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覺醒(2 / 3)

他父母走後,房子是由瓊“姑”來照料的;她帶了一個“成年人”來住,老是咳嗽,還帶來一大塊石膏用來雕成人臉;有這個原因,所以瓊“姑”簡直不到池子這邊來看他。可是,有一次,她又帶來了兩個“成年人”。小喬恩剛好用他父親水彩盒子裏的顏色在自己身子上畫了許多鮮明的藍條子、黃條子;這時看見她們來了,就埋伏在柳樹後麵。果然不出他所料,她們一直就走到草房那兒,跪下來朝草房裏麵看,所以他就大吼一聲,那一聲真是嚇得人魂飛魄散,簡直把瓊“姑”和那個女“成年人”的天靈蓋完全取到手了;①之後,她們就吻了他。兩個成年人一個是好麗“姑”,一個是法爾“叔叔”,他生了一張黃臉,腳有點跛,向他笑得厲害。他對好麗“姑”很中意,好象也是他的姊姊;可是當天下午兩個人都走了,後來就沒有見過。在父母回來的前三天,瓊“姑”也急急忙忙帶了那個咳嗽的“成年人”和那一大塊石膏走了。走後,法國小姐說:“可憐的人兒,他病得很重呢。喬恩,我不許你進他的屋子。”

小喬恩很少因為人家叫他不要做什麼事情而偏要去做的,所以並不進那間屋子,不過覺得人又厭煩、又冷清。說實在話,那個池子的階段已經過去了,他的小頭腦裏這時正充滿了一種無所適從和想望的感覺——並不是期望一棵樹、一支槍——

而且想一點溫柔的東西。這最後的兩天過得就象幾個月似的,盡管還有一本《大海流浪記》可看,裏麵看到李嬤嬤的事情和她升起的引誘船舶的野火。③在這兩天裏麵,他上樓梯、下樓梯總有上百次,而且時常從他現在睡覺的遊息室裏偷偷跑進他母

親的房間去,把什麼東西都看看,並不用手去碰,然後又到了她的更衣室;一隻腳站在浴缸旁邊,就象史林斯比④一樣,低著聲音神秘地說:“嗬,嗬,嗬!死瘟的貓,”⑤這在他算是吉利話。後來,又回到母親臥房間,打開她的衣櫥,深深嗅一下,這樣好象使他更加接近些——接近什麼,他也不知道。

這時他正從母親房間裏出來,站在那道陽光裏,反複盤算著幾種滑下樓梯欄杆的辦法。這些全好象很愚蠢,忽然覺得意興闌珊,就一步一步走了下樓。下樓的時候,他能記得自己的父親很清楚——短短的花白胡子,■■的深眼睛,兩眼之間的皺紋,怪樣的笑,瘦瘦的身材,在小喬恩眼中一直顯得非常之高;可是他母親他就完全記不起,隻記得是嫋嫋娜娜那樣一個人,兩隻深褐色眼睛回頭望著他;還有就是她衣櫥裏的那種香味。

蓓拉就在廳堂裏,正把大簾幕拉開,去開前門。小喬恩用好話求她。“蓓拉!”

“哎,喬恩少爺。”

“他們回來的時候,讓我們在橡樹下麵吃茶好吧?我知道他們最喜歡這樣。”

“你是說你頂喜歡這樣。”

小喬恩想了一下。

“不是,他們會喜歡的,為了使我高興。”

蓓拉笑了,“好的,隻要你在他們回來之前耽在這兒安安靜靜的,不要頑皮,我就把茶擺到外麵去。”

小喬恩在樓梯的最下一層坐下,點點頭。蓓拉走近些,低頭看看他。“起來!”她說。

小喬恩站起來。她從後麵把他上下打量一下。他並不象有病容,而且膝蓋好象也很幹淨。

“好的!”她說。“哎呀!你曬得多黑啊!給我親一下!”

小喬恩的頭發被她嘬了一聲。

“什麼果醬?”他問。“我等得都厭氣了。”

“醋栗醬和草莓醬。”

妙啊!這些都是他歡喜吃的!

蓓拉走後,他有這麼一分鍾坐著不動。大廳堂裏很靜,東麵的窗子完全開著,從這裏可以看得見他玩的那些樹裏的一棵,就象一條雙檣帆船緩緩地馳過那片高草地。外廳地下橫著許多柱子影子。小喬恩站起來,跳過一道柱影子;把廳堂中間灰白大理石池子裏栽的一簇鳶尾花繞了一圈。這些花很美,可是不大香。他站在門口向外看。假如!——假如他們不回來呢!他覺得自己一定受不了,因為等得太久了,可是他的心思立刻又從這類最後的肯定移到照進來的淡青日光的塵點上去。他舉起手來,想要抓點灰塵。蓓拉應當把這片空氣打掃打掃才是!可是也許不是灰塵——隻是一點點太陽光罷了,他看看外麵的陽光是不是一樣的。並不。方才說過,他要安安靜靜地耽在廳堂裏,可是他簡直耽不下去;他穿過馳道上麵的石子路,在馳道外麵的草地上躺下;在草裏摘了六朵延壽菊,一個個小心給它們取上名字,拉摩納克爵士、特裏斯特拉姆爵士、郎斯勞特爵士、巴裏朱第斯爵士、包爾斯爵士、加溫爵士,①一對一對地拿來鬥,最後隻剩下拉摩納克爵士的腦袋還沒有丟掉,因為他給他挑了一根梗子特別粗的,不過三次交鋒之後,連拉摩納克爵士也顯得乏力而且搖搖晃晃了。草裏一隻甲殼蟲慢慢在爬,這草差不多快要剪了。每一株草都是一棵小樹,甲殼蟲得把那些樹幹一棵棵繞過去。小喬恩把拉摩納克爵士的腳伸了出去,撥撥那個小東西。小東西痛苦地溜走了。小喬恩大笑,意興索然,歎了一口氣。他覺得心裏空空的。他身子仰麵躺著。菩提樹正開花,聞上去又香又甜,天上的青顏色真美,幾片白雲望上去就象檸檬冰淇淋,也許味道也一樣呢。遠遠能聽得見保布拉手風琴;《順著斯王尼河而下呀》,①使他聽了又喜歡又難受。他又翻個身,拿耳朵貼著地——印第安人能夠聽見老遠老遠的聲音——可是他什麼也聽不見——隻聽見手風琴!可是幾乎是一刹那間,他真的聽見一陣沙沙的聲音,和隱隱的嗚嗚聲。對了!是汽車——來了——來了!他一躍而起。在門口等呢,還是溜上樓去,當他們進門時,喊一聲:“看哪!”就從樓梯欄杆上滑下來,而且是頭先下來?怎麼辦呢?汽車轉彎開上馳道。已經來不及了!他隻好等著,一麵興奮地跳來跳去。汽車來得真快!呼的一聲,就停住了。他父親從車上下來,的確是他父親。一個彎下腰,一個朝上蹦——兩個人撞上了。他父親說:

“天哪!呀,小家夥,你曬得真黑呢!”跟他平時說話一樣;小喬恩一肚皮的想望——指望的那一點東西——盡在翻泡泡,並沒有平息下去。他■覥地看了母親一眼,她穿了一件青衣服,一條青絲巾裹著便帽和頭發,在那裏微笑。小喬恩使勁一跳,兩條腿鉤著她背後,和她摟了起來。他聽見母親抽進一口氣,覺得她也在摟還自己;一雙照得深藍的小眼睛盯著她的深褐色眼睛看,後來她的嘴唇貼上他的眉毛,他用足力氣摟她,聽見她咯咯笑起來:

“你力氣真大呢,喬恩!”

聽到這話,他就滑下來,拉著她的手進了廳堂。

在橡樹下吃著果醬時,他注意到自己母親有些地方好象是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比如說,兩頰很滋潤,暗金色的頭發夾些銀絲,喉頸間不象蓓拉那樣長了一個結,而且臉上高高低低的地方都很柔和,他還看出她眼角上帶有幾條小皺紋,眼睛下麵有點黑暈,看上去很好看。她長得真美,比“大”和法國小姐或者瓊“姑”,甚至他一度喜歡過的好麗“姑”都美;甚至比蓓拉都美,蓓拉兩頰紅紅的,可是有些地方鼓出來太突兀了。這種新發現的他母親的美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他吃得都比預料的少了。

吃完了茶,他父親要他到園子裏去溜溜。他跟父親談了大半天的話,談的是一般事情,自己的私生活方麵——象拉摩納克爵士、奧地利人,以及最近三天來那種心裏空空的感覺,不過現在忽然裝滿了——都避而不談。他父親告訴他,他們去的一個地方叫做格蘭蘇芬特裏姆;①夜靜的時候就有許多小人從地下鑽出來。小喬恩忽然站住,兩隻腳後跟分開。

“爹,你真的相信有小人從地下鑽出來嗎?”

“不,喬恩,不過我想你可能會相信。”

“為什麼?”

“你比我年紀輕;這些小人都是仙人。”

小喬恩把下巴的小酒渦一嘟。

“我不相信有仙人?我從來就沒有見過。”

“哈!”他父親說。

“媽相信嗎?”

他父親笑起來,就是他那種古怪的笑。

“不相信;她隻看見潘。”

“潘是什麼?”

“一種山羊神,在野外和美麗地方到處跳跳蹦蹦的。”

“他就在格蘭蘇芬特裏姆嗎?”

“媽這樣說。”

小喬恩拔起腳又向前走。

“你看見沒有?”

“沒有;我隻看見維納絲?安娜第娥米尼。”

小喬恩尋思一下;維納絲在那本講希臘和特勞埃人戰爭中的書裏有的。那麼安娜一定是她的名字,第娥米尼一定是她的姓了。可是再一問時,原來這是一個字,意思是說從浪花裏升起來。

“那麼她是不是在格蘭蘇芬特裏姆的浪花裏升起來呢?”

“對了;每天都出來。”

“她是什麼樣子,爹?”

“就象媽。”

“哦!那麼她一定——”可是他沒有往下說,就向一座牆奔去,爬上牆頭,隨即又爬下來。這件發現他母親美麗的事情必須絕對不能告訴人呀。他父親的雪茄抽的時間可真長,終於他弄得隻好說:

“我想去看看媽帶回來些什麼,你不怪我吧,爹?”

他把自己的動機說得很低,為了免得被人說他沒有男人氣,可是他父親一眼就把他看透了,象煞有介事地歎一口氣,回答說:

“好吧,小家夥,你去愛她吧。”

這話說得他很有點窘,可是走的時候還故意走得很慢,後來腳下快起來,補償剛才損失的時間。他自己房間通往母親臥室的門剛好開著,他走了進去。她正跪在一隻箱子麵前,他挨著她站著,非常之安靜。

她直起上半截身子,說:

“怎麼樣,喬恩?”

“我想到就這樣跑來看看。”

兩個人相互又摟了一下之後,他就爬上窗前的長凳,把腿盤在身子下麵,望著她把箱子裏的東西順出來。這種事情他從來就不懂,可是看著很開心,一半因為她拿出來的東西看上去叫人摸不著頭腦,一半因為他很喜歡這樣看她。她走動起來跟別的人都不象,跟蓓拉尤其不象。她準是他生平所見過的一個最優雅的人。她把箱子總算理完了,就走到他麵前在地上坐下。

“你想我們嗎,喬恩?”

小喬恩點點頭,這樣供認了自己的心情之後,就連著點下去。

“可是你不是有瓊‘姑’嗎?”

“噢!她帶來一個咳嗽的男人來。”

他母親的臉色變了,帶有怒容。他趕快又接著說:

“他是個可憐的人,媽;咳得真厲害;我——我歡喜他。”

他母親兩隻手兜著他的腰。

“你什麼人都喜歡嗎,喬恩?”

小喬恩想了一下。

“到一個限度,”他說;“瓊‘姑’有一個星期天帶我去做禮拜。”

“做禮拜?哦唷!”

“她想看看我會不會感動。”

“你感動沒有呢?”

“感動,我渾身怪難受的,所以她趕快就帶我回家了。我總算沒有生病。睡上床,喝了一杯開水衝白蘭地,看《白樺林的孩子們》。真有味道。”

他母親咬著嘴唇。

“那是幾時的事情?”

“哦!差不多——有好久了——我還要她帶我去,可是她不肯。你跟爹不是從不去做禮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