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說話的魚魚,此刻在哪裏?
再見了,魚魚,我在心裏對自己說。
我隨著波浪漂出大海,任憑無邊無際的灰藍的海水把我帶往何方。我不屬於此處,如果不能遊走,離開曼哈頓,那麼我情願選擇死亡。
為什麼我的腦子重如一座山?
我試著睜開眼睛,可是不行。
浪子回不到故鄉,母親早已離開人世,也沒有一心一意等他、且和他一樣年老失明的戀人。就是這段音樂,在我的血液裏起伏。
我終於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一張陌生的床,當然是在一個陌生的房子裏。躺著的床正好對著一扇長方形的窗,窗簾是立體的畫:綠茸茸的樹林、海岸、小鳥——生生鳥仍在不停地叫著,可惜,再也聽不到婉轉的啼叫。我從床上坐了起來,發現自己穿著和床單枕頭被套一色的白色睡衣。
四
幾次逃離都是計劃得好,實行得糟。
我不承認這命運將不可更改。何況,我不能與人商量這事——不該稱為出走,某種意義上叫逃命。除了魚魚,他知道我的心思,可是他不阻擋,可也不熱心,更談不上給予任何幫助。每次與他提起,有一兩次直直問他,他都用話岔開了。
這座城市,我畢竟還太陌生,它的腳腳爪爪向東南西北延伸蜷曲。到這時,我才痛感性別無法改變,我腦子常回到一個女人的頭緒:倔強,但理不清。此岸生生滅滅,彼岸無影無蹤。起碼在這一刻裏,我連和命運握手言和的想法也沒有。
我從床上爬起,下地穿鞋,剛走了兩步,就打了個踉蹌,護士小姐攙扶住,讓我重新躺回床上。
“我的衣服呢?”我冒出第一句話。
“正在洗燙,夫人!”護士走路輕巧,腳不著地,跟飛似的快。她端來一碗蓮汁奶茶,讓我喝完。隨後,將溫度計從我腋下取出,看了看:“哦,夫人,你好多了!”她耳朵上戴著鬆耳石,發辮綴以珠玉飾品,美麗端淑。我感到她可能非一般護士,而是這幢住宅管事之類的人。
她關上門,離開了。
這麼說,我在海水裏遊了幾個小時,沒有到達任何地方,但也沒有淹死。據剛才這位小姐說,當我被救起來時已人事不省。說我是中了邪術,有人成心害我。那麼說,又有人救我。這是為什麼呢?
“桑先生吩咐,讓你好好休息。”我剛打開門,就被護士小姐友好地堵了回來。走到窗前,拉開窗簾:草坪修剪齊整,綠茵茵的,草坪外是一片沒有回憶和將來的天空。而空氣清澈、沉靜。
桑二沒有出現。
我迷迷糊糊又睡了許多時辰。當我被汽車的引擎聲驚醒,發現已是太陽西沉之時,天還是那麼發白地亮。令人無法相信的是,走廊裏沒有一個人,也聽不到一丁點人製造的響聲。都走了,就我一人。
越出最後一道大門,也是最亮的一道大門,我看見一個打開的陽台。好像這幢樓極其高,依海灣傾斜而建,牆、欄杆,可能瓦都是紅色。先前我所看見的草坪都為每層樓陽台的一部分。
折過石柱,我來到陽台的邊,小心翼翼俯身:一條蛇形的公路,從茫茫天際呈現出來,在公路末端,聳立著一些高低不一、像積木的建築。縮回陽台,走在人工精心培植的草坪上,我失去了方向感,搞不清自己幾分鍾前是在樓下哪一層哪一間房裏。這不是我的錯:三麵一樣的風景,隻有一麵不一樣,而這一麵不一樣的風景,竟讓我的眼睛和身體為之一抖:在草坪與樹樁間有一個遊泳池,紫色的水,比鏡子還平,映著藍天白雲:我已到了這幢大樓的屋頂。
草環靠池沿長著零零散散的蒲公英,一瞬間全開了,微風卷過,像雪花在飛舞。而樹樁生出嫩葉,跟樹樁根紮進的石子顏色一樣。石子在我的腳下就有。隨手拾了一個小塊的,拿在手裏,薄又潔淨,邊似花瓣,隻是在牙白色的中央,有兩團間開的濃重的黑圈,如人的眼珠。
石子從我的手裏滾落,像一滴重重的水墜入草叢。草在猛長,還是本來就有我的膝蓋那麼高?我一邊脫掉睡衣,一邊走出草叢,走入微微偏斜寬敞的露天遊泳池中。仰起頭來:湛藍的天轉換成胭脂色!一匹紅鬃馬站在我身邊的水中,仿佛它已在那兒好久了,它太高大,一人深的水隻齊到它的腳跟。看著它,我的身體動了動,右手朝身後張開,在臀部與大腿間劃著水,左手呢,“天啊!”我叫了一聲,那是我不想讓任何人猜到的地方,我羞紅了臉。我這樣的女人還會害羞?是的,我不僅害羞極了,而且Rx房、嘴唇都堅挺起來,朝上翹,那姿勢是致命的。如果有人認為這是自己在放任自己,就大錯特錯了。這種人不懂得什麼樣的東西會致命,當然,決不會懂得我。我的左手,我看不到它。我隻感到自己屏住氣朝一個方向移過去。
池水炸裂出大大小小的水滴,循環地滾動在我身上。我似動不動。水的圓圈,一個套一個,遮住了膝蓋、小腿、腳。我眼簾低垂。水流淌,像彎曲的線,像有著漆黑眼珠寬闊花瓣的石頭,一張呼吸急促的臉輕輕掉轉開去。在側過身體之外看得見一隻飽滿的Rx房,而紫得透明的池水在一遍又一遍勾勒一個女人的身影。那匹紅鬃馬朝向這個女人背對的世界。
五
整幢樓都在熟睡之中。
具體時間是幾點,我不得而知。我從床上醒來站在地上的那一刻,是機械性地套上黑絲絨線裙,穿上皮鞋。
我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涼風襲來,滑過皮膚,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做一個夢。窗外草坪,天變得模糊。那熟悉的親吻,還有低沉的語音,似乎說著很愛我的一席話。不可能是夢。桑二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