采”時指出文學意象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形文”和“聲文”,都可以視為文學作品內在審美意象物質性的審美要素。“形文”主要構成視覺美感,“聲文”主要構成聽覺美感;“情文”,乃是指交織著喜怒哀樂等情感變化的精神性機理。在劉勰看起來,意象的物化,不僅是以文字構形,將心中的視像傳寫出來,同時,還應該有和諧悅耳的聲律,這是意象審美化的一個重要內容。換言之,劉勰認為意象的審美要素不是一維的,至少是形、聲二維的。他在《文心雕龍·神思》篇中所說的“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正是揭示了意象的視、聽二維性質。我們今天的傳媒藝術是聲畫的綜合體,視覺圖像必須配合以聲音美感。文學中的語言美感,對於傳媒的視聽美感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基礎。

大眾傳媒藝術難道是扼殺文學命運的罪魁?因為大眾傳媒的盛行而使文學放逐於無家可歸?我們當然不作如是觀!但問題是對於文學在今天的存在形態要有一個新的觀念。如果僅以傳統的文學樣式是否還是大受人們青睞作為尺度,那就隻有慨歎文學的式微了。而如果以語言美感作為文學的根本屬性,就不難看到文學在今天的文化舞台上大展身手。其實,問題不應該是這樣的提法,因為文學壓根兒就不存在終結的問題。但是,文學在以電子科技為技術條件的大眾傳媒時代變換了很多“身形”,也許在很大程度上不同於以往的傳統形態了。其實,這對文學來說並非是“第一次”,自然也非“最後一次。”以中國古代而論,古近體詩曾經是人們最主要的審美方式,而從近代以來,它們早就退居其次了。小說在其初起被視為“旁門左道”,現在誰又能否認小說作為文學的主要樣式的地位呢?傳媒藝術的盛行給文學帶來了巨大的變革,使文學的存在形態較之以往大有不同,傳統的文學樣式有些在人們的審美活動中淡出了,而一些新的文學樣式又凸顯出來,這些新的文學樣式基本上都是與傳媒藝術融合在一起的,但又不可以忽略它們的文學屬性。如電視劇本、綜藝晚會的解說詞等等,都可以視為新的文學樣式。

三、傳媒藝術與文學的審美運思

傳媒藝術,指大眾傳媒係統中以電視傳播方式為主要載體的藝術創作、作品與接受的總稱。它所包括的樣式是多種多樣的,如電視劇、電視音樂、電視舞蹈、電視戲曲、電視散文、小品、綜藝晚會、MTV,甚至廣告也可以進入此列。這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傳統的藝術形式借大眾傳媒以傳播之,卻由此而產生了不同於傳統的該樣式的藝術語言和表現效果的新質。比如MTV,傳統的音樂主要是以旋律之美訴諸聽覺,而MTV則是通過畫麵來表現那些美妙的歌聲和樂曲所供人想象的內容。電視舞蹈,突出了電視傳播適合於舞蹈的某些方麵,使欣賞者在欣賞過程中得到一種特殊的審美享受。傳媒藝術是以動態的圖像和聲音的有機結合為其基本元素的,各種藝術形式進入大眾傳媒係統,一方麵得到了最大化的傳播效果,另一方麵也必然產生與原來的效果不盡相同的變異。這種變異是統一於傳媒藝術的總體性質的。大眾傳媒成為當今時代最具能量的傳播載體,同時,又有著整合統領其他藝術樣式的重要功能。

大眾傳媒無疑是以通過視覺直觀來取得其最大化的審美誘惑的,當然與視覺圖像相配合的音響也是其重要因素。視覺文化在當今的文化格局中占據了首屈一指的王者地位,以電子技術乃至數字化技術為其基礎的大眾傳媒,自然是始作俑者。但是真正能夠成為審美對象的圖像,卻不可能是純然感性的和表層的,必然有著內在的意蘊和靈思,有著敘事的邏輯,也有著語言美感的框定。大眾傳媒不可能隻是依靠無邏輯的圖像來獲得受眾的,而是要以內在的靈思和敘事邏輯來結構圖像。從這個方麵來說,文學對於傳媒藝術而言是須臾不可離開的。文學是必須運思的,而這種運思是以內在視像作為基本元素的。大眾傳媒在很多時候是以直觀的圖像來傳達這種運思的,或者說大眾傳媒的圖像表現是以文學的運思為其聯結方式的。盡管時隔千餘年,劉勰關於“神思”的論述,仍然是非常能夠說明文學的運思性質的,其雲:“古人雲: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裏。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其思理之致乎!”這裏講的便是文學的運思過程與審美機製。文學之思有著充分的主體性特征,它必然地超越外在的客觀現實的時空限製,而創造出“思接千載”、“視通萬裏”的審美時空。這種運思不是空的,而是以內在視像為其載體的,因此劉勰訪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遊。”這個“物”,便是物象,其實是一種內在的視像。劉勰又在《神思》篇的“讚”中說:“神用象通,情變所孕。”高度概括地揭示了“神思”是以“象”為運行載體的,也即我所說的“內在視像。”“情變所孕”則說明了文學運思的動力因素,就是情感變化的孕育。文學運思同樣必須是以語言美感為其物質材料的。劉勰又指出了作家詩人是以具有美感力量的語言來使這種內在視像得以物化的,他說:“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髒,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後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所謂“定墨”,是以語言表達出來,成為作品。聲律則是語言的音韻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