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四章(1 / 3)

第二天一切都順利得不能再順利了.科斯坦若格洛愉快地借給了他一萬,並且不要利息,不用擔保僅僅開了一張借據.他非常願意幫助任何一個想要發家致富的人嘛.而且他還決定陪同奇奇科夫去看赫洛布耶夫的莊園.飽餐一頓早飯後,三人就坐到奇奇科夫的馬車出發了;主人的馬車空著跟在後邊.亞爾布跑在前邊,把鳥雀從路上轟開.十八俄裏的路程用了一個半小時稍多一點兒的時間就走完了,一個小村子展現在眼前,裏麵有兩座府院,其中一座又大又新,沒有蓋完,扔在那裏好幾年了,另一座又小又舊.主人出來迎接他們時,蓬頭垢麵,睡眼朦朧,剛剛睡醒,常禮服上打了個補丁,一隻靴子上還有一個窟窿.

他見到客人時不知為什麼竟特別高興,久別的親弟兄一般.

"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歡迎!"他叫起來."我的親爹!枉駕光臨,不勝榮幸!讓我揉揉眼睛!真的,我想誰也不敢到我這兒來了.大家全象躲瘟疫一般躲著我:認為我會張嘴借錢.哎,難哪,難哪,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我看得出來全都怨自己.怎麼辦呢?過得豬狗不如了.先生們,請原諒,我這身打扮兒來接待你們.你們看得見,靴子是帶窟窿的.讓我用什麼來招待你們呢?"

"不用客氣啦.我們是找您有事的,"科斯坦若格洛說."瞧,我們為您帶來一位買主,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奇奇科夫."

"認識您由衷地高興.請準我握握您的手."

奇奇科夫把兩隻手都伸給了他.

"尊敬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非常願意帶領您參觀敝莊,承蒙光臨先生們,請允許我問一問:你們吃過午飯了嗎?"

"吃過啦,吃過啦,"科斯坦若格洛不想跟他再多說,說."不要再耽擱啦,現在就走吧."

"那就請吧."

赫洛布耶夫把帽子拿在手裏.客人們戴上帽子,大家起身去看莊園.

"現在就去看看亂七八糟.管理無方的農莊吧,"赫洛布耶夫說."當然,你們吃完午飯來是對的.您相信嗎,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家裏真的連一隻母雞也沒有了已經窮到這種程度啦!過上豬一般的生活了,真要變成一頭豬啦!"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好象感到科斯坦若格洛心腸硬,從他那兒得不到那麼的同情,便挽起普拉托諾夫的胳膊,緊緊靠著他,走在前邊,科斯坦若格洛和奇奇科夫手拉手地走著遠遠地跟在後邊.

"難哪,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難哪!"赫洛布耶夫對普拉托諾夫說."您想象不出來有多困難!沒有錢花,沒有飯吃,沒有鞋穿!要是年輕單身,這還算不了什麼.可是這種窮苦生活折磨垂老之年的我,並且身邊還有妻子和五個孩子愁人哪,不由你不愁啊"

普拉托諾夫可憐起他來.

"要是把莊子賣了,對您的處境能有所補救嗎?"普拉托諾夫說道.

"能有什麼補救呢!"赫洛布耶夫揮了一下手說."全得拿去償補債務,自己連一千都得不到."

"那您想怎麼辦呢?"

"上帝知道."赫洛布耶夫聳聳肩膀說.

普拉托諾夫感到驚訝,問道:

"您怎麼不想法擺脫這種處境呢?"

"想什麼方法呢?"

"沒有方法啦?"

"什麼方法都沒有."

"您可以尋求一個什麼職務,找個事兒做做嘛."

"我隻當過十二品小官兒啊.他們能給我一個什麼好職位呢?薪俸微不足道,可我有妻子和五個孩子啊."

"可以到私人家裏找個事兒去做嘛.去做個管家吧."

"誰能把莊園交給我管:我自己的莊園被我揮霍光了嘛."

"哎,既然受到饑餓和死亡的威脅,那總得想個好辦法啊.我回去問問哥哥能否找人在城裏給你找個什麼事兒去做."

"不必啦,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赫洛布耶夫歎了一口氣,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說."我目前幹什麼也不行啦.未老先衰啦,由於從前作孽的結果現在腰也痛啦,肩膀上還有關節炎.我能幹什麼呢!去白拿國庫的錢幹嗎!如今尋求肥缺的職員已經夠多啦.上帝保佑,不隻為了我,為了給我發放薪俸去增加窮苦階層的捐稅啦:現在這麼多的吸血蟲已夠他們受的了.不必啦,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聽天命吧."

普拉托諾夫心想:"看這種處境!比我睡懶覺還壞."

科斯坦若格洛跟奇奇科夫與他們保持著相當大的距離,走在後邊,邊走邊談.

"瞧,象所有的地主一樣,把家業荒廢了,"科斯坦若格洛用手點著說,"他把農民弄得窮到什麼地步啦!發生了畜疫以後,就不該吝惜自己的財產:應該全變賣掉去給農夫買牲畜,不能使農夫一天沒有生產手段.現在幾年也休想改得過來.農夫已經沾上了遊手好閑的習氣,都變成了酒鬼."

"這麼說,目前買這座莊園不完全合算羅?"奇奇科夫問道.

一聽這話,科斯坦若格洛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好象想說:"你真蠢!還得從字母教你嗎?"

"不合算?!三年以後我就會從這個莊園每年得到兩萬收入.看多麼不合算!隔十五俄裏,算不了什麼!這地多好!瞅這地!全是河漫灘!要種麻,光麻一年就能進五六千盧布;種上蕪菁,靠蕪菁一年也能賺個四五千.您再往那邊山坡上長了一片黑麥;可這是往年落的籽隨便長出來的呀.他沒有種莊稼,這我是知道的.這座莊園值十五萬,而不是四萬."

奇奇科夫擔心赫洛布耶夫聽到,因而走得更慢了.

"瞧擱荒了多少地!"科斯坦若格洛說著,生起氣來."要是事先說一聲兒,願種的人有的是.哎,要是沒有犁杖耕,可以用鐵鍬翻啊.可以翻成一片菜園子嘛.他竟然讓農夫們閑置了四年.無所謂?!你這就使他們墮落下去,把他們毀了.他們已經習慣了衣衫襤褸.到處流浪的生活啦!他們一輩子就要這樣羅!"科斯坦若格洛說完,咽了一口唾沫,氣呼呼的心情使他的前額籠罩上了一層陰雲

"我不能在這兒再呆下去了:看著這種雜亂無章.一片荒涼的情景我會氣死!您如今可以單獨對付他,用不著我啦.快些把寶貝從這個混蛋手裏奪過來.他隻能玷汙上帝的恩賜!"

科斯坦若格洛說罷就告別奇奇科夫,趕上去同主人告別.

"哎呀,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主人驚訝地說,"剛來就走!"

"沒辦法.我有急事得立刻回去啊,"科斯坦若格洛說.他辭別了主人,上了自己的馬車就走了.

赫洛布耶夫似乎明白了他走的原因,說:

"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忍不了啦.我感到象他這樣的莊園主看到這種管理混亂的景象心裏是不會快樂的.您信嗎,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今年我幾乎完全沒種莊稼!我說的是真話.沒有種子,耕地的工具更用不著提了.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據說令兄是一位出色的莊園主;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就更不必說了,他是本行中的拿破侖.確實,我常想:'哎,為啥一個人頭腦裏要有那麼多智慧?哪怕給我這個笨腦袋一點兒讓我把家業管好呢!我一無所長,一無所能.,啊,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把莊園買去吧!我最可憐的是我這些不幸的農夫.我覺得我不擅長做一個有什麼辦法呢,我不會嚴格要求人.自己就吊兒郎當,怎能要求他們遵守秩序呢!我本想立刻就給他們自由,可是俄國人的性情好象沒有人管教不行否則他就會打瞌睡,就會變壞."

"這確實怪呀,"普拉托諾夫說,"為什麼俄國老百姓要是沒人嚴加管束,就會變成酒鬼和惡棍呢?"

"由於受教育程度不夠唄,"奇奇科夫指出說.

"誰知道為什麼.我們倒都是受過教育,可生活得怎樣?我大學也讀過,每種課程都聽過,不但沒有學會正經八本地生活,反而學會了花錢去追尋各種新玩意兒和新享受,學會了更多的揮霍方法.是因為我學得不好嗎?不,其他的同學也這樣啊.也許有兩三個人從學習中得到了真正的好處,那可能也是因為他們原本就是聰明的呀.別的同學呢,隻是努力學那些有害健康.浪費金錢的事情呀.真的!我們上學的目的就是為了給教授們鼓掌.發獎,而不是為了從他們那裏學到什麼.我們從教育中隻得到了壞東西;隻學了些皮毛,根本的東西根本沒學到.不對,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們不會另有原因,但這原因是什麼,我確實說不出."

"肯定有理由,"奇奇科夫說.

可憐的赫洛布耶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

"真的,我有時覺得,俄國人仿佛是垮掉的一種人.沒有毅力,沒有常性.啥都想幹,什麼都不會幹.總想從明天起開始過新生活,從明天起好好幹,從明天起采用飲食療法,但是一無所成:當天晚上就撐得直眨眼,舌頭也不會動了,象夜貓子似地坐在那裏瞧著大家.確實,全是這個樣子."

"要靠理智啊,"奇奇科夫說,"要每時每刻跟理智商量,同理智進行友好的談話."

"怎能做到呢!"赫洛布耶夫說."我實在認為我們生來就是毫無理智的.我不相信我們中間誰是有理智的.就是看到有人正經八百地過日子.抓錢和攢錢,我也不相信他!到老的時候,他會鬼迷心竅,一下子全花光!我國人全是這樣,不管是貴族還是農民,無論是受過教育的還是沒有受過教育的.有這麼個聰明的農夫,原來是個窮光蛋,掙了十萬家產,一掙到十萬,他就異想天開,修了個香檳酒浴池,天天在香檳酒裏洗澡.我們似乎全看完了,再沒有什麼好看的了.想去看看水磨嗎?隻是水磨上沒有水車,房舍也不象樣子了."

"那有啥看頭!"奇奇科夫說.

"那就往回走吧."

於是三個人就轉身往回走.

在往回走的路上看到的也是同樣情形.到處都破亂不堪.一片荒蕪和衰敗的景象.隻是在一條街中央增添了一個新的水窪子.一個村姑穿著滿是油垢的粗布衣裳,大發雷霆,把一個可憐的小女孩揍了個半死,嘴裏罵著各種難聽的話.稍遠點兒的地方有兩個農夫看著醉婆娘發怒,絲毫無動於衷.一個在抓著後背下邊的地方,另一個在打哈欠.各種建築物也露出打嗬欠的神態.房蓋也在打嗬欠.普拉托諾夫看到這種情景也打了一個嗬欠.奇奇科夫心中想道:"我未來的財產農夫全身是窟窿套窟窿,補丁

補丁!"一家農舍沒有房蓋,上邊蓋了兩扇大門,有些窗戶要倒下來,就用從主人糧倉拿來的杆子支著.看來赫洛布耶夫莊園管理使用的是拆東牆補西牆的辦法.

他們進了屋.室內貧寒景象同一些最時髦的閃閃發光的擺設擺放在一起,使奇科夫感到有些驚訝.在破亂的器物和家具中間有一些嶄新的青銅雕像.墨水瓶上坐著一個莎士比亞,桌上放著一隻撓後背用的非常精致的象牙撓癢耙.赫洛布耶夫把妻子介紹給客人.女主人真是沒挑的.即使到了莫斯科也不會丟臉.她衣著考究,打扮入時.她愛談城市和城市裏的劇院.從每個方麵可以看出來,她比丈夫更討厭農村,一個人獨處時比普拉托諾夫更愛打嗬欠.不一會兒屋裏就坐滿了孩子們男孩和女孩,一共五個.第六個抱在懷裏.這幾個孩子都很好,長相都很好看.他們打扮得很可愛,很講究,又活潑又快樂.因此看著他們就更令人感到擔憂.假如他們穿的不好,是粗布裙子和普通衣衫,在院子裏隨便跑動,同農家子女毫無差別,那就會更好一些!不一會兒,女主人來了一位女客.女主人陪她到其它的屋去了.孩子們也跟著跑了出去.屋裏隻剩下幾個男人.

奇奇科夫開始談買賣.象所有的買主一樣,他先把要買的莊園貶了一遍.從各個方麵貶完之後,他問道:

"您賣什麼價兒?"

"您看得出來,我不會跟您多要錢,我不想這麼做,"赫洛布耶夫說."這樣做是無恥的.我也不對您隱瞞:我村裏一百個登記在冊的農奴,連五十個也不到,有的得病死了,有的沒拿護照就走了,因此您要權當他們已經死了.所以,我隻要三萬."

"謔,三萬!莊園亂七八糟,農奴半死不活,要三萬!兩萬五吧."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到當鋪典當也能得兩萬五,您知道嗎?那我能得到兩萬五,莊園還在我手裏.我所以要賣,就是因為我急等錢用;典當呢,付錢拖延,我必須付錢給胥吏們,隻是沒有錢."

"無論怎麼說,兩萬五吧."

普拉托諾夫替奇奇科夫感到不好意思,說:

"買下吧,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莊園都是這個價兒.如果您不肯出三萬,我跟家兄就要合夥買了."

奇奇科夫吃了一驚

"好吧!"奇奇科夫說."我答應給三萬.目前給兩千定錢,一星期後給八千,剩下的兩萬一月以後給."

"不行,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錢要馬上付清.現在您起碼要先給我一萬五,剩下的不管如何不能遲於兩個星期."

"我馬上拿不出一萬五來,手頭一共隻有一萬,等我籌措一下兒吧."

奇奇科夫扯了個謊,他手邊有兩萬.

"不行啊,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說過,我馬上就要一萬五."

"我確實缺五千,還不知道到哪兒去借呢."

"我借給您,"普拉托諾夫接過話頭說.

"隻好這樣啦!"奇奇科夫說完,心想:"他能借給我正好.那就隻好明天送來啦."從馬車上把那個小紅木箱子拿了下來,奇奇科夫馬上從裏麵抽出一萬來交給了赫洛布耶夫;其餘五千答應明天送來.答應歸答應,可是他的打算卻是明天先送三千來,其餘兩千等過兩三天再送來,如果能拖就再拖些日子.奇奇科夫不知為什麼非常不喜歡錢離手.即使特別需要的時候,他也總覺得最好還是明天再付,別今天付.他的想法跟我們大家一樣!他也喜歡讓要賬人多跑兩趟啊.讓他坐在穿堂兒磨磨後背嘛!仿佛他不可以再等幾天似的!至於他的時間寶不寶貴,他的事業受不受損失,和我們有何相幹!"老弟,明天來吧,我今天有些不得閑哪."

"您以後想在哪兒住呢?"普拉托諾夫問赫洛布耶夫."您還有別的村子嗎?"

"沒有,我要搬到城裏去住啦.主要為了孩子需要這樣做:孩子們需要找神學老師.音樂老師與跳舞老師,在鄉下找不到啊."

"一塊麵包都沒有,還要請人教孩子跳舞."奇奇科夫心想.

"怪!"普拉托諾夫心想.

"我們總該喝點兒什麼慶祝交易成功啊,"赫洛布耶夫說."嗨,基留什卡,拿瓶香檳來."

"一塊麵包都沒有,卻有香檳酒!"奇奇科夫心想.

普拉托諾夫不知道在想什麼.

香檳拿來了.他們幹過三杯,快活起來.赫洛布耶夫不再拘謹,變得又聰明又可親,妙語聯珠,談笑風生.他的言談裏顯露出多少人情世故的知識啊!有好多事情,他看得多麼透徹.正確啊;附近一些地主的形象,他寥寥數語就勾勒得多麼準確而巧妙啊;別人的缺點和錯誤,他看得多麼明白啊;一些地主為什麼破產,由於什麼原因破產以及怎樣破產的曆史,他知道得多麼詳盡啊;那些地主的瑣細痼習,他描述得多麼有特色多麼逼真啊,奇奇科夫和普拉托諾夫聽得十分入迷,確實要承認他是一個最有才智的人了.

"請問,"普拉托諾夫抓住他的手問道,"您既有這樣的才智.經驗和閱曆,怎麼竟找不到良策來改變您現在的困境呢?"

"有好辦法呀,"赫洛布耶夫說完立即搬出了一大堆方案來.這些方案荒謬絕倫.怪誕無比,他們倆隻好聳聳肩膀:"天哪,在人情世故的知識和擅長運用這種知識的本領之間存在著多大的距離啊!"各種方案幾乎都建立在需要從什麼地方猛然借到十萬二十萬上邊.他覺得那時一切就都會安排就序:經營管理也會改善,漏洞也會統統堵上,收入也會增加三倍,全部債務也會還清.最後他說:"可是叫我怎麼辦呢?找不到,找不到一個人能開恩借給我二十萬或十萬哪.看來是上帝不願意羅."

奇奇科夫心想:"上帝當然不能賞賜給這個糊塗蟲二十萬羅!"

"雖然,我有一個姨母,有三百萬家財,"赫洛布耶夫說,"這個老太太是個虔誠的教徒:對教會和修道院,她肯布施;周濟親人卻有些吝嗇.她很特別,是個老古董,值得一看.她家裏光是金絲雀就有四百多隻,哈吧狗啊,女食客啊,仆人啊,都是如今見不到的.她的仆人中最年輕的也快六十啦,可她仍叫他'喂,小夥子!,要是客人有些什麼舉動使她不中意,她吃午飯時就吩咐不給他上菜.仆人真的就不給上."

普拉托諾夫笑了笑.

"她姓什麼,住在哪兒?"奇奇科夫問道.

"她就住在本市,姓哈納薩羅娃."

"您為什麼不去求她呢?"普拉托諾夫同情地說."我感到她要是了解了你現在的處境,不管多麼吝嗇,都不會袖手旁觀."

"不,她會袖手旁觀的!我的姨母脾氣非常倔.她是個鐵石心腸的老太婆,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而且早就有人在她身邊巴結她了.還有個想當省長的人,還跟她攀上了親戚管他呢!他或會走運!隨他們的便吧!我從前都沒去巴結過,現在也一樣腰彎不下啦."

奇奇科夫心想:"真是混蛋!如果是我,我就會象保姆侍弄孩子那樣去侍弄她!"

"這樣幹說話多多沒意思啊!"赫洛布耶夫說."嗨,基留什卡,再拿一瓶香檳來."

"不用啦,不用啦,我不喝啦,"普拉托諾夫說.

"我也不喝啦."奇奇科夫說.兩人全堅決表示不喝了.

"那起碼要答應光臨我市內的住宅:六月八日我要舉行宴會招待敝市的高官顯貴."

"算了吧!"普拉托諾夫喊道."您這種家境,已經徹底破產了,還舉行什麼宴會?"

"有什麼方法呢?勢逼無奈啊.欠人家的情嘛,"赫洛布耶夫說,"他們也請過我呀."

"拿他有什麼辦法呢?"普拉托諾夫心想.他還不知道在俄國,在莫斯科和其他城市裏有這麼一些能人,他們的生活就象是一個猜不透的謎.看來家產已揮霍一空,債台高築,進款的一切門路都已斷絕,可是竟還能舉行宴會;好象這是最後一次宴會啦,所有赴宴的人都以為明天主人就會被拽進監獄去.但是過了十年,這位能人仍然堅持在世上,債台築得更高,可是照樣舉行宴會.赫洛布耶夫就是這樣一個能人.隻有俄國才會有這種生存方式.倘若有人往赫洛布耶夫在市內的公館裏窺視一眼的話,那他不管如何也判斷不出這家公館的主人是什麼人.今天神父穿著法衣在這裏做祈禱,明天一些法國演員就在那裏彩排.有一天,全家幾乎沒有一個人認識的一個陌生人帶著要處理的公文函件住進了客廳,這也並未使家裏的任何人覺的局促不安,好象是司空見慣的小事一樁.有時一連幾天家裏連一塊麵包也沒有,有時又舉行能使最挑剔的美食家都覺的滿意的盛大宴會.主人悠閑.快樂,頗有富翁的派頭,看上去日子過得很富裕.但是有時卻會困難得換個人早就上吊或開槍自殺了.但他卻靠著宗教虔誠幸免於死.宗教虔誠同他的放蕩生活奇妙地交替進行著.家境困苦的時候,他就虔誠地讀苦行者傳和勤勞者傳以使自己的精神超脫痛苦和不幸.這時他就心情柔順,滿懷慈悲,兩眼含淚.說來也怪,這時幾乎總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周濟:不是哪位老朋友想起他來而給他彙來錢,就是哪位過路的陌生夫人無意中聽到了他的遭遇而善心大發給他送來了豐厚的饋贈,再不就是他的一樁什麼事業賺了錢(關於這樁事業,他從未聽說過).這時他便虔誠地感激上帝博大無邊的慈善胸懷,舉辦感恩祈禱,接著就又開始過起放蕩不羈的生活來.

"我覺得他可憐,真可憐,"等離開他家以後,普拉托諾夫對奇奇科夫說.

"純粹的一個敗家子!"奇奇科夫說."這種人沒有什麼值得同情的."

不一會兒,他們倆就不再想他了.普拉托諾夫是由於他看待人生同看待世間一切事物一樣,采取的是隨遇而安.得過且過的態度.看到別人難受的時候,他心裏是覺的同情和難受的,可是並留不下深刻的印象.他之所以不想赫洛布耶夫,是由於連他自己,他也不想.奇奇科夫之所以不想赫洛布耶夫,是由於他的心神都被剛剛買來的莊園占據了.他盤算著.思考著買這座莊園得到的種種好處.不管如何掂量,無論從哪方麵看,他都認為這筆交易是絕對合算的.可以把莊園押進當鋪去.可以隻典當死農奴和逃亡農奴.也可以先把好地零塊賣掉,接著再到當鋪去典當.也可以請科斯坦若格洛這個鄰居和恩人指點親自管理莊園,成為他那樣一個地主.還可以把莊園轉手賣出去(當然是在自己不想經管的條件下),自己隻留下逃亡農奴和死農奴.那時還會撈到另一筆外快:可以從此地溜掉,而且還不用償還科斯坦若格洛的債務.一句話,他看到,這筆交易無論怎麼掂量都是絕對合算的.他覺得得意,因為他再不是一個幻想中的地主,他成了一個又有地產又有農奴的名副其實的地主了,農奴也不是從前那些虛幻的.僅是想象中存在的農奴,而是真存在的農奴了.於是他便輕輕地扭了扭屁股,搓了搓手,哼了幾句小曲兒,叨咕了幾句什麼,把一隻手握成拳頭放到嘴上象吹號似地吹了一支什麼進行曲,甚至還出聲地用"鳥蛋兒"."閹雞"之類名稱鼓勵了自己一番.可是後來他感覺到不是自己一個人在這裏,便突然安靜下來,極力想掩飾剛才過於興奮的舉動;普拉托諾夫把奇奇科夫方才發出來的一些聲音當成了對他說的話,問了一聲"什麼?"他回了一句:"沒什麼."

這時奇奇科夫才看了一下四周,看到他們的車早已進了美麗的樺樹林;漂亮的樺樹象籬笆一樣排列在左右兩旁.樹縫裏閃現著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街的盡頭,主人向他們迎麵走來,他頭戴一頂禮帽,手裏拿著一根有些疤癤的手杖.一條油光水滑的英國種獅子狗邁著又高又細的腿跑在他的前麵.

"停下!"普拉托諾夫吩咐了車夫一聲就跳下了車.

奇奇科夫也停下下了車.他們迎著主人走去.亞爾布已跟那條英國種獅子狗親吻起來,好像它跟這條英國種獅子狗是老相識了,由於阿佐爾(那條英國種獅子狗的名字)熱烈地吻它那張胖臉時,它是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氣.那條叫做阿佐爾的機靈的獅子狗,吻完了亞爾布,就跑到普拉托諾夫跟前,用靈巧的舌頭吻了吻他的手,接著跑到奇奇科夫的懷裏想吻吻他的嘴唇,可是沒有吻著,被奇奇科夫推開,就又跑到普拉托諾夫身旁,想吻吻他的耳朵也好.

普拉東和迎麵來的主人這時走到一塊,互相擁抱起來.

"普拉東,你為什麼這樣對待我?"主人急切地問道.

"怎麼啦?"普拉托諾夫滿不在乎地反問道.

"怎麼能這樣呢:出去三天也不給家裏個信兒!彼圖赫的馬夫把你的馬送回來,說:'和一位老爺走了."哪怕說一聲上哪兒.去幹什麼.去多長時間也好嘛.弟弟,怎能這樣隨便呢?上帝知道我這三天多麼關鍵來著!"

"唉,有什麼辦法呢?忘了嘛,"普拉托諾夫說."我們到姐夫那兒轉了一圈,他問你好,姐姐也問你好.向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奇奇科夫.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這是家兄瓦西裏,請象愛我一樣愛他."

瓦西裏和奇奇科夫拿掉了帽子互相親吻了一下.

瓦西裏心想:"奇奇科夫是個什麼人呢?弟弟交朋友是不加選擇的呀,大概還不了解他究竟是個什麼人呢."於是就在禮貌允許的範圍內打量了一下奇奇科夫,看到他站在那裏,微微低著頭,臉上帶著讓人愉快的表情.

奇奇科夫也在禮貌允許的範圍內打量了一下瓦西裏.瓦西裏身材比普拉東矮,頭發顏色較淺,相貌並非那麼漂亮,可神情卻富有生氣和活力.看起來,他並不是整天昏昏沉沉地睡大覺.

"瓦西裏,你知道我想幹什麼嗎?"普拉東說.

"想幹什麼?"

"我想去到俄羅斯各地走走,就跟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一起,這樣也許會治好我的憂鬱症呢."

"你怎麼忽然作出這種決定?"瓦西裏甚感為難地說,差一點沒補充一句:"而且是跟一個初次見麵的人走,他興許是個廢物壞蛋哩,誰知道他是個什麼人!"他懷著不信任的心情瞟了奇奇科夫一眼,看到他的儀表異常莊重,頭仍然低著,令人愉快地微微偏向一側,臉上掛著謙恭的神情,因此不管如何看不出奇奇科夫究竟是何許人.

他們默默地走著,路左側樹叢中閃現出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右側也是樹,樹叢中開始呈現著主人家大院裏的建築物.終於見到了大門.他們進了院.院裏是主人的老式住宅,高高的房蓋.院子中央兩棵大椴樹,濃蔭如蓋,幾乎遮住了半個院子.透過低垂的茂密的枝葉,能隱隱約約看到樹後主人住宅的牆壁.樹下擺了幾個長條木凳.瓦西裏讓奇奇科夫坐下.奇奇科夫坐下了,普拉托諾夫也坐下了.丁香花和稠李花正在盛開,花枝越過漂亮的白樺樹籬笆,從花園裏伸出來,象一根繡花彩帶或一條珍珠項鏈把院子圍了一圈兒.

一個機靈.利索的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穿著漂亮的粉紅色棉布襯衫,給他們端來了水和各種克瓦斯,水和克瓦斯都盛在一個個玻璃壇子裏,克瓦斯呈現著各種顏色,滋滋地響著,象汽水一樣.小夥子把玻璃壇子放下,就拿起立在樹旁的鐵鍬到花園去了.在普拉托諾夫兄弟家裏,侍仆都兼做花園裏的活兒,全部的仆人同時都是園丁.瓦西裏一直在說,沒有仆人也過得去,拿東西,任何人都會,用不著安排專人;說俄國人仿佛穿襯衫和粗呢褂子時又整潔又機靈又漂亮又隨便,活兒也幹得多;可是一穿上德國式外套,立刻就會變得又拙笨又難看又呆板又懶惰.他說俄國人穿襯衫和粗呢褂子時能保持衛生,可是隻要穿上德國式外套,襯衫也不換洗了,澡也不洗了,睡覺時也穿著外套,在德國式外套裏邊跳蚤.虱子一應俱全.他這些話也許是對的.在他們弟兄的村裏,人們的穿著特別考究和整潔.這麼漂亮的襯衫和粗呢褂子是不容易看到的.

"您不想喝一杯涼快一下嗎?"瓦西裏點著玻璃壇子對奇奇科夫說,"這是我家自己做的克瓦斯,這種克瓦斯使我家久賦盛名啦."

奇奇科夫從第一個玻璃壇子裏倒了一杯很象他當年在波蘭喝過的椴密酒:象香檳酒一樣冒沫,一股氣從嘴裏鑽進鼻腔,讓人感到很舒服.

"瓊漿玉液!"他說.又從另一個玻璃壇子裏倒出來一杯喝了."味道更好."

"您想到哪些地方去呢?"瓦西裏問道.

"我嘛,"奇奇科夫在凳子上微微搖晃著身子,用一隻手摁著膝蓋,頭微微歪向一側說,"目前如其說是在為自己奔波,倒不如說是受人之托.別得裏謝夫將軍,我的朋友,也可以說是恩人,請我去拜訪他的一些親戚.當然,但是有些地方也是為了自己:因為且不說走走對治療痔瘡有好處,開開眼界.見見世麵可以說是一本活書,也是一種學習."

瓦西裏尋思起來.他想:"此人頗善言談,可說的全都在理兒,我弟弟普拉東閱曆差,不懂人情世故."他沉默了一會兒,便對普拉東說:

"普拉東,我現在認為旅行也許真能使你振作起來.你是精神困倦.這困倦不是吃飽或疲勞造成的,是由於缺少生動的印象和感受.我呢,正好相反.我很希望自己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不那麼激動,全不那麼往心裏去."

"你願意遇到什麼事情都往心裏去嘛,"普拉東說,"你處處給自己找煩惱,你自己在給自己製造不安."

"本來每一步都會遇到不愉快嘛,怎能說我自己在製造呢?"瓦西裏說."你知道過你不在的這幾天列尼岑找了我們什麼麻煩嗎?他搶去了我們一塊荒地,就是咱村每年複活節後第一周去過春分節的那兒."

"他不清楚,所以占去了,"普拉東說."他從彼得堡新來,要跟他講清嘛."

"他清楚,知道得很清楚.我派人去告訴過他,可是他蠻不講理."

"你要親自去對他講清楚.你自己去跟他談談吧."

"不行.他的架子太大了.我不去.你要去就自己去吧."

"我倒是想去.可是因為我不管這事,他會騙我上當."

"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去,"奇奇科夫說.

瓦西裏瞟了他一眼,心想:"真是一個愛走動的人!"

"請您把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及問題症結所在告訴我就行."

"拜托您去完成這樣一件不愉快的使命,我有愧於心.跟這種人談事情,我感到不愉快.必須告訴您,他出身於敝省一個小有田產的普通貴族家庭,在彼得堡混事兒,挺不容易有了點出息,在這裏娶了某要人的私生女兒,於是就擺起架子來了.總是在這裏指手劃腳的.謝天謝地,本省的人並不愚蠢.對我們來說,時髦不是聖旨,彼得堡也不是教堂."

"那當然啦,"奇奇科夫說."問題症結在何處呢?"

"問題嘛,說實話,不值一提.他缺土地,占了別人的一塊荒地,認為那地沒有主人,主人已把它忘了,但是這塊荒地卻恰好是我的農夫們亙古以來歡慶春分節的地方.因此,我寧願犧牲一些別的更好的地,也不願把這塊地給他.在我認為是神聖的習俗."

"這麼說,您願意讓給他一些其它的地羅?"

"假設他不這麼對待我的話.可是,我看他是想打官司.好吧,那就瞧瞧誰能打贏吧.雖然圖上標的不那麼清楚,可是有證人呢老人還在,全記得."

奇奇科夫心裏想:"哼!我看兩人都受不了!"想罷,便出聲地說:

"我看問題可以和平解決.一切全取決於中間人啦.書"(以下兩頁手稿缺)

"比如說,把最後一次農奴注冊以來貴莊在冊的已死農奴全都轉到我的名下,由我替他們交納人頭稅,這對您自己也是有利的.為了不產生什麼不良後果,您還可以把這些農奴作為活農奴簽訂一個文契."

列尼岑心裏想:"糟糕!這事有些奇怪了."他甚至往後挪動了一下椅子,因為他完全被難住了.

"我毫不懷疑,您當然會讚同這件事情的,"奇奇科夫說,"由於這件事情跟我們剛才談的事情完全屬於一類.這件事情隻有你我兩個忠厚之士知道,對任何人都不會產生不良後果."

怎麼辦呢?列尼岑感到左右為難.他不管如何沒有料到他剛剛發表的意見竟會這麼快就要求他見諸行動.這個提議起碼太突然了.當然,這個行為對誰也不會有害:地主們反正也把這些農奴跟活農奴一起去典當,所以對國庫毫無損害,差別隻是在於這樣做的結果無非是死農奴集中到一個人手裏,否則分散在各個人的手裏.但是他仍然感到難辦.他是個奉公守法的人:任何賄賂也不會使他去幹不正當的事情.但是這時他猶豫起來,不知如何稱呼這件事情正當的還是不正當的.要是換個人提出這種請求,他準會說:"瞎扯!胡鬧!我不願意被人看成玩偶或胡塗蟲."但是這個客人卻使他那麼喜歡,他們在教育和科學的成就問題上談得那麼投機,如何能拒絕他的請求呢?列尼岑覺的非常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