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妮佛梨德帶著溺愛的精明神氣,回答說:
“親愛的,你在錢上真是闊氣。可是不管怎樣,你今天晚上總不能還他;你是他的客人呢。”他穿著白背心多漂亮,身材修長,睫毛是那樣烏又那樣濃!
“哦,可是你知道,我們也許要去看戲呢;戲票我覺得總應當由我來買;他手裏一直不寬裕,你知道。”
維妮佛梨德掏出五鎊錢,一麵說:
“那麼,你還是把五鎊錢還他吧,不過戲票你不要再會東了。”法爾把五鎊錢塞在口袋裏。
“我還他錢,就沒法會東了,”他說。“再見,媽!”
他昂頭走出來,興孜孜歪戴著帽子,就象一隻放到林地裏來的年輕貓狗,嗅著畢卡第裏大街的空氣。真是開心的事!在那個發黴的狗地方呆了那麼久。
他找到“補習先生”,原來並不在牛津-劍橋俱樂部,而是在山羊俱樂部。這個“補習先生”隻比他大一歲,是一個漂亮青年,美麗的褐色眼睛,光滑的黑頭發,小嘴,橢圓臉,懶洋洋的神氣,渾身上下穿得無懈可擊,相當的冷靜,這種青年往往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在他的同夥中間顯得高人一等。一年前他和法爾一樣,差一點被學校開除出去,這一年他進了牛津,因此在法爾眼中簡直近似天神了。他的名字叫克倫姆,在打發銀錢上更沒有人比他打發得更快的了。這好象是他生活的唯一目的——把小法爾看得眼花撩亂,因為他的一半福爾賽性格有時候也會站在一旁觀看,弄不清這些錢究竟為什麼花的。
法爾和克倫姆一起靜靜地吃晚飯,吃得又神氣又考究;兩人抽著雪茄出了俱樂部,各人口袋裏隻放一瓶酒,就上自由劇場去看戲,坐在前排。法爾懷著鬼胎,覺得象克倫姆這樣嫻靜的公子哥兒派頭,自己是永遠趕不上的,所以連滑稽歌曲的聲音和美麗的大腿有時候都變得模糊,甚至於聽不見、看不見了。他的理想被激發起來;碰到這種情形,一個人決不會十分自在的。肯定說,他自己的嘴太大了,背心的式樣也不頂好,褲子上沒有辮子花邊,淡紫色手套的背麵也沒用黑線縫上兩道細線。而且,他笑得太厲害了——克倫姆從不笑出聲來,隻是微笑,同時兩道修整而烏黑的眉毛稍許抬一點起來,剛好在他下垂的眼皮中間形成一道鋒棱。的確!他永遠趕不上克倫姆。不過反正戲倒是出色的,辛茜雅?達克簡直叫人笑痛肚皮。在換幕中間,克倫姆搬出辛茜雅私生活的事情吊他的口味,而且最使法爾駭異的是他還有法子到後台去。法爾恨不得說:“你帶我去呢!”可是自慚形穢不敢開口;這一來,那最後的一兩幕戲看得很不開心。出了戲園,克倫姆說:“我們再上龐地夢尼姆去看看,離散戲還有半小時呢。”兩人坐上馬車走了一百碼下車,買了兩張七先令六辨士的座位,為的隻打算站一會兒,就走進站池。①克倫姆就在這種小事情上顯得落落大方,叫人羨慕;他花錢全不在乎。芭蕾舞正演著最後一晚的最後一幕,當時站池裏擠得走都不好走。三排男人和女人全擠在那道欄杆前麵。舞台上旋轉得叫人眼花,燈光半明半暗,煙草味和女人身上的香味混雜在一起,一切在站池裏常見的男女混雜的奇特情調,開始把法爾從他的理想裏釋放出來。他豔羨地望一望一個年輕女子的臉,看出她並不年輕,又趕快看開去。辛茜雅?達克的陰魂啊!年輕女子的胳臂不自覺地碰了他一下;一股麝香和木犀的香味,法爾用眼角瞄了一下。也許她畢竟是年輕的。她的腳踩到他了,向他道歉。他說:
“沒有關係;芭蕾舞很好,可不是?”
“哼,我看得厭氣了;你厭氣不厭氣?”
小法爾笑了——一張大嘴笑得相當惹疼;除此以外,並沒有其他表示——他還不大相信,他的一半福爾賽性格堅持要更加有把握些。舞台上的芭蕾舞象萬花筒一樣旋轉著,雪白的、淺紅的、翠綠的、淡紫的,突然間凝聚成一座五色繽紛的金字塔。掌聲爆發出來,戲完了!深紫色的簾幕把金字塔隔開。欄杆前麵的半圈男人和女人散了,年輕女子的胳臂和他的胳臂緊抵著。離他們不遠,好象有人在鬧事,全都圍著一個襟上插粉紅石竹花的男子;法爾偷眼瞧一下那個年輕女子,女子正望著前麵的那群人,人群裏擠出三個人來,挽著胳臂走著,都有點立足不定。當中一個人插了一枝粉紅石竹花,穿一件白背心,留了一撮深褐色上髭;這個人走路時有點晃。克倫姆的聲音說得又慢又平,“你看那個‘流氓’,他醉了!”法爾掉頭望去。那個“流氓”已經把胳臂抽出來,筆直地指著他們。克倫姆的聲音越發冷靜了,他說:
“他好象認識你呢!”“流氓”說話了:
“喂!”他說。“你們大家來看!這就是我的混蛋兒子!”
法爾看出了。原來是他的父親!他真可以一頭鑽進大紅地毯裏去。倒不是因為在這裏撞見他父親,也不是因為自己的父親吃醉了;而是克倫姆的那句“流氓”,就象上天的啟示一樣,使他當時看出來這是真情。象他父親那樣一張漂亮的黃黃的臉,插一枝粉紅石竹花,大搖大擺走著,的確象個“流氓”。他一句話不說,低下頭躲在年輕女子後麵,就溜出站池;耳朵裏聽見後麵喊法爾!他順著鋪了厚厚地毯的台階跑下去,穿過幾個彈壓的人就到了方場上麵。
覺得自己的父親丟人,也許是一個年輕人所能經曆到的最傷心的事情了。在法爾的心裏,當他匆匆溜走時,好象自己的錦繡前程還沒有開頭就已經完結了似的。他現在怎麼能上牛津去跟那班人——跟克倫姆的那些漂亮朋友混呢?因為這些人都會知道他父親是個“流氓”!忽然間,他恨起克倫姆來。克倫姆是他媽的什麼東西,敢說出這種話來?這時候,如果克倫姆在他身邊,他準會把他打倒在人行道上。他的親生父親——①在樓下廳座後麵,男女混雜,所以合克倫姆的口胃。
親父親嗬!他的喉嚨裏堵塞起來,兩隻手深深插在大衣口袋裏。他媽的克倫姆!他忽發奇想,打算趕回去找自己父親,挽著他的胳臂,跟他走在一起,就走在克倫姆的前麵;可是這念頭立刻就打消掉,他仍舊沿著畢卡第裏大街走去。一個年輕女子擋著他的去路。“不要這麼發火呀,心肝!”他嚇了一跳,躲過女子,忽然間變得冷靜下來。隻要克倫姆吐出半句話來,他就給他的頭死捶一頓,事情不是完了嗎?他又走了一百碼光景,覺得這個打算很不壞,接著又整個兒不安起來。並不是這樣簡單!他記得在學校時,有些不大體麵的家長下來看孩子,後來的嘲笑簡直永遠鬧不完。這種恥辱是沒法磨去的。為什麼她母親要嫁他的父親呢,既然他是個“流氓”?太豈有此理了——給人一個“流氓”的父親,簡直跟自己過不去。頂糟糕的是,這兩個字才從克倫姆嘴裏說出來之後,他就明白自己在潛意識裏老早就認為自己父親並不是什麼上流人了。這是他碰上的最最殘酷的事情——對於任何人都是最最殘酷的事情!他一生中從來沒有感到這樣灰心喪氣過,就這樣到了格林街,用一把偷來的鑰匙開門進去。餐室裏,兩隻千鳥蛋已經擺好,看上去很好吃,還放了幾片麵包和牛油,酒壺裏留了一點威士忌——不多不少,這是維妮佛梨德的主意,為了使他覺得自己象個大人。他看了看這些東西,非常倒胃口,就上了樓。
維妮佛梨德聽見他經過自己房門口,心裏想:“乖乖回來了。謝天謝地!他要是學他父親的樣子,我可不知道怎麼辦是好!可是他不會——他象我。親愛的法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