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個名流的下台(2 / 3)

他悄悄上了樓;也不敢洗澡或者刮胡子(而且水也是冷的),隻是換了衣服,偷偷地把自己能夠收拾的東西收拾起來。這雙多油光刷亮的靴子真舍不得丟下,可是有些東西隻好犧牲掉。收拾停當後,他一手提了一隻提箱,向樓梯口走去。屋子裏很靜——他的四個兒女就是在這所屋子裏生的。站在他妻子臥室外麵這短短片刻內,他的心理很古怪——這個女子過去他也許沒有愛過,可是總欣賞過,而現在卻罵他是“癟三”。他用這句話使自己狠一狠心,躡著腳走了過去;可是第二道門卻不大容易過得去。這是他兩個女兒的房間。毛第進學校去了,可是伊摩根準在房內睡著;達爾第一雙清晨的眼睛濕了。伊摩根深色頭發,棕色的媚眼,在四個孩子中最最象他。剛才成年,一個美人兒!他把兩隻手提箱放下來。這樣正式放棄做父親的資格使他很不好受。晨光落在他的臉上,照出他的真情激動。打動他的絕不是什麼虛偽的懺悔,而是真正的慈愛和一種黯然“永別”的滋味。他舔一下嘴唇;有這麼一會兒完全拿不出主意來,格子呢褲子裏的兩條腿就象麻木了一樣。真吃不消——這樣逼得要離開自己的家!“他——的!”他咕嚕著,“沒想到會是這種情形。”樓上傳來的聲響警告他女傭們已經開始起身了。他抓起兩隻提箱,躡著腳下了樓。他覺得頰上濕了,這種感覺使他很安慰,就象是證明他的犧牲是真實似的。他在樓下房間裏停留了一會,把自己所有的雪茄、一些文件、一頂折帽、一隻銀煙盒、一本《羅夫賽馬指南》①全部裝好。然後給自己攙了一杯濃濃的威士忌蘇打,點起一支香煙,站在兩個女孩子的照片麵前躊躇起來。照片裝在銀框子裏,是維妮佛梨德的東西。“沒有關係,”他想,“她可以再拍一張,我可不能了!”他把照片塞在皮箱裏。接著,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另外又拿了兩件東西,雨傘和他那根最好的棕櫚手杖,就去開前門。他把前門輕輕帶上,到了屋子外麵,有生以來從沒有攜帶過這麼重的東西;他繞過街角去等待清早過路的馬車?

蒙達古?達爾第就這樣在四十五歲時從他叫做自己的房子裏消失了?

維妮佛梨德下樓時,發覺他不在屋子裏,她的第一個反應是一種無名的憤怒;她一夜沒有閉眼睛,自己安心準備好的那些責備話就這樣輕輕被他滑掉了。他是上紐馬開,或者白馬登去了,敢說帶上了那個女人。下流!當著伊摩根和女傭,她隻好一聲不響;她也知道沒法告訴詹姆士,他決計受不了這種刺激;當天下午她忍不住跑到悌摩西家裏,把失掉項圈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裘麗姑太和海絲特姑太,並且要她們嚴守秘密。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發覺照片不見了。這是什麼意思?她把自己丈夫剩下來的東西仔細查點一下,這才使她恍悟他是一去不返了。當這個結論變得愈來愈有力時,她一點不動地站在他的更衣室的中間,所有的抽屜都抽開了,竭力在揣摹自己的心情。這很不容易!雖則他是個“癟三”,可仍舊是她的財產,不管她怎麼想,總沒法不感到自己的損失。四十二歲就守活寡;帶著四個孩子;引得人人注目,成為憐憫的對象!被一個西班牙女人勾走了!過去她認為早已死去的那些往事和舊情,全都湧上心來,又痛苦,又怨恨,又纏綿。她機械地把一個一個抽屜關上,上了床,躺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裏。她並沒有哭。哭有什麼用處?當她下床到樓下吃午飯時,她覺得好象隻有一件事情能夠安慰自己,那就是把法爾找回來。法爾是她的大孩子,下月就要拿詹姆士的錢去上牛津大學;這時候正在小漢普登跟他的“教練”準備初次考試最後一次試跑,這是法爾學他父親的口氣說的。她命人打一個電報給他。

“我得查點一下他的衣服,”她向伊摩根說;“不能讓他隨隨便便就上牛津去。那些男孩子非常挑剔。”

“法爾的衣服多著呢,”伊摩根回答。

“我知道;可是需要收拾一下。我希望他會回來。”

“他會飛一樣地回來,媽。可是他可能要錯過考試呢。”

“沒有辦法,”維妮佛梨德說。“我要他。”

伊摩根天真而機警地把母親臉色看一下,就不響了。當然是父親的事情!六點鍾,法爾飛一般地回來了。

你想象一個半頑童、半福爾賽的混合品,這個人就是小蒲柏裏斯?法爾利斯?達爾第。一個小夥子取了這樣的名字,還能夠變成別的樣子嗎?他生下來時,維妮佛梨德正在得意之秋,凡事都要出人頭地;她打定主意要使自己孩子的名字取得與眾不同(總算好——她現在覺得——她差一點給伊摩根取名叫第絲比①)。可是法爾的這個名字還要怪喬治?福爾賽那個老促狹鬼。那天達爾第和他碰巧在一起吃晚飯——就在他的兒子和接代人生下來一星期之後——他和喬治談起維妮佛梨德的這個心願。

“叫他伽圖好了,”喬治說,“多麼俏皮!”原來他賽馬剛贏得十鎊錢,那匹馬就叫伽圖。

“伽圖!”達爾第當時回答——兩個人的酒都有點“上勁”了,當時就有這種說法——“不象是一個基督徒的名字。”

“你來!”喬治把那個穿短褲的侍役叫來。“把圖書室裏的《大英百科全書》拿來,C字的一本。”

侍役把百科全書取來。

“你看!”喬治說,用手裏的雪茄指指:“伽圖——蒲柏裏斯?法勒裏,①維吉爾與麗第亞所生。②這不是你要的嗎?蒲柏裏斯?法勒裏總夠得上一個基督徒了吧?”

達爾第回到家裏,把喬治的話告訴了維妮佛梨德。她聽了很中意。“帥”得很。蒲柏裏斯?法勒裏就這樣做了孩子的名字,雖則後來發覺他們選中的卻是那個無名的伽圖。③可是到了一八九○年,小蒲柏裏斯快長到十歲時,“帥”已經不時髦,反而講究莊重了。維妮佛梨德這時才開始惶惑起來。小蒲柏裏斯親身

的經驗也證明了這一點;進學校才進了一個學期,回來就抱怨日子過不下去了——同學都趕他叫“寶貝”。維妮佛梨德真是一個有決斷的女人;立刻換了一個學校,並且把他的名字改做法爾,那個蒲柏裏斯不但不叫,連縮寫也不寫了。

十九歲的時候,他是一個活潑的青年,臉上長些雀斑,闊嘴,淡眼③羅馬史上兩個有名的伽圖,一是檢查官伽圖(公元前234—49),政治家兼作家;一為小伽圖,即前者之曾孫,為哲學家兼政治家。

珠,睫毛又烏又長,笑起來相當討人喜歡,對於不應當知道的事情相當熟悉,對於應當做的事情卻毫無經驗。在學校裏,象他這樣差一點兒被開除掉的男孩子可以說絕無僅有——這個騙人的壞蛋。他吻一下母親,擰一下伊摩根的嘴巴,就三層一跨上了樓,又四層一跨下了樓,穿好吃晚飯的禮服。他很抱歉,可是他的“教練”也上來了,邀他上牛津-劍橋俱樂部去吃晚飯;不去是不好的,老頭兒會生氣。維妮佛梨德一麵不開心,一麵替他得意,答應了他。她原要他待在家裏,可是他的補習先生這樣喜歡他,倒也使人聽了高興。他出去時向伊摩根擠擠眼睛,同時說:“哦,媽,能不能給我留兩隻千鳥蛋回來吃?——廚子那裏還有呢。當宵夜太好了。哦,想起來了——你有錢沒有?——我逼得向老斯諾貝借了五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