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覺醒(1 / 3)

下午五點鍾時分,七月的陽光從羅賓山廳堂那扇大天窗裏一直照進來,剛好落在寬大樓梯轉彎的地方,小喬恩?福爾賽穿一身青麻紗衣服;就站在那道耀眼的光線裏。他的頭發梳得很亮,眉頭皺著,一雙眼睛在閃閃發光,原來他在盤算怎樣一個下樓的法子;這是他過去無數次這樣盤算的最後一次,因為一會兒他父親和母親的汽車就要開回家了。四步一跨,以及最後五步一跨呢?乏味!從扶手上滑下去,可是怎樣滑法?臉朝下,腳先下去?更乏味!肚子貼在上麵,橫著下去?毫無意思!仰著下去,兩隻胳臂分垂著?不許做的!還是臉朝下,頭先下去呢?這個方法除了他誰也不知道。小喬恩被陽光照亮的臉上所以皺眉頭就是這個原因?

在一九○九年的夏天,那些在當時便想使英語簡單化①的頭腦簡單的人,當然不知道有小喬恩這個人,否則的話,他們說不定會認他做一個信徒。可是人生在世有些事情就會做得過分簡單,就象他的真正名字原是喬裏恩,可是他過世的兄長和在世的父親老早就把“喬”,“喬裏”那些簡稱搶掉,所以他隻好叫喬恩了。事實上,小喬恩根據習慣把自己的名字拚來拚去總是拚不對,一直等到他父親向他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叫時,他才算明白。

一直到現在,他這個父親在小喬恩的心裏隻占一個很小的部分;大部分都被那個拉手風琴的馬夫保布和他的保姆“大”占去了;“大”每逢星期天都要穿紫衣服,而且在家庭傭工所能爾享受的一點私人生活中,也喜歡人稱呼她史白拉金。他母親在他心目中隻象夢裏麵那樣一個模模糊糊的人,氣味很好聞,在自己快要入睡的時候撫摸他的前額,有時候給他剪頭發,他的金褐色的頭發。碰到他在自己臥室裏爐欄上跌破頭時,她就會來為他難受;碰到他做了噩夢,她就會坐在床邊上用脖子偎著他的頭。她很親愛,但是很遠,因為“大”非常之近,而且男人的心裏在一個時候隻能有一個女人啊!至於跟他的父親,當然,他也有一種特別的親誼;因為小喬恩大起來也想當一個畫家——隻有一點點不同,就是他父親畫的是畫,而小喬恩打算畫的卻是天花板和牆壁,兩隻撐梯中間放一條板,自己站在上麵,束一條肮髒的白圍裙,滿身都是石灰水的可愛氣味。他父親還帶他上裏希蒙公園去騎馬,他騎的小馬名叫“老鼠”,因為毛色就象老鼠。小喬恩就是俗語說的嘴裏含了銀匙生的,①②而且那張嘴生得又巧又大。他從沒有聽見自己父母說過生氣話,不論相互之間,或者對他,或者對任何人。馬夫保布、廚娘劍因,蓓拉和其餘的傭人,跟小喬恩講話時,聲音都特別親熱,連唯一管束他所作所為的“大”講話時也是這樣。所以他覺得這個世界是一個萬年不變的、十足的高尚而自由的地方。他是一九○一年出世的,到他有了知識時,他的國家剛生過一場厲害的猩紅熱——波爾戰爭——剛才害好,現在正準備著一九○六年的自由主義複興。①壓製是最不吃香的事情,做父母的都興高采烈地要讓自己的兒女開心一下。他們慣壞了戒尺,愛惜了孩子,而且熱烈期望有好結果。還有,小喬恩投胎投到這樣的父母也真算他聰明,父親已經五十二歲,性情溫和,一個獨養兒子早已去世了;母親是三十八歲,而他又是她的頭生子和唯一的孩子。他很可能長成一個介乎嬌養的小狗和狂妄的小畜生之間的混合種,所以沒有如此全由於他父親十分愛他的母親,連小喬恩都看得出來她並不僅僅就是他的母親,而且自己在父親的心裏他不過占第二位。他在母親心裏占什麼地位,還沒法知道。至於瓊“姑”,他的異母姊姊(可是太老,做他姊姊已經不相稱了),當然也愛他,不過太莽撞一點。他心愛的“大”也有一點斯巴達人味道。給他洗冷水澡,膝蓋都是光著;從來不鼓勵他為自己難受。他的教育問題使他很傷腦筋,小喬恩的意見跟某些人一樣,認為最好不要強迫孩子念書。那位法國小姐每天早上來兩個鍾點教他法文,另外還教他曆史、地理和加法,他倒還歡喜;他母親給他上的鋼琴課也不討厭;她有辦法逗他把一個一個調子彈過來,不喜歡的從來不要他練習,所以他始終彈得很起勁,非把指頭練得靈活不可。他跟他父親學畫小豬和其他動物。拿年紀說,他受的教育不能算多,可是大體說來,富貴還算沒有嬌慣了他,不過“大”有時候卻說有別的孩子一起玩對他有很大好處。

有這些原因,所以當他快長到七歲,“大”忽然按著他的脊背叫他伏著,不許他做一件她不讚成的事情時,對於他簡直是當頭一棒。這是對一個福爾賽的個人自由主義第一次幹涉,氣得他簡直要發瘋。那種完全無可如何的狀態,以及拿不準幾時才會結束的感覺,想起來簡直可怕。試想她從此不放自己起來呢,那怎麼辦!他受了五十秒鍾的罪,一麵大聲叫喚。頂頂糟糕的是,他看出“大”經過這麼長的時間才明白到把他嚇倒了。這件事情使他初次看到人類那樣的缺乏想象力,真是糟糕的事情。便是放他起來之後,他仍舊堅決認為“大”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他雖則不想抓著她這個把柄,可是深怕她再來,逼得隻好找到他母親說:“媽,不要再讓‘大’把我按得伏下來。”

他母親兩隻手舉過頭,手裏拿著兩條發辮——小喬恩的法文還不懂得稱她的頭發是落葉的顏色——當時眼睛把他看一下,眼睛就象他穿的絲絨外衣那樣褐黃,回答說:“好的,乖乖,我不讓她。”

小喬恩很滿意,因為她就象一個有靈驗的女神;尤其滿意的是,有一天早飯時他藏在餐桌下麵,碰巧在等待一隻鮮菌,①被他竊聽到他母親對他父親說:

“那麼,親愛的,你去跟“大”說呢,還是我去?她非常之疼他;”

當時他父親回答說:

“總之,她不應當這樣管他,我完全懂得被人按得伏著的那種滋味。福爾賽家人一刻也不能忍受,沒有一個。”

小喬恩知道他們並沒有發覺自己藏在桌子下麵,所以弄得很尷尬,這在他完全是一種新感覺;他隻好仍舊耽在那裏,苦念著那隻鮮菌。

他第一次跌進人生黑暗深淵的情形就是這樣。這事以後,一直都沒有什麼新的經驗;後來有一天,他上牛房喝加拉特擠下的新鮮牛奶,被他撞見苜蓿的小牛死掉了。他弄得心情很不寧靜,就去找“大”,加拉特垂頭喪氣跟在他後麵;忽然間他發覺“大”並不是他要找的人,就奔去找他父親,卻一頭撞見母親被她抱住。

“苜蓿的小牛死了!唉!唉!樣子多麼的沒勁!”

他母親摟著他,說了一句:“是啊,乖乖,好了,好了!”總算止著他的嗚咽。可是如果苜蓿的小牛會死,什麼東西也可以死——不僅是蜜蜂、蒼蠅、甲蟲、小雞——而且樣子也是那樣的沒勁!這真可怕啊——可是不久就忘了!

底下的一件事情是坐在一隻大蜂上麵,這倒是新鮮經驗,他母親對這個比“大”懂得多;這事以後,一直到年底都沒有什麼真正重要的事情發生;過了年,有一天,人過得簡直不好受到了透頂,第二天他就患上開心的麻疹,睡在床上,用小匙吃蜂蜜,還吃了許多但幾亞橘子。一直到這時候世界才算開了花。這次開花可要感激瓊“姑”;瓊才聽見他成了個可憐蟲,立刻就從倫敦趕下來,帶來許多書,原來她這個在有名的一八七○年①出生的人就是靠這些書養成她的俠客精神的。這些書都很舊了,而且顏色種種不同,裏麵卻裝滿了驚天動地的事情。先是瓊讀給他聽,後來就容許他自己去讀;這時候,她匆匆又回倫敦去了,丟給他的書有那麼一大堆。這些書燃起他的幻想,終於白天腦子裏想的,晚上夢見的全是些海軍準尉、販奴船、海盜、木筏、檀木商船、火車、鯊魚、戰爭、韃靼人、紅印第安人、汽球、北極,以及其他匪夷所思的趣事。等到放他起床時,他立刻就把自己的小床當作大船,從船頭到船尾裝上索具,再從大船上了小船——那是一隻小澡盆,這樣劃過地毯的綠色海洋,靠了桃花心木抽屜的骨轆,爬上一座岩石,用自己喝水的玻璃杯緊抵著眼睛了望天邊,搜尋救應的船隻。他用手巾架、茶盤和枕頭做了一隻日用的木筏;把法國李子的甜汁省下不吃,放在一隻空藥水瓶裏,當作甜酒裝上木筏;還裝了有印第安人吃的碎肉幹,這是省下來的碎雞肉,先把來坐扁了,再在火上烘幹;還有治壞血病的菩提果汁;是用橘子皮和一點沒有擠淨的橘汁榨出來的。有一天早上,他把床上所有的被褥(隻有長枕頭除外)堆成北極的樣子,自己坐了一隻樺木小艇(私生活裏的爐欄)劃過去,在到達之前還和一隻北極熊——就是長枕頭加上四隻滾球戲柱子,再穿上“大”的睡衣——大大廝殺了一陣。這次以後,他父親想使他的想象力穩定下來,就給了他《撒克遜劫後英雄略》,①《比威斯》,②一本亞瑟王③的故事和《湯姆?白朗的求學時代》。④他先讀了《劫後英雄略》,這就整整三天工夫都在造佛隆德?白夫⑤的宮堡,保衛宮堡、攻打宮堡,除掉麗必卡和羅文納⑥住的那一部分外,全打得唏裏嘩啦,同時還尖聲尖氣地喊“衝呀,德?布拉西!”⑦以及類似的話。讀了亞瑟王的書之後,他就變成一個獨一無二的拉摩納克?德?加裏斯①爵士,原因是雖則書裏談到他的地方很少,他覺得這個名字比別的武士的名字都好;他還騎在自己的木馬上,手裏拿一根長竹竿,把那匹木馬騎得都快要死了。《比威斯》他覺得不夠勁;而且玩起來要有樹林和野獸,這些在他的臥室裏全沒有,隻有兩頭貓兒,費茲?福爾賽和拍克?福爾賽,可是都不好惹。《湯姆?白朗》他還不夠年紀看。總之,到了第四個星期,放他下樓出去玩時,一家人全都如釋重負。

時間正是三月,樹木看上去特別象船上的桅杆;在小喬恩的眼中,這簡直是大好春光,可是對於他的膝蓋、衣服和“大”來說,簡直是折磨夠了,因為又要給他洗衣服,又要補衣服。天天早上,隻要早飯一吃完,就會看見他從書房裏出來——他父親和母親的窗子恰巧朝著這邊開著——穿過走廊,爬上那棵老橡樹,臉上一副堅決的神情,頭發閃閃發光。清早這樣子玩是因為讀書之前的時間有限,來不及跑出去多遠。那棵老樹的花式真多,使人從來玩不厭,主檣、前檣、上檣,而且他總可以借升旗的轆轤——或者秋千索滑下來。十一點鍾念完書之後,他會上廚房去要一塊薄幹酪,一片餅幹,兩隻法國李子——作為小劃子上的糧食至少夠了——自己以一種想象的方式吃掉;然後帶著長手槍和刺刀,把自己全副武裝起來,就認認真真開始上午的爬山,一路上遇見了無數的販奴船、印第安人、海盜、野豹和大熊。一天裏隻要在這個時候碰見他,嘴裏大都咬著一把彎刀(就象狄克?尼但姆一樣),雜在一大堆迅速爆炸開來的瓶蓋子中間。不少的園丁都被他小槍裏射出來的黃豆打倒了。他過的就是這種行為最最粗暴的生活。

有一天,他父親坐在橡樹下麵對他母親說,“喬恩太不象話了。恐怕總有一天去幹水手,或者其他沒出息的行當。你可曾看見他有什麼欣賞美的地方呢?”

“一點看不出。”

“謝天謝地,他對於輪子或者機器還沒有興趣!別的我都還可以,就是這個最受不了。不過,我真希望他能夠對大自然稍稍感到一點興趣。”

“他有想象力的,喬裏恩。”

“是啊,不過火性太大了。他現在可愛哪一個人呢。”

“沒有;隻是人人都愛。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比喬恩更愛別人,或者更可愛的了。”

“因為是你的孩子,伊琳。”

就在這時候,小喬恩就躺在他們頭上一個高枝上,用兩粒黃豆把他們的談話打斷了;可是談話的片斷卻深深盤據在他的小頭腦裏麵。愛情,戀愛,想象力,火性!

樹葉子現在已經長得快密了,他的生日也快到了;這是每年的五月十二,他總記得有一頓好晚飯吃,肝髒、蘑菇、杏仁餅和薑汁啤酒。可是在他的八歲生日和他站在樓梯轉彎地方七月陽光裏那一天之間,卻發生了幾件重要事情。

“大”不知道是替他洗膝蓋洗厭了,還是發自那種神秘天性,逼使保姆們有時也要拋下自己撫育的孩子,都很難說;總之,就在他的生日的第二天哭哭啼啼走了,說是要“嫁一個男人”——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大”要走本來一直瞞著小喬恩,可是那天他有一個下午心裏都不是滋味。這事就不應該瞞他呀!兩大盒的鉛兵和一些大炮,再加上一本《年輕的號角手》①——這些都是他收到的生日禮——和他的悲哀攜起手來要改變他的信仰;他不再去親自鋌而走險,冒生命的危險了,而玩起想象的遊戲來,叫許許多多的鉛兵、彈子、石子和豆子去冒生命的危險。他收集了一大堆這類的“炮灰”,替換著使用來打半島之戰,①七年戰爭,②三十年戰爭,③和其他的戰役,這些都是他最近從祖父過去的那本大《歐洲史》裏讀來的。這些戰爭全按照他的天才隨意更動,就在他白天遊息室的地板上打了起來,弄得誰也走不進房間,怕打攪了瑞典王古斯達佛司?阿道爾佛司,④或者踏上奧地利的軍隊。他最最熱愛奧地利人,因為聲音聽上去好聽,可是當他發現奧地利人很少有什麼仗打勝時,自己隻好編一套來玩。他最喜歡的大將是尤金王子,⑤查理大公⑥和華倫司丁;悌裏⑦和馬克⑧盡管是奧地利人,實在叫人沒法喜歡(有一天他聽見父親說這些稱呼是“音樂廳的玩意兒”,不管這是什麼意思)。為了好聽的理由,他還喜歡杜林。⑨這個階段很使他父母著急,因為這使他成天耽在室內,連應當到室外來玩的時候也不出來了。整個的五月一直到六月中都是這樣,後來他父親帶了《湯姆?莎耶曆險記》和《哈克貝裏?芬曆險記》①給他,才算斷掉。讀了這兩本書之後,他又來了一個念頭,跑到外麵一股勁兒要找小河。羅賓山園子裏哪兒來的小河,他逼得隻好把小池子當做小河,所幸是池子裏還有蜻蜒、蚊蚋、燈心草和三棵小柳樹。他父親和加拉特把池子測量了一下,發現池底很平,而且沒有一個地方有兩英尺深的,就給了他一條可以折迭的小艇;他就成天坐在小艇裏劃著,平躺著身子避免被印第安人老約②和其他仇人看見。他在池子邊上還用舊餅幹罐子造了一間印第安人的草房,約莫四英尺見方,上麵覆著樹枝。他在草房裏升一個小火,把樹林和田裏沒有打到的鳥兒,池子裏沒有釣到的魚兒——因為池子裏就沒有魚——都在這裏燒起來。六月的下半月和七月都這樣過掉。他父母在七月裏上愛爾蘭去了;這五個星期的長夏他都是跟他的槍、草房、河水和小艇過著一種寂寞的“空想”生活;而且不管他的活躍小頭腦怎樣竭力把美感揮走,她不時還是會在這麼一刹那偷偷找上他,或者憩在蜻蜒的翅膀上,或者在睡蓮上麵閃映著,或者當他仰麵躺著裝做埋伏時,用她的蔚藍在他的眼睛裏掃這麼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