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去。”
“為什麼不去?”
他母親笑了。
“是啊,親愛的,我們小時候都去做過。也許我們去做禮拜的時候年紀太小了。”
“我懂了,”小喬恩說,“這是很危險的。”
“這類事情你大起來,自己會弄清楚的。”
小喬恩帶著盤算的神情回答說:
“我不想大起來,不想太大。我也不想進學校。”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強烈衝動,想要多說一點,說他真正心裏話,把臉都漲紅了。
“我——我要跟你在一起,做你的愛人,媽。”
隨即出於本性要掩蓋一下這種局麵,他趕快又接下去說:
“今天晚上我也不想睡覺。我睡覺簡直都睡厭了,天天晚上這樣。”
“你還做噩夢嗎?”
“好象隻有一次。媽,今天晚上我可以把通你房間的門開著嗎?”
“可以,開一點點。”
小喬恩滿意地歎口氣。
“你在格蘭蘇芬特裏姆看見些什麼?”
“就是看見美呀,乖乖。”
“究竟什麼是美呢?”
“究竟什麼是——唉!喬恩,這倒是個難題呢。”
“比如說,我能夠看見嗎?”他母親站起來,坐在他身邊。
“你能,天天都能。天就美,星星,有月亮的夜晚,還有鳥兒、花兒、樹兒——這些全都美。你向窗外看看——美就在你的眼前呢,喬恩。”
“哦,對了,那是景致。就是這些嗎?”
“就是這些?不是的。海就非常之美,那些海浪帶著浪花飛起來也美。”
“你是不是天天從海裏升起來,媽?”
他母親笑了。“是啊,我們洗海水浴呢。”
小喬恩忽然伸出手來摟著她的頸子。
“我懂了,”他神秘地說,“你就是美,的確,其餘的全是假話。”
她歎口氣,大笑起來,又說:
“唉!喬恩!”
小喬恩帶著批判口吻說:
“比如說,你覺得蓓拉美嗎?我簡直不覺得。”
“蓓拉年紀輕;這總不錯。”
“可是你樣子比她還要年輕,媽。你跟蓓拉撞一下,她就要叫痛。現在想起來,‘大’我也不認為美。法國小姐簡直醜。”“法國小姐臉生得不錯呀,”
“噢,對了;不錯。我愛你那些小光線,媽。”
“光線?”
小喬恩用指頭指指她的外眼角。
“噢,這些皺紋嗎?可是這是說明人老了。”
“你笑的時候就看得見。”
“可是從前並沒有啊。”
“噢!反正我喜歡這些皺紋。你愛我嗎,媽?”
“愛你——真的愛你,乖乖。”
“你永遠愛嗎?”
“永遠愛!”
“比我想象你愛我的還要多?”
“還要多——多得多。”
“我也一樣!所以這就扯平了。”
他覺得自己有生以來從沒有這樣吐露真心過,忽然想起要模仿一下拉摩納克爵士、狄克?尼但姆、哈克?芬和其他英雄的丈夫氣概。“要不要我顯點本領給你看?”他說;就從她胳臂裏滑出來,豎了一個蜻蜒。看出母親顯然甚為稱賞,隨即上了床,來了一個“吊毛”。這樣連來了幾次。
那天晚上,他把父母帶回來的東西都檢視過之後,就留下來吃晚飯;晚飯開在他父母平時單獨用飯的那張小圓桌子上,他坐在父母之間。人感到極端興奮。他母親穿了一件淡紫灰衣服,領子四周鑲了一道一朵朵不規則形玫瑰花綴成的奶油色花邊,頸子的顏色比花邊還要黃。他盡是朝她看,後來是他父親的怪笑才使他忽然注意到麵前的一片波羅蜜。那天晚上睡覺從沒有那樣的晏過。他母親陪他上樓;脫衣服時他故意脫得很慢,好使她留在房裏。等到脫了隻剩一件睡衣時,他就說:
“你答應我,等我做了祈禱再走!”
“我答應你。”
小喬恩在床邊跪下來,臉覆在床上,低著聲氣趕快祈禱起來,不時睜一隻眼睛,看見她站著一動不動,臉上帶著笑容。“主啊”——他就這樣念著他的晚禱,“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媽為聖,願你的國媽——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媽今日賜給我們,並饒恕我們地上的過犯,如在天上對我們的過犯,因為罪惡、權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阿媽。小心著!”①他跳了起來,讓自己抱在她懷裏有好長的一分鍾。上了床,他仍舊抓著她的手不放。
“那扇門你可不要再關小了,可以嗎?你不會太久嗎,媽?”
“我得下樓彈鋼琴給爹聽呢。”
“噢!那麼,我可以聽你彈。”
“我看不可以,你應該睡覺了。”
“睡覺我隨便哪個晚上都可以。”
“那麼,今天晚上也跟隨便哪個晚上一樣。”
“哎!不一樣——今天是特殊的例外。”
“在特殊例外的晚上,人總是睡得最沉的。”
“可是如果我睡著了,媽,我就聽不見你上來了。”
“那麼這樣,我上來時親你一下,那時你如果醒著的話,你就會知道,如果你睡著的話,你還是會知道的。”
小喬恩歎了口氣,“好吧!”他說;“我想我隻好這樣湊合一下了。媽。”
“呃?”
“爹相信的那個女神的名字叫什麼?安娜?第娥米第斯?”
“是我的天使啊!安娜第娥米尼?”
“對了!不過我給你起的名字我覺得要好得多呢。”
“你起的名字是什麼,喬恩?”
小喬恩不好意思的樣子回答:
“姬尼菲雅!①是圓桌故事裏麵的——我不過才想起來,不過她的頭發當然是披下來的。”
他母親的眼光掠過他看出去,就象在蕩漾不定。
“你不要忘記來,媽。”
“你要是睡覺,我就不忘記。”
“那麼就這樣談定。”小喬恩眯上眼睛。
他覺得她嘴唇碰一下自己額頭,聽見她的足聲,睜開眼睛時看見她正從門裏出去,歎口氣,又把眼睛眯上。
長長的時間開始了。
有這麼十分鍾,他是誠心誠意想要睡覺,把一大堆薊茸擺成一排數著,這是“大”用來催眠的老方法。他好象數了總有幾個鍾點似的;心裏想,現在總快到她上來的時候了。他掀開被。“我熱呢!”他說,黑暗中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古怪,就象別人的聲音似的。她怎麼還不來呢?他坐起來。想自己去看一下!就下床到了窗口,把窗簾拉開一點。窗子外麵並不黑,可是說不出是日光還是月亮。②月亮很大,一張刁鑽而古怪的臉,就象在笑他,弄得他不想去看。接著想起母親說過月夜很美,又繼續隨便向外麵望出去。樹木都投出濃厚的影子,草地看上去象一灘牛奶;他可以看出去很遠很遠,真遠呀!世界就在他的眼底,而且縹縹緲緲的,跟平時完全不同。開著的窗戶還傳來一陣香氣,很好聞。
“我希望有隻挪亞③的鴿子!”他心裏想。
月亮呀月亮,又圓又亮,
它照了又照,到處是光。
這兩句詩幾乎是突然到他腦子裏來的,接著他仿佛聽見琴聲——很柔和——很美!媽在彈琴呢!他想起自己有一塊杏仁餅放在五鬥櫥裏,就取了出來,又到了窗口;把頭伸出窗外,一會兒吃餅子,一會兒支頤傾聽琴聲。“大”常說天使在天上彈豎琴;可是跟媽在月夜彈的,自己吃著杏仁餅聽的琴一半也夠不上。一個大甲蟲呼呼飛過去,一隻蛾子撲上他的臉,琴聲停了,小喬恩把頭縮進來。她一定來了!可不能讓她看見自己醒著。他又上了床,把被拉得幾乎蒙著頭;可是留下一道月光照了進來。月光落在地板上,就靠近他的床腳,他留心看著月光緩緩向他移過來,就好象有生命一樣。琴聲又起了,可是他現在隻能勉強聽見了;瞌睡的琴聲——美——瞌睡——琴聲——瞌睡——瞌——。
時間悄悄地過去,琴聲由悠揚而低沉,終於停止了;月光爬上了他的臉。小喬恩在睡夢中翻了個身,仰麵躺著,一隻曬黑的小拳頭仍舊緊抓著被。眼角抽搐了一下——他已經開始做夢了。他夢見月亮是隻罐子,他正在喝罐子裏的牛奶,對麵一頭黑貓看著他,帶著他父親的那種怪笑。他聽見黑貓悄聲說:“不要喝得太多啊!”當然這是貓吃的牛奶,所以他伸出手來和藹地拍拍這個家夥;可是貓已經不在了;罐子變成一張床,他就躺在床上;他想下床,可是摸不著邊;摸不著邊——他——他——下不了床!真糟糕!
他在夢裏叫喊起來。床也開始轉起來;床在他外麵,又在他裏麵,轉了又轉,轉了又轉,愈轉火愈大,《大海流浪記》裏麵的李嬤嬤還在攪它!啊呀!她的樣子多可怕啊!越來越快了!——最後自己、床、李嬤嬤、月亮、黑貓全變成一隻大輪子在轉啊,轉啊,朝上升!朝上升!可怕——可怕——可怕——可怕!
他叫了一聲。
一個聲音說:“乖乖,乖乖!”輪子衝破了,他醒過來,站在床上,眼睛睜得多大。
是他的母親,頭發披著,就象姬尼菲雅;他緊緊抱著她,頭埋在她頭發裏:
“唉!唉!”
“不要緊的,寶貝。你現在醒了。不要哭,不要哭!這不算什麼!”可是小喬恩仍舊叫著:“唉!唉!”
她的聲音繼續說著,在他耳朵裏非常溫柔。
“是月光照在你臉上呀,心肝。”
小喬恩向著她的睡衣呼氣:
“是你說月光美的。唉!”
“不是在月光下麵睡覺的,喬恩。哪個放進來的?你拉過窗簾嗎?”
“我要看看時間,我——我望了外麵,我——我聽見你彈琴呢,媽;我把杏仁餅吃了。”心神慢慢定下來,一種掩飾自己害怕的本能又引起了。
“李嬤嬤在我肚子裏攪,燒得好凶啊,”他囁嚅說。
“怎麼,喬恩,上床之後吃杏仁餅還怕不做噩夢嗎?”
“隻吃了一個,媽;杏仁餅使琴聲更好聽了。我是在等你——我幾乎當作已經是明天了。”
“我的小鳥兒,現在才不過十一點呢。”
小喬恩不做聲,用鼻子擦她的頸項。
“媽,爹在你房間裏嗎?”
“今天晚上不在。”
“我能去嗎?”
“你要,可以的,寶貝。”
小喬恩神誌已經恢複了一半,這時朝後退一點。
“媽,你的樣子變了;年輕得多呢。”
“是我的頭發披下來的緣故,乖乖。”
小喬恩把頭發拿在手裏,頭發又密、又黃,夾了幾根銀絲。
“我喜歡這樣,”他說;“我頂頂喜歡你把頭發這樣披著。”
他抓看母親的手,拉她向那扇門走去。進門立刻把門關上,放心地歎了口氣。
“你喜歡睡哪一邊,媽?”
“左邊。”
“好的。”
小喬恩再不耽擱時間,免得她一下改變主意。他上了床;這床好象比自己的床要軟得多。他又歎口氣,頭向枕頭裏鑽鑽,就躺在那裏察看毛毯外麵許多戰車、刺刀和長矛的戰爭,都是被那些堅起的羊毛迎光照出來的。
“實在沒有什麼,是不是?”他說。
他母親從鏡子裏看著他回答:
“完全是月光和你自己升起來的幻想。你不要這麼緊張呢,喬恩。”小喬恩的驚魂還沒有完全安定下來,但是要說大話:
“當然,我並不真正害怕!”他說;於是又躺著看那些長矛和戰車了。時間好象很長。
“唉!媽,快一點呢!”
“乖乖,我得打好辮子。”
“唉!今天晚上不要打了。打了明天早上你又得拆。我已經瞌睡了;你再不來的話,一會兒我就不瞌睡了。”
他母親站了起來,在那三折鏡子裏看上去那樣的白,又那樣的花枝招展;他能看見三個她,頸子回過來,頭發在燈光下麵照得非常鮮豔,深褐色的眼睛含著笑。實在用不著,所以他說:
“來嗎,媽;我等著呢。”
“好的,心肝,我就來。”
小喬恩閉上眼睛。一切都非常稱心如意,就是她得快一點!他覺得床動了一下,她上床了。他仍舊閉上眼睛,帶著磕睡說:
“妙啊,是不是?”
他聽見母親的聲音說了兩句,覺得她的嘴唇碰一下自己的鼻子,就緊偎在她身邊;她母親躺在床上醒著,滿腦子都是對他的愛。他睡著了,睡得非常之沉,好象把過去的歲月全補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