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時就象特意來幫助他們解決這個難題似的,列尼岑年輕的翹鼻子的太太進來了.她蒼白.瘦弱.矮小,可穿著打扮卻甚為考究,象彼得堡所有的太太一樣.保姆跟在後邊,懷裏抱著這對年輕夫婦愛情的結晶,他們的親生子.奇奇科夫自然立刻就到了太太跟前,且不說優雅的禮儀,單是那側歪著頭鞠的一躬就已贏得了太太的許多好感.接著他又跑到孩子旁邊,小孩子起初本來要號一陣子,但是奇奇科夫卻喊著"啊烏,啊烏,小寶貝兒",用手指打著響指逗他,並把漂亮的光玉髓表墜兒拿給他玩兒,哄他到自己手上來.把孩子哄到手上以後,他就來回往高裏舉他,在孩子臉上被逗出了歡快的笑容,這使孩子的父母非常喜歡.
然而不知是由於高興呢,還是由於其他什麼原因,小孩子猛然失敬了.列尼岑太太喊起來:
"哎呀,我的上帝!他把您的燕尾服全弄髒了!"
奇奇科夫一看:刷新的燕尾服袖子全弄髒了.他氣急敗壞心裏罵了一句:"可惡的小崽子,不得好死!"
男主人.女主人.保姆全都跑去拿香水;從各個方向給奇奇科夫擦起來.
"不要緊,不要緊,真的不要緊!"奇奇科夫說."這麼小的孩子糟踏不了什麼?"他嘴裏說著,心裏卻想:"拉的好準哪,可惡的小家夥!"等全部擦幹淨,臉上恢複了愉快的表情以後,他又說了句:"人生的黃金時代呀!"
"確實如此,"主人轉身對奇奇科夫說,臉上也帶著愉快的微笑."還有什麼能比嬰兒時代更令人豔羨呢:無憂無慮"
"這位置要是能對換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同意."奇奇科夫說.
"我正是求之不得呀,"列尼岑說.
然而是他們倆都在撒謊,要是真叫他們對換的話,他們馬上就會自食其言.而且被抱在保姆懷裏以及弄髒燕尾服有什麼樂趣可說呢!
年輕的女主人.保姆抱著孩子離開了,由於孩子身上也需要收拾一下:同時他賞完了奇奇科夫,也沒有忘掉自己.
這個似乎無足輕重的情況使主人完全傾向於滿足奇奇科夫的請求了.客人給了孩子這麼多愛撫,並且還為此付出了自己的燕尾服作代價,他的請求怎能拒絕呢?列尼岑想道:"他既然有這種願望,怎麼能不給予滿足呢?"
殘稿寫於一八四八一八四九年最後幾章中的一章
奇奇科夫穿著黃緞子新波斯袍坐在沙發上跟一個外來的講話帶德國口音的猶太走私商人討價還價,麵前放著已買好的一塊做襯衫用的上等荷蘭麻布和兩盒高級香皂(就是他在拉濟維洛夫斯克海關任職時曾弄到的那種,這種香皂實有一種能使麵頰白嫩得出奇的神效).正在他擺出一副內行的架勢買這些對一個有教養的人來說不可缺少的物品時,一輛馬車徐徐地駛來,室內門窗和牆壁微微震動了一陣,隨後列尼岑閣下進來了.
"請閣下看看:這塊麻布,這種香皂如何,還有昨天買的這件東西如何?"說著,奇奇科夫就把一頂繡著金線.嵌著珍珠的小圓帽戴到了頭上,那樣子就象一個神氣十足的波斯國王.
但是列尼岑閣下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憂心忡忡地說:
"我有件事想同您談談."
他臉上可以看出有一種焦慮的表情.奇奇科夫把那個說話帶德國口音的商人打發走了.屋裏隻有他們兩人.
"您清楚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嗎?老太婆的遺囑,又找到了五年前的一份.財產一半給修道院,一半由兩個養女平分,別人什麼份也沒有."
奇奇科夫呆住.
"但這個遺囑無所謂.毫無價值,已被第二個遺囑撤銷啦."
"但是後一個遺囑裏並沒有說明它撤銷第一個遺囑啊."
"後一個遺囑撤銷前一個遺囑是不言而喻的.第一個遺囑毫無用處.我非常明白死者的意願.因為我當時在她身邊.第一個遺囑上誰簽的字,哪個是證人我都一清二楚."
"它的手續是合法的,公證是在法院辦的.證人是原良心裁判法官布爾米洛夫和哈瓦諾夫."
奇奇科夫心想:"糟糕,都說哈瓦諾夫為人老實;布爾米洛夫老奸巨滑,是個節日在教堂念使徒行傳的偽君子."
"不過,無所謂,無所謂,"奇奇科夫出聲地說罷,立刻感到了一種不顧一切的決心."我知道得最詳細,死者咽氣前幾分鍾,我一直在場.這件事,我最清楚.我要親自去宣誓作證."
這一席話再加上奇奇科夫的決心使列尼岑馬上放下心來.他本來很焦慮,已開始懷疑奇奇科夫是否有什麼偽造遺囑的行為.現在他正在暗暗責怪自己不該起這種疑心.宣誓作證的決心是奇奇科夫清白無辜的明顯證明.我們不知道奇奇科夫是否真有勇氣去宣誓作證,但是他說這話的勇氣是足夠的.
"請放心好啦,這件事我要同幾個法律顧問談談.您什麼也不用管;您所需做的就是完全置身局外.我現在在市內願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啦."
奇奇科夫立即吩咐備好車,起身找一個法律顧問去了.這個法律顧問經驗異常豐富.他已受審十五年,可是由於他善於應付,結果不管如何也未能把他革職.人人都清楚,為了他的豐功偉績,他早該被流放六次了.他可疑的地方俯拾即是,可任何人都抓不到他明顯可信的罪證.他的確有些神通,如果我們寫的這部故事發生在蒙昧時代的話,他可以被大膽地看成一位魔法師.
這個法律顧問神態中的冷漠和便袍上的油汙令人驚訝.他的便袍同精致的紅木家具.玻璃罩裏的金表.紗套中的枝形燭架以及他周圍各種帶有歐洲高雅文明鮮明印記的什物十分不協調.
隻是奇奇科夫並沒有理會法律顧問的冷漠外表,徑直講明了問題的症結所在,還天花亂墜地描述了事成之後將所付的報酬.
法律顧問則講了一大通塵世間一切都不可信的道理,還巧妙地點出了天上的仙鶴不如手中的小山雀,必須先拿一隻小山雀放在他手裏才成.
沒有辦法,隻好拿一隻小山雀放在他手裏了.法律顧問的冷漠神態馬上不見了.原來他是個最可親的人,原來他口若懸河,談吐文雅,巧舌如簧不遜於奇奇科夫.
"請允許我指出,您肯定是怕拖延,沒有仔細瞧瞧那份遺囑:那遺囑裏準有一條附注.您可以把那份遺囑暫時拿回家去看看.雖然這種東西是禁止拿回家的,但是若好好請求某些官員我也從自己這邊略盡綿薄之力."
奇奇科夫心領神會,說:
"確實如此,我實在記不清楚究竟有沒有附注了,就象這份遺囑不是我執筆的似的."
"您最好看一看.隻是,"他極其好心地說,"您千萬要沉著,即使萬一發生了更糟的情況,您也絲毫不要驚慌.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也決不要絕望:沒有無法挽救的事情.您看我:總是沉著.無論給我製造了什麼麻煩,我始終保持沉著."
洞達事理的法律顧問臉上的表情的確是非常沉著的,所以奇奇科夫
"當然,這是最重要的,"奇奇科夫說."但是您得同意,有時會遇到一些事情和誣害,會使你陷入一種困境,使得你無法沉著下去."
"相信我,那是膽怯,"洞達事理的法學家很沉著很好心地答道."您可千萬要努力做到辦事有文字憑據,任何時候也不要信空話.隻要看到問題已臨結局.快要得到解決的時候,也別忙著給自己解脫.辯護,反之,要節外生枝,把水攪混."
"也就是說"
"攪混,攪混,別的什麼也用不著,"法律顧問說道,"節外生枝.把別人也卷進來,使問題變得複雜起來其它的什麼也用不著.讓彼得堡來的官員去審理吧.讓他去審理好了!"他重複了一句,非常得意地看著奇奇科夫的眼睛,就象一個老師在給學生講解俄語語法奧妙所在時看著學生似的.
"對,要是能找到迷惑人的情況就好啦,"奇奇科夫說罷,也得意地望著法律顧問的眼睛,象一個學生明白了老師講解的奧妙之點似的.
"這種情況會找到的,會找到的!要相信:頭腦常用就會靈活起來.主要記住會有人幫您忙.問題搞複雜了,對許多人都有好處:官員得增加,他們的薪水也會增加一句話,要盡可能多卷進一些人來.不會使一些人無辜受罪:他們可以輕易地把自己解脫幹淨,需要他們回答公文的質問,需要賠償他們的損失於是就有麵包吃了相信我吧,情況變得危急,第一件事就是把水攪混.把水攪混,混到使任何人都蒙頭轉向的程度.我為什麼能沉住氣?由於我知道.我的情況一糟,我就把所有的人全卷進來省長也好,副省長也好,警察局長也好,財務主任也好,把他們全卷進來.他們誰生誰的氣,誰對誰懷恨,誰想整誰,各種情況我都知道.令他們去解脫去吧,在他們解脫自己的時候,別人就可以發財啦.由於隻有在混水裏才能撈到魚啊.大家都盼著水攪混呢."說到這裏,洞達事理的法學家又得意地看了看奇奇科夫的眼睛,好象一個教師在給學生講解俄語語法更加奧妙的地方似的.
"此人果然神通廣大,"奇奇科夫想罷就懷著極其快樂的心情離開了法律顧問.
奇奇科夫如釋重負,心境坦然,輕捷地跳上馬車,坐到鬆軟的坐墊上,叫謝利凡把車篷支起來(到法律顧問家來的時候,車篷是放下來的,甚至皮幔也放下來了),那狀態完全象個退伍的驃騎兵上校,抑或說象維什涅波克羅莫夫一條腿瀟灑地搭在另一條腿上,頭上的一頂新絲綢帽微微歪向一隻耳朵,帽子下邊容光煥發的臉愉快地麵對迎麵來的人.謝利凡依照吩咐把車朝商業區趕去.商人們無論本地的還是外地的都站在店鋪門口恭謹地摘下帽子來致意.奇奇科夫不無優越感地舉起自己的帽子作為答禮.商人中有許多人,他早已認識;有些人雖然是外來的,但因對這位先生優雅瀟灑的舉止佩服得五體投地,便也象一些熟人一樣向他致敬.季富斯拉夫裏市的集市還沒有結束.馬匹交易和農業交易已經過去了,目前開始賣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用的衣料.商人們是坐車來的,估計回去的時候隻有坐雪橇不可了.
"請進!"一家呢絨店門口有個身穿莫斯科縫製的德國式外套的商人,他一隻手把禮帽拿下,另一隻手用兩個手指輕輕摸著精光的滾圓的下巴,滿臉堆著文謅謅的表情,彬彬有禮地向店裏讓著.
奇奇科夫進了店鋪.
"掌櫃的,把呢子拿給我看看."
和氣的商人馬上掀開櫃台上的隔板,進到櫃台裏麵,背靠貨架,臉對著顧客.
商人站好以後,光著頭,拿著帽子又向奇奇科夫施了一禮,然後戴上帽子,讓人愉快地哈著腰,兩手按在櫃台上說:
"您要哪種呢子?喜歡法國貨還是本國貨?"
"本國貨,"奇奇科夫說,"隻是可要拿最好的,就是被稱為英國貨的那種."
"想要什麼顏色呢?"商人問道,他依然兩手按在櫃台上搖晃著身子.
"深色的,橄欖色或者接近橘色的深綠色帶小花點兒的,"奇奇科夫說.
"我敢肯定,您算買到最上等的貨了.即使彼得堡和莫斯科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啦,"商人說著就從上邊夠下一匹呢子,利落地放在櫃台上,抖開一頭兒,拿到亮光下."瞧,多好的色調!最時髦最講究的貨色!"
呢子閃閃發光,象綢緞一樣.商人已嗅出站在他麵前的是穿呢子的老手,所以一開始就沒有拿十盧布的貨色.
"好是好,"奇奇科夫輕輕摸了摸說."不過,掌櫃的,請您馬上把最好的貨拿出來吧,色要更更紅一些,要有小花點兒."
"喲,您是想要眼下彼得堡最流行的那種顏色.小店有那一種最高級的呢子.不過有言在先,價錢可貴喲,隻不過質量也好."
"拿來."
關於價錢,卻隻字未提.
一捆呢子從高處扔了下來.商人以更加高超的技藝把它抖開,抓住另一頭兒,象抖綢緞似地抖了一下,拿到了奇奇科夫眼前,使他不僅能看到,甚至也能嗅到,隻說了一句:
"瞅這呢子!納瓦裏諾煙火色."
講好了價錢.鐵尺象魔杖一樣馬上給奇奇科夫量好了做燕尾服上衣和褲子用的料子.商人用剪子剪了一個小口,刷的一聲把呢子撕開,極其優雅地鞠了一躬,立刻就疊起來用紙包好.奇奇科夫剛想掏錢,觖覺得有人溫文爾雅地用一隻胳膊按住了他的腰.一個聲音傳來.
"您在這裏買什麼呢,老兄?"
"啊,幸會!"奇奇科夫說.
"幸會,"用胳膊摟他腰的那個人說.這人是維什涅波克羅莫夫."我本來徑直走過去,不進來了,可是忽然看到了熟人的麵孔,怎能不享受一下見麵的歡樂呢!沒有說的,今年呢子好得無法比.我以前竟不管沒有能找到我寧願花三十盧布,四十盧布甚至五十盧布,可是要給我好東西.我認為,如果東西就要好的,否則還不如幹脆沒有.您說對嗎?"
"完全正確!"奇奇科夫說."要不是為了得到好東西,何必操勞呢?"
"把中等價錢的呢子拿給我看看,"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奇奇科夫感到這聲音好熟,回頭一看:是赫洛布耶夫.顯而易見,他買呢子決不是為了奢侈,而是他的常禮服上衣已磨得很破了.
"哎呀,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終於可以跟您聊聊了.我找了您幾次,卻沒有找到."
"老兄,我太忙,實在沒有空兒."他往旁邊看了看,想借機會溜走,這時看到穆拉佐夫走過來了."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喲,我的上帝!"奇奇科夫說."幸會!"
維什涅波克羅莫夫接著叫道:
"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
赫洛布耶夫也喊道:
"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
最後,彬彬有禮的商人把帽子摘下來用一隻手盡量往高處舉著,全身向前伸著喊道:
"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歡迎光臨!"
四人臉上都顯出來一種賤骨頭巴結百萬富翁的那種麵色.
老人躬身向大家還禮,隨後直接對赫洛布耶夫說:
"原諒我:我老遠看到您進了這家商店,便決定來打擾您.如果您一會兒有空兒,順路經過我家的話,我有件事要跟您商量."
赫洛布耶夫說:
"很好,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
"今天天氣真不錯,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
"是啊,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維什涅波克羅莫夫迎合著說,"真是少有的好天哪."
"是啊,托上帝福,天氣不壞.隻是莊稼是需要一點兒雨啦."
"很,很需要,"維什涅波克羅莫夫說,"下點兒雨,連打獵也好."
"實在不妨下點兒雨,"奇奇科夫雖然不需要雨,但是讚同百萬富翁的意見是一件多麼令人高興的事啊.
老人跟大家施禮告別之後也就走了.
"簡直不可思議,"奇奇科夫說,"此人竟有一千萬.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不過,這是不合理的,"維什涅波克羅莫夫說,"資本不應集中在一個人手裏.現在全歐洲的文章都在討論這個問題.你有錢嗎,那讓別人沾點兒光,請客,舉辦舞會,讓工匠們.手藝人們有一塊麵包可吃."
"我理解不了,"奇奇科夫說,"一個人趁一千萬,而生活儉樸得卻似個鄉巴佬!有了一千萬,什麼事都可以幹哪.可以隻結交將軍和公爵嘛."
"是啊,"商人補充說,"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除了各種可敬的品德之外,其實有許多土氣.倘若他是商人,可他已不是一般商人,可以說是富賈啦.要是我的話,我就要在劇院裏訂包廂啦,決不把女兒嫁給一個普通上校,非嫁給個將軍不可.上校算什麼?我要雇個高級廚師給我做飯,而不用一個什麼廚娘"
"行啦吧,那算啥!"維什涅波克羅莫夫說."有了一千萬,什麼事不能幹?給我一千萬,瞧我怎麼幹!"
奇奇科夫心想:"不,你有了一千萬,能幹得出什麼事啊!如果我有了一千萬的話,我可確確實實能幹出一些兒事業來."
赫洛布耶夫心想:"不,如果我如今在這些可怕的經曆之後能得到一千萬嗎!如今我決不會那麼揮霍了:親身體會到任何一個戈比的價值了."想了兩分鍾又在心裏暗問自己:"如今果真能更聰明一些支配那些錢了嗎?"揮了一下手,心裏補充了一句:"見鬼!我想仍然會象從前那樣揮霍光的."他忙於想知道穆拉佐夫要對他講什麼,便出了店鋪.
"我在等您,彼得.彼得羅維奇!"穆拉佐夫見到赫洛布耶夫進來以後說."請到我的小屋裏來."
他把赫洛布耶夫領進了讀者已經熟悉的那間小屋裏,即便在年俸七百盧布的小吏家裏也找不到這樣儉樸的小屋.
"我想,您如今的情況該好些了吧?姨母死後,您總該得了點兒什麼吧?"
"怎麼對您說呢,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我一共隻得了五十個農奴和三萬盧布現錢,償還了一部分債務,最後仍然是一無所有.主要的是搞那張遺囑的手法很不正當的.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那是個大騙局!我立刻就講給您聽.您聽到搞了些什麼名堂會驚訝的.這個奇奇科夫"
"請原諒,彼得.彼得羅維奇,談這個奇奇科夫之前,請先說說您自己吧.請告訴我:需要多少錢才能使您完全改變目前的困境呢?"
"我的處境很困難哪,"赫洛布耶夫說."為了擺脫目前的處境.把欠債還清並能過上最有節製的生活,起碼需要十萬盧布,或許還要多些,一句話,這是我無能為力的."
"哎,如果得到了這些錢,您打算今後怎麼過呢?"
"唉,那我就租套房子,閉門教子吧,因為我已不能再做事了,做什麼也不行啦."
"為什麼您說做什麼也不行了呢?"
"您瞧,我能幹什麼呢!不能再去當辦公室的抄寫員啦.您忘了我還有家室呢.我四十啦,再說腰還痛,已懶惰成性.並且也不會給我一個好的差事.我坦率地跟您說:我也不想得到一個來錢的差事.我這個人雖然是廢物,是賭鬼,一無是處,但是我決不去貪贓受賄.我不能和克拉斯諾諾索夫和薩莫斯維斯托夫同流合汙啊."
"請原諒,我總不明白,沒有路怎麼行.腳下沒有地,怎能行車?水中沒有船,如何航行?生活是旅行啊.請原諒,彼得.彼得羅維奇,您方才談的那兩位先生,他們至少還是走在路上啊,他們總還是在操勞啊.好,假設說他們走到斜路上去了,這是凡人常有的情況啊,那他們總有希望走到正路上來嘛.一個人隻要肯走,總有希望找到路的.可是一個人遊手好閑,如何能走到路上去呢?路是不會來找他的呀."
"請相信我,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我覺得您的話完全對,隻是我要告訴您,我已經心如死灰啦;我看不出來自己能做出對什麼人有益處的事情來.我感到自己完全是一塊廢料.早先年輕的時候,我覺得問題的關鍵是錢,如果我手裏有幾十萬,我會造福許多人:周濟窮畫家,開設圖書館,舉辦福利設施,收藏藝術品.我這個人並不是沒有眼光,我知道自己在多方麵比那些富翁更會支配錢,他們的錢花不到正地方.目前我看這也是瞎忙,益處不多.不,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我是幹什麼也不行啦,和您說實話,我是毫無用處啦.連一件起碼的事情也做不了啦."
"您聽我說,彼得.彼得羅維奇!您是祈禱的啊,您常常到教堂去,我知道,您早禱晚禱都不放過.您雖然不願早起,但是卻起來到教堂去,早晨四點就去,那時誰還都沒有起床呢."
"那是另一碼事兒,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我這樣做是為了拯救靈魂,由於我相信這多少能減少一些浪蕩生活的罪過,我相信盡管自己無能,可是祈禱總多少能感動一下上帝.說實話,我祈禱,甚至沒有信心,我也祈禱.我僅能感到有一個主,一切都取決於他,象我們耕地的牲口似的,能覺的出來誰在役使它."
"這麼說,您祈禱的目的是為了討得上帝的喜歡以拯救自己的靈魂,這賦予了您力量,使您早早起床.相信我,假設您相信您在為您所祈禱的上帝服務,您做起事情來一定會精力充沛."
"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我再向您說一遍,那是另外一件事兒.在第一種場合,我看到自己總算在做什麼.我對您說,我打算到修道院去,那兒不管叫我從事多麼沉重的勞動.多麼艱巨的偉業,我都要勉力完成.我相信,那些使我做這些事情的人會受到報應,這不是我應考慮的情況,在那兒我聽從安排,因為我是在聽從上帝的安排."
"為什麼您對世俗的事情不這麼看呢?我們在紅塵中也是應該為上帝服務,而不是為別的什麼人服務啊.要是也在為別的什麼人服務的話,那也隻是因為相信這是上帝的意旨才這樣做的,否則我們是不肯這樣做的.每人的各種才幹和能力是什麼呢?隻是我們祈禱的工具罷了:有時用語言祈禱,有時用行動祈禱.您是不能到修道院去的:您已注定脫離不了紅塵了,您有家呀."
穆拉佐夫說到這裏停下了.赫洛布耶夫也沒有吭聲.
"那麼,您認為,假設有了二十萬,您就能站穩腳跟,開始過一種比較節儉的生活羅?"
"也就是說,我起碼能做我能做的事情,教育子女啊,給他們找好老師啊."
"彼得.彼得羅維奇,兩年以後您不會又弄一身債務吧?"
赫洛布耶夫沉思了一會兒,一頓一挫地說:
"不會,在這段經曆之後"
"經曆能起什麼作用呢,"穆拉佐夫說."我了解您哪.您這個人心慈麵軟,來個朋友借貸,您會借給他;看到誰可憐,您就想周濟誰;嘉賓光臨,您就會盛情款待他,會隨心所欲,忘記節儉.還有,請諒解我說話坦率,您的子女,您是不能教育好的.隻有完成了自己天職的父親才能教育好自己的子女.而且您的夫人她也是心慈麵軟她的教養也根本不適合於教育子女.恕我直言,彼得.彼得羅維奇,我甚至想,孩子們和你們在一起也有害無益!"
赫洛布耶夫沉思起來;他在心裏從各方麵省察起自己來,終於感到穆拉佐夫的話有部分道理.
"您看怎樣,彼得.彼得羅維奇?把孩子.家裏的事都交給我吧;別管您的家.您的孩子啦,我來管.您的情況已使您處於我的掌握之中.眼看要餓死啦.目前已不能再猶豫啦.您認識伊萬.波塔佩奇嗎?"
"我很尊敬他,雖然他穿的不好."
"伊萬.波塔佩奇以前是個百萬富翁,女兒都嫁給了官員,日子過得跟皇上一樣;可最後破產了,當了管家.從山珍海味落到粗茶淡飯並不是一件快事,看來什麼也咽不下去羅.現在伊萬.波塔佩奇又可以吃山珍海味啦,但是他不想那麼揮霍了.他本可以重整家業,可他卻說:'不,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我目前不是為自己.替自己辦事,是上帝注定我這麼做的.我不願意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幹任何事情啦.我聽您吩咐,是由於我願意聽上帝的旨意,而上帝總是通過優秀人物的嘴來講話的.您比我聰明,所以我不能負責,要由您來負責.,伊萬.波塔佩奇就是這麼說的.說真話,他比我要聰明幾倍."
"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我承認您對我的支配權,我是您的仆人,請任意吩咐,我聽您安排.隻是給我的工作可別超過我的能力:我不是波塔佩奇.我再說一遍:任何好事,我都無能為力."
"彼得.彼得羅維奇,不是我要麻煩您,不過您說願意為上帝服務嘛.如今有一樁慈善事業.有一個地方正捐款蓋一座教堂.資金不足,需要募捐.穿上老百姓衣裳您如今就是一個老百姓嘛,破產的貴族也就是乞丐,別擺什麼架子?拿上募捐冊,坐上普通馬車到城鎮鄉村去募捐吧.您能得到大主教的祝福和一本用細繩裝訂的募捐冊,上帝保佑你."
赫洛布耶夫被這個嶄新的職務驚呆了.他畢竟是一個古代曾顯赫一時的名門出身的貴族,如今竟要手拿募捐冊去為教堂募捐,而且要坐著馬車到處顛簸!但是卻不能推脫:因為這是慈善事業啊.
"想好了吧?"穆拉佐夫說."這可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既為上帝服務,又為我服務."
"怎能說為您服務呢?"
"為我做的是這麼一件事.您要去的地方,我還未去過,您可以把當地的情況了解來:那兒的百姓生活怎樣,哪兒富些,哪兒窮些,一般狀況怎樣.說真話,我愛老百姓,也許是因為我是從老百姓中間出來的.如今老百姓鬧事的地方很多.分離派教徒以及各種流浪漢在蠱惑他們,煽動他們造反,反對政府和秩序.人如果受到壓製,是很容易起來反抗的.人要是果真受到欺侮,受人挑唆並不難.問題是不該從下邊開始鎮壓.一動拳頭就糟了:不會有好處,僅有盜賊會發財.您是個聰明人,您察訪一下,看看哪兒鬧事確是由於人欺侮人造成的,哪兒純粹是因為老百姓不安分,回來以後全告訴我.我給您些錢拿著,看到的確無辜受害的人就散發給他們.您自己也要好好開導他們:上帝要人毫無怨言地忍受一切,碰到不幸的時候,要祈禱,不要去行凶去報複.一句話,告訴他們誰也不要鼓動誰去反對誰,要使大家和睦相處.無論看到誰對誰懷恨在心,您都應該全力去消除."
"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您吩咐我的是一件神聖的工作,"赫洛布耶夫說."可是您應知道您把它委托給了一個什麼人.這件工作隻能委托給一個跟聖徒差不多的人哪.他需自己先會寬恕他人才行."
"我並不是說,這一切您全能做到,你隻人盡力未能做就行了.您畢竟會把那些地方的情況了解回來的,會對那個地區的狀況有個認識.官吏永遠也接觸不到老百姓,並且老百姓也不肯對他們講真心話,替教堂募捐的時候可以去找各種人既可以去找小市民,又可以去找商人,您將有機會去向各種人打聽情況.我對您提這個,是由於總督眼下特別需要這種人才.您可以不經過逐級晉升,一下子就能得到這樣一種職位,這將使您的生活變得不無好處."
"我一定竭盡全力去做,"赫洛布耶夫說.他的聲音中顯露出一種振奮的調子,脊背挺直了,頭抬起來了,仿佛一個看到了希望之光的人."我看得出,是上帝賜給了您智慧,您對一些事情的理解比我們這些近視的人好的多."
"現在我想我打聽一下,"穆拉佐夫說,"奇奇科夫怎麼啦?怎麼回事兒?"
"關於奇奇科夫,我要告訴您一些聞所未聞的事情.他做的那種事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您知道那遺囑是偽造的嗎?真遺囑找到了,全部遺產都歸養女."
"您說什麼?這假遺囑是誰造出來的呢?"
"真是一件最卑鄙的勾當!據說是奇奇科夫造的,簽字是找了一個婆娘在老太婆死後偽裝成老太婆簽的.總之,這事誘惑力極大.據說,從四麵八方寄來了成千上萬份申請書.現在有不少人向瑪麗婭.葉列梅耶夫娜求婚,兩個官員為此打起來了.就是這麼回事兒,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
"這我怎麼沒聽說過,事情的確是不無罪孽.坦率地說,我感到奇奇科夫是個極難猜透的謎,"穆拉佐夫說.
"我也交了一份申請書,以便提醒人們注意還有一個最近的繼承人"
赫洛布耶夫出來的時候心想:"讓他們爭論去吧.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不傻.他委托我這件任務,準是經過多多思索的.隻有去完成它啦,別無二話可說."他已經開始考慮上路的問題了,這時穆拉佐夫仍在心裏重複著:"我覺得奇奇科夫是個琢磨不透的謎!有這麼頑強的毅力和百折不撓的精神去做好事該多好啊!"
這時申請書的確是一張跟一張地到了法院.誰也沒有聽說過的一些親屬出現了.就象飛禽搶吃屍體一樣,人們都來爭搶老太婆死後撇下的無數財產:出現了告奇奇科夫的狀子,指控最後那個遺囑是假的,也有狀子指控第一個遺囑是假的,出現了盜竊和隱藏錢款的罪證.甚至出現了指控奇奇科夫買死農奴以及在海關在職期間參與走私的罪證.什麼都翻騰出來了,他原先的經曆被探聽出來了.誰知道這都是從什麼地方聞出來的;有些事情,奇奇科夫認為除了他自己和四壁之外是無人知曉的,就連這類事情也有了罪證.不過暫時這一切還是法庭秘密,還沒有傳到他耳朵來,雖然他不久就收到了法律顧問一張可信的條子,使他多少感到事情要糟糕.這張條子很簡短:"茲有一急事相告:即將出現麻煩,切記無論如何不應驚慌.關鍵是冷靜.一切都會弄好."這張紙條使他完全放心了."此人果真神通廣大,"奇奇科夫說.
真是喜上加喜,碰巧這時裁縫把衣服送來了.奇奇科夫極想看看自己穿上納瓦裏諾煙火呢燕尾服是什麼樣子.他穿上褲子,褲子緊緊地貼在他身上,非常好看,簡直可以上畫兒.大腿.小腿肚都箍得很好,他身上各種細微的地方都裹得緊緊的,更加顯得富有彈性.他緊了緊背後的背帶扣,肚子就像一麵鼓.他用衣刷拍了拍說:"瞧這個傻樣子!不過總的來看,還夠得上個美男子!"上衣看來比褲子縫得還好:穿到身上連一點兒皺兒也沒有,兩肋箍得緊緊的,卡腰的地方收成弓字形,把身上的線條全顯現出來了.右腋雖有些瘦,可是這樣更能顯出腰身來.裁縫站在旁邊十分滿意地直說:"放心吧,除了彼得堡,哪兒也縫不出這種樣子來."這個裁縫自己就是從彼得堡來的,可是門匾上卻寫著"從巴黎來的一個外國裁縫".他很討厭開玩笑,他想一下子用兩個城市名把別的裁縫的嘴塞上,使他們以後誰也別再在匾上寫是從這兩個城市來的,要寫就寫來自什麼"卡爾塞魯"或"哥本哈爾"一樣地方好了.
奇奇科夫慷慨地付了裁縫工錢後,一個人在屋裏,象個演員似的,感受著美和conamore的心情,閑暇無事對著鏡子欣賞起自己來.原來全身上下比從前更好了:臉蛋兒更有意思了,下巴頦兒更招人愛了,白衣領配臉蛋兒,藍緞子領帶配衣領,罩胸的新式皺褶配領帶,華麗的天鵝絨坎肩配罩胸,納瓦裏諾煙火呢燕尾服象錦緞似地閃亮奪目,跟什麼都配.往右轉身漂亮!往左轉身美極了!身上那線條簡直跟宮中高級侍從身上的一模一樣,跟那位嘰哩呱啦講法國話的先生身上的也不相上下,那位先生講起法國話來使法國人也相形見絀,他連生氣時罵人也不肯說一句俄國話,罵人也不會用俄國話罵,非用法國土話罵不可:高雅之極,奇奇科夫把頭稍稍側歪著拿了一個向受過最新式教育的中年太太敬意的姿勢:簡直是其美如畫.畫家,快拿起筆來畫啊!得意之餘,他來了一個輕巧的類似兩腳懸空相踢的舞蹈動作.五鬥櫥震動了一下,香水瓶子滾到了地上,但並未把主人嚇出任何精神病來.他理所應當地罵了蠢玻璃瓶子一句混蛋,然後在想:"先去造訪誰呢?最好"
這時穿堂裏突然傳來了幾聲馬刺響,一個全副武裝.滿臉殺氣的憲兵走了進來:"總督馬上要見你."奇奇科夫驚呆了.一個滿臉胡子的彪形大漢站在他麵前,頭上立著一條馬尾巴,一邊肩膀上斜挎著武裝帶,另一邊肩膀上也斜挎著武裝帶,腰上別著一把大馬刀.奇奇科夫覺得另一邊腰上還掛著手槍和別的什麼:好象三軍的武器全都披掛到他一人身上了!他剛要張嘴申辯,那個凶神就惡狠狠地說:"命令馬上去!"奇奇科夫從門縫往穿堂一看,那兒也閃現著一個凶神的身影;往窗外一瞥,那兒停著一輛馬車,有什麼辦法呢?隻好穿著這身納瓦裏諾煙火呢燕尾服坐到車上渾身顫抖著去見總督了,憲兵跟他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