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掉轉頭,碼頭方向遊客越來越少。渡輪靠在那兒,連個水手也看不見。
從時間上算,應還有最後一個加班船到新布朗士克。我繞回快餐店,把座位上一頂在風中微微移動孔雀毛的帽子拾起來,很幹淨,我戴在了頭上。
突然一隊人從女神像下的大門走出,男男女女,清一色禿頭,手裏提著武器,開始動手搜捕逃亡分子。傳言這個島上是離開曼哈頓的一個出口,真是一派胡言。但我相信我在類似的名單上。我五輩以上的祖先,五服之內的親戚,沒有沾過任何幫會的邊。至於康乃馨俱樂部,名聲還沒達到國際水平。我相信自己的清白,所以我好奇地袖手旁觀。
那一隊人徑直朝我而來。
飛機的引擎聲是這個時候在我身後的石子路響起的。就在右邊的空地上,衝下一個人或是兩個?看不清,螺旋槳煽動的氣焰和夕陽的色彩融為一體。
我還未弄清是怎麼回事,發現自己已被劫持進飛機,直升上天空,我頭頂的帽子跌落在半空,跌落在並不稠密的槍聲之中。我抬眼看見桑二邊操縱飛機邊按按鈕,飛機立即被包裹在白煙中,如騰雲駕霧。
從飛機上看下去,海水因為天特亮而發紫。一片紫色之中,仿佛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蟲帝蟲東。”
我一驚,這城市幾乎不可能有人知道我這個名字。桑二仍專注於駕駛,隻是眼睛變得和以前一樣柔和。我注意到自己的裙子被樹枝劃成幾片,流蘇一般在大腿上掛著,而我的手緊張得握成拳頭。
這麼說剛才過去的一幕是真的,我的確在拚命奔跑。如同眼底下整個曼哈頓島雄偉的建築一樣真實。
是身旁這個男人救了我?我萬分沮喪。這沮喪,還有一個自己從未發現的秘密:我並不需要男人,我喜歡獨身,厭惡與任何一個男人共享一個床。我無法否認自己的身體隱藏著這種非理性的火焰。
假若要讓我一改這種堅定不移的浸透著絕望的麵目,那麼隻有讓我恢複到自我意識之前的混沌狀態——我開始寫小說之前。
直升飛機像隻鷹傾斜著插向海麵,在水麵上掠過,水花撲閃,我渾身上下都濕了個遍。我不想關玻璃艙。風卷裹著銀色的魚,呼呼響著,下雨似的從窗處飛過。
我手伸出窗接住一條,魚和我的手一樣大小,尾擺搖著,鱗層層疊疊,像緞子光滑發亮。
你有什麼要告訴我的?看著它一閉一合的嘴,我在心裏問。
四
桑二從客廳的玻璃茶幾上取出兩個杯子。從衣袋裏掏出一隻扁酒瓶來。他擰開酒瓶蓋,往杯子裏倒酒。“如果你不高興我呆下來,我們喝了這杯酒——不僅僅是為你壓驚——我就走。”
我仍未說話。牆上一個鑲嵌著石邊的鏡子呈現出他的側麵,我移了移身體,我的臉太冷漠,嘴角有兩個細縫。屋中央倒掛著一把繡著龍、金翅鳥、虎、獅的褶皺竹布傘,燈光被罩住。對著鏡子,我撫了撫亂發。
“你是來島上找我的?”我盯著鏡子裏他的脖頸問。
“是的!”
沉默。然後空氣變得鬆軟起來。
他遞過來一杯酒。
我沒有接。“你真是想救我,想要我?”
“是的!”口氣不偏不歪,像他站在那兒的姿勢。
我朝後退一步,幹脆說:“那你把外套脫了,不,把衣服脫了!”
桑二放下手裏的酒杯。他的動作很慢,但眼睛未眨一下地注視著我。在他的注視之中,我拿起茶幾上的酒杯,一飲而盡。倚靠沙發,我褪掉身上的黑毛衣,然後,揚起頭,看著他棄去內衣內褲。
我赤裸的身體,映著傘投下的龍與金翅鳥、虎與獅的圖案,濃淡不一,片段塊狀。桑二的眼睛比牆上多邊形鏡子更清楚地照著我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