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四章(3 / 3)

進了前廳還沒容他思索一下.值勤官馬上告訴他:"進去吧!公爵早在等您啦."他迷迷糊糊地從前廳走過,看到幾個信使在接受郵件,後來又穿過了大廳,心裏直念叨:"會馬上抓起來,不經審判,不經任何手續就直接送到西伯利亞去!"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甚至癡戀的情夫的心跳得也沒這麼猛烈.他麵前終於打開了一扇門:眼前出現了一間擺滿公文包.卷櫃和書籍的辦公室和怒容滿麵的公爵.

"完啦,完啦!"奇奇科夫說,"他會要我的命的.他會象狼撕羊羔一樣殺了我."

"上次您就該坐牢,我寬恕了您,允許您繼續留在本市,可您又用最無恥的騙人勾當玷汙了自己,從來沒有人能幹出這種詐騙行為!"

公爵的嘴唇氣得直哆嗦.

"請問大人,我用什麼最卑鄙的騙人勾當玷汙自己啦?"奇奇科夫渾身哆嗦著問道.

"那個女人,"公爵走近一些,直瞪著奇奇科夫的兩眼說,"那個聽您唆使在遺囑上簽字的女人已被抓到了,她要跟您對質."

奇奇科夫臉色慘白,象麻布一樣.

"大人!我招供全部實情.我有罪;實在有罪;可是罪並不那麼大:敵人在捏造我的罪狀."

"您的罪狀,誰也編造不出來,因為您的罪惡比最大的騙子所能編出來的還要大幾倍.我想,您一輩子也沒有做過一件正經事.您所弄到的每個戈比,都是用可恥的辦法弄到的,有些盜竊和無恥勾當破獲以後,罪犯是要受鞭笞,被遺送到西伯利亞去的!得啦,如今已經夠啦!從此要被送進監獄去,你在那裏要同最大的壞蛋和強盜一起聽候發落.這已經是對你的恩愛啦,因為你比他們壞得多:他們穿的是粗呢短褂和光板皮襖,可你"

他瞥了納瓦裏諾煙火呢燕尾服一眼,搖了一下鈴.

"大人,"奇奇科夫喊道,"開恩吧!您也有子女啊.不可憐我,可憐可憐我的老母親吧!"

"撒謊!"公爵憤怒地喊道."上次你也這樣肯求我,叫我可憐你的孩子和家庭,可你從未曾有過孩子和家庭.現在你又叫我可憐你的母親!"

"大人!我卑鄙,我是最大的壞蛋,"奇奇科夫說,"我的確在胡扯,我實在是既沒有孩子也沒有家庭;可是上帝做證,我可是總想有妻子以承擔一個人和公民的義務以便日後能真正贏得公民們和官長的尊重啊可是多麼不幸啊!大人,為了弄到一口飯吃,需要流血啊.每一步都會遇到引誘和蠱惑有人反對,有人陷害,有人偷盜.全部生活就象狂暴的旋風或者象波濤洶湧中任風擺布的一隻小船.大人,我是一個人哪!"

他的眼淚突然象潺潺小河一般從眼裏流了下來.他跪倒在公爵腳下,也顧不得納瓦裏諾煙火呢燕尾服.天鵝絨坎肩.緞子領帶.新褲子和散發著上等香水清香的發型了.

"滾開!衛兵,叫人把他帶走!"公爵對進來的人喊道.

"大人!"奇奇科夫兩手抱住公爵的一隻腳喊道.

公爵氣得混身哆嗦起來.

"滾開!"他說著,一邊用力把腳從奇奇科夫的手裏掙紮出來.

"大人!得不到您的恩典,我決不離開這裏,"奇奇科夫說著,他不肯鬆開公爵的腳,抱著那隻腳在地板上乞求,顧不上那身納瓦裏諾煙火呢燕尾服了.

"滾!"公爵喊道,他感到說不出的厭惡,就象一個人看到了一條肮髒可惡的蟲子不屑於用腳去踩死一樣.他使勁踢了一下腳,奇奇科夫感到鼻子.嘴唇和滾圓的下巴被皮靴踢了一下,可卻沒有鬆手,反而抱得更緊了.兩個魁梧的憲兵毫不費力地把他拽起來,架著兩隻胳膊從房間穿了出去.他臉色慘白,魂不附體,就象一個人麵臨無法逃避的死亡一樣,死亡這件可怕的事情是我們的天性所討厭的

在樓梯口,迎麵出現了穆拉佐夫.突然出現了一線希望.刹那間,奇奇科夫象借助神力似地從兩個憲兵的手中掙脫出來,撲到了驚愕的老人腳下.

"天哪,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怎麼啦!"

"救救我!他們要挾到監獄去要我命!"

兩個憲兵把他抓起來就帶走了,甚至沒讓他聽到老人的回答.

一間小屋悶熱潮濕,充滿了衛戍兵皮靴和包腳布味兒,地上擺著一張沒上漆的桌子.兩把破椅子,窗上鑲著鐵欄幹,一座要塌的壁爐隻從磚縫裏向外冒煙,一點兒也不能取暖,這就是給我們這位已開始體味生活樂趣.身穿講究的新納瓦裏諾煙火呢燕尾服.引起同胞注意的主人公安排的住處.甚至連一些必須的東西也沒讓他帶來,沒讓他把那個小紅木箱拿來,那裏麵有錢.文件.死農奴的買契如今都落到了官吏們的手中!他倒在地上,可怕的絕望象一條惡狠狠的蛆一樣在他心裏鑽動著.這條蛆越來越猛烈地啃著他那顆毫無遮攔的心.這麼憂慮下去,再有一兩天奇奇科夫就要一命嗚呼了.可是不知誰的一隻普救眾生的手對奇奇科夫也並沒有不予理睬.過了一個小時,牢門打開了,穆拉佐夫老人走了進來.

一個人口渴難耐.喉嚨發幹的時候喝完了清澈的泉水,也不會象可憐的奇奇科夫這時這樣精神振奮.

"我的大救星!"奇奇科夫說完就抓住穆拉托夫的一隻手,飛速地吻了吻,然後又拽到自己的胸脯上."您肯來看望一個不幸的人,願上帝保佑給您!"

他淚流滿麵.

老人以憂傷的目光看著他,隻說了一句:

"哎,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做的是什麼事啊!"

"我是混蛋我犯了罪可是您瞧,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呢?我是貴族啊.不經過審判,不經過偵查,就扔進監獄,查封了我的一切:東西啊,小紅木箱子啊錢在那裏,我的全部財產,我流血流汗掙來的全部財產,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都在那裏"

一陣憂傷又積上心頭,他控製不住,便號啕大哭起來,那哭聲穿過牢房的厚牆,隱隱約約地傳到了遠處.他拽掉了緞子領帶,一手抓住領子旁邊,扯開了身上的納瓦裏諾煙火呢燕尾服.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無論如何得放棄財產.放棄世界上的一切啦.您犯下的是鐵麵無私的刑律,不是哪一個人的權力."

"我是罪有應得,這我知道沒有能及時洗手.可是為什麼要受到這麼可怕的懲罰呢,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難道我是強盜嗎?難道我傷害過誰嗎?難道我使誰遭到不幸了嗎?我的幾個錢是靠勞動和汗水拚死拚活掙來的呀.我為什麼要撈幾個錢呢?為的是度過一個充裕的晚年哪,為的是留些什麼給孩子,為了效忠祖國,我總是打算有幾個孩子啊.我搞過邪門歪道,我不否認,我搞過邪門歪道有什麼辦法呢?我隻是在看到正當門道不行.邪門歪道比正大光明能撈到更多錢的時候,我才搞邪門歪道的啊.我勤勞過啊,動過心計啊.這些壞蛋,他們成千上萬地盜竊國庫,掠奪窮人,騙取窮光蛋的最後一文錢!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我沒有嫖女人,也沒有酗酒!我付出了多少操勞,多少鋼鐵一般的忍耐啊!我的每一文錢可以說都是受盡苦難掙來的呀!隨便讓誰來受受我受過的苦!我的全部生活是什麼,是拚命的努力,是狂濤怒浪中的孤舟.這麼奮鬥得來的一切全失去啦,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

他沒能說完,心裏難受得忍不住又號痛哭起來,倒到椅子上,把被撕壞懸在身上的燕尾服衣襟撕下來,拋到旁邊,兩隻手抓著頭發無情地拽著(他以前對頭發卻是努力保護的),越痛越好受,企圖用這種痛把心?無法抵擋的痛壓下去.

"咳,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穆拉佐夫悲傷地看著他,搖著頭說."我總想,您倘若肯用同樣的力量和耐心去從事一種善良勞動.去追尋一個美好目標,你會成為一個多麼了不起的人哪!如果那些喜歡做好事的人,能象您撈錢那麼努力為了做好事能象您撈錢那麼肯犧牲自己的自尊心和虛榮心.那麼不可憐自己,那該多好啊!"

"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可憐的奇奇科夫雙手抓住他的兩手說."要是我能獲釋,財產能歸還給我就好啦!我向您發誓,我一定重新做人!救救我吧,恩人,救救我吧!"

"我能做什麼呢?我要被迫同法律作戰哪.退一步說,即使我肯這樣做,可是公爵鐵麵無私啊,他無論如何是不會心軟的."

"恩人!您什麼事都能辦到.我不怕法律,在法律麵前在能找到出路;我怕的是無辜被投進監獄,在這裏我會象一條狗一樣完蛋,還有我的財產.文件.小紅木箱幫幫我吧!"

他抱住了老人的兩腳,淚流滿麵,滴到了他的腳上.

"咳,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穆拉佐夫老人擺著頭說,"這些財產使您著迷到這種程度!為了這些財產,您連自己那可憐的靈魂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靈魂,我也是要思索的;可是你得先救救我吧!"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老人穆拉佐夫停了一下說."救您,我是力不從心的,這,您自己也能看出來.不過我要盡力去做,爭取改善您的處境,使您獲釋,不知是否做到,但我會努力去做.如果僥幸做到了呢,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要請您給我這樣一個承諾:把發財的念頭全扔掉.我對您講實話,我即使把全部財產都丟掉,我的財產是比您的多的,那我也不會哭.真的,財產不是最重要的,那些財產是可以被充公的;那些既不能被偷去也不能被奪去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您已飽經滄桑了.您自己也說自己的生活是狂濤怒浪中的一葉孤舟.您的晚境已有保障.您應找個寧靜的角落去與教堂和樸實善良的人們為鄰;要是您實在想要留下後裔呢,那就去娶一個窮人家的好姑娘,這樣的姑娘已過慣了儉樸生活.把這個喧鬧的世界和窮奢極欲的生活忘記吧!讓這個喧囂的世界也把您忘掉吧.在這喧囂的世界上不能得到寧靜.您看得出:在這個世界上到處是勾心鬥角,你欺我詐."

奇奇科夫陷入了思索.迄今生疏的.他所說不清楚的一種感情湧上了他的心頭.他心中有一種感情好象想要蘇醒.這種感情,從小就被嚴厲呆板的訓斥.冷漠枯寂的童年.家中的悲涼景況.寄人籬下的孤苦.成長時期的孤陋寡聞.透過糊滿積雪的昏暗窗口枯燥地窺視他的命運之神的威嚴目光壓擠下去了.

"千萬救我,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他喊道."我向您保證!我一定治新革麵,聽您的勸告!"

"記住噢,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可不要食言哪,"穆拉佐夫握著他的一隻手說.

"要不是經過這麼可怕的經曆,也許會食言,"可憐的奇奇科夫歎了口氣,接著又補充了一句:"但是教訓太重了;太重了,太重了,這次教訓,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

"重一些好.感謝上帝吧,禱告吧.我去為您求情."

說完這話,老人便出去了.

奇奇科夫已經不哭,不扯自己的燕尾服和頭發了:他安靜了下來.他最終說:

"不,夠啦!得過另一種生活啦.該變成一個正當人啦.啊,隻要我能掙紮出去,哪怕錢不多呢,我也要離開可那些買契呢?"他心中想道:"怎麼?怎能使慘淡經營的事業半途而廢呢?再不買就是了,可這些應該抵押出去.這是好不容易得來的呀!我把它抵押出去,用得來的錢買莊園.我要變成一個地主,因為那時可以做許多好事."他在戈布羅若格洛家做客時那種感受在他心裏複蘇了,主人在暖人的燭光中的親切而聰慧的關於如何卓有成效地管理莊園的談話又在他耳邊響了起來.他突然覺得農村美麗了,好象他果真能欣賞農村的各種美景似的.

"我們消磨時光,真蠢!"他終於說."真的,不該再遊手好閑了!一切都在眼前,一切都在手邊,我們卻要到天邊去找.即使在偏僻鄉村勞動,那也是生活啊?因為樂趣確實是在勞動中啊.沒有比自己的勞動成果更甜美的東西啦不,我要從事勞作,住到鄉下,老老實實地勞作,以便也給別人一些好影響.怎麼,我果真無所作為啦?我有管理才能嘛,我既能節儉,又精明,而且還聰明,甚至還有信心.隻要下決心,我覺得能辦到.現在我才真正清楚地感到有一種義務是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應當不離開他所處的地點和角落必須執行的."

他非常向往離開喧囂的城市,離開人由於忘卻了勞動.由於空虛無聊而發明的那些誘惑,去過勤勞的生活,他想到這裏幾乎忘記了自己處境的種種不愉悅,要是能把他放出去,哪怕返還他一部分財產呢,他可能也會感謝上帝給他上的這慘重的一課.可是他這肮髒小屋的門開了,進來了一個官員.來的是薩莫斯維斯托夫.他是個享樂主義者,為人勇猛,講義氣,愛喝酒,用同事們的話來說,而且心眼多.戰爭時期,此人是能夠創造出奇跡來的:假如派他穿過一些無法穿過的危險地帶到敵人的鼻子下邊去偷一門大炮來那可真是適得其所.若有用武之地,他也許能成為一個誠實的人;由於沒有用武之地,他便拚命胡作非為起來.令人無法理解!他對同事很好,從來不出賣任何人,而且說到做到;但是他卻把上司看得跟敵人炮台一樣,非要利用各種薄弱環節.缺口和疏於防備的地段穿過去不可

"您的處境,我們都知道,都聽說了!"他看到門關緊了以後說."不要緊,不要緊!別害怕:一切都可補救.我們都要為您出力,都是您的仆人.給大家三萬盧布就夠了多了一點兒用不著."

"當真?"奇奇科夫喊了一聲."我會被證明完全無罪."

"一點兒不錯!您還會得到對損傷的賠償."

"還有對酬勞?"

"一共三萬.全在這裏麵了給我們的人.總督的人和秘書恰好."

"可是我該怎麼辦呢?我的全部東西小紅木箱如今一切全被查封了"

"一個小時以後,您會全收到.擊掌為定好嗎?"

奇奇科夫伸出了手掌.他的心跳起來了,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回頭見!我們的朋友委托我告訴您:關鍵是沉穩和冷靜."

奇奇科夫心想:"嗯!我明白,那是法律顧問!"

薩莫斯維斯托夫走了.奇奇科夫剩下一個人仍然不敢相信這些話:這次談話沒過一個小時,小紅木箱送來了:文件.錢全都完好無損.原來是薩莫斯維斯托夫裝成管事人去把崗哨罵了一頓,說他們警惕性不高,要求再增派崗哨,他不僅把小紅木箱而且把能使奇奇科夫聲譽掃地的文件全收拾起來,包成一包兒,加了封印,連同奇奇科夫夜間要用的被褥,派一個哨兵立刻給奇奇科夫送去,因此奇奇科夫不僅得到了文件,而且得到了必要的被褥來遮蓋他那軟弱的身體.東西這麼迅速送到,他有說不出的高興.他極大地受到鼓舞.晚場劇呀,他所追逐的女舞蹈演員呀,一些誘人的場麵又在他眼前出現了.農村的普通生活黯然失色,城市的熱鬧景象又顯得燦爛輝煌了啊,這才是生活呢!

這時各級法院開始了一件規模宏大的工作.抄寫員的筆在不停動著,足智多謀的頭腦一邊嗅著鼻煙,一邊勞動起來,象些畫家似地鑒賞著那些龍飛蛇舞的字體.法律顧問象一個隱身的魔法師在暗中控製整個機器;在人們明了過來之前,就已經把所有的人都搞得蒙頭轉向,水越攪越混.薩莫斯維斯托夫表現得空前的英勇和大膽.他探聽到被捉住的那個女人看押在什麼地方以後,便直奔那個地方,搖搖晃晃地闖了進去,使得衛兵站得筆直還向他敬了一個禮.

"你在這兒站了好久了嗎?"

"從淩晨就站在這裏了,長官."

"還要等很久才下崗嗎?"

"還有三個時辰,長官."

"我有點事要派你去做.我告訴隊長叫人來替你."

"是,長官!"

於是薩莫斯維斯托夫回到家來,為了不牽涉別人.不露馬腳,便立即把自己扮成憲兵,粘上了絡腮胡子神仙下凡也認不出他來.他到奇奇科夫家裏順手抓了一個婆娘交給了兩個頗"能幹"的官吏,自己便帶著胡子扛著槍朝衛兵而來:

"去吧,隊長派我來替你把這班崗站完."把那個衛兵背下來,他自己就拿槍站起崗來.

需要的正是這種效果.這時原先那個婆娘就被換成了另一個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明白的婆娘.原先那個婆娘被藏了起來,藏得那麼隱秘,甚至事後也沒人知道她究竟藏在什麼地方.在薩莫斯維斯托夫化裝成軍人大顯身手的時候,法律顧問也施展謀略創造了奇跡.他從側麵讓省長知道了檢察長在寫對省長的密告;使憲兵隊長知道了一個秘密官員在寫對他的秘告;使秘密官員知道了有一個更加秘密的官員在寫對他的密告.使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向他請教.結果便亂成了一團:密告接連不斷.暴露出了一些從未見過天日的事情,甚至也出現了一些無中生有的事情.誰是私生子,誰的家庭出身和稱號是什麼,誰有情婦,誰的老婆跟誰調情,這一切都發揮了應有的作用.醜聞秘史攪成了一團,都跟奇奇科夫事件,跟死農奴交錯到了一起,結果使得人們無法搞清楚這兩類事件中究竟哪是主要的:這些文件送到公爵手裏以後,可憐的公爵什麼也看不明白.有個絕頂聰慧能幹的官吏奉命撰寫提要,結果差一些弄出精神病來:他無論如何也理不出頭緒來.公爵這時又被其他許多事情纏住了,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令人不愉快.本省一部分地區出現了饑荒.被派去賑災的官員不知為什麼竟舉措失當.本省另一部分地區分離派教徒發生了暴亂.有人在他們中間離間說出現了敵基督,這個敵基督連死人也不讓得到安寧,在到處收購什麼死農奴.他們後悔後,就作起孽來,在捉拿敵基督的幌子下把不是敵基督的人也殺了.在另一個地方,發生了農夫反對地主和縣警官的暴動.有一些流民在農夫中間散布流言蜚語,說有一天農夫要穿上燕尾服變成地主,地主要穿起農夫裝變成農夫.這樣一來地主和縣警官就太多了,便什麼捐稅也不交了.所以便需要采取一些強製性的措施.可憐的公爵被弄得心情極糟.這時仆人稟報說包稅人求見.

"讓他進來."

老人進來了.

"瞧您的奇奇科夫!您曾經看護過他.如今他的事已敗露,他幹的事連最壞的賊也不肯幹."

"大人容稟,我對此案尚不大了解."

"偽造遺囑,而且很卑劣!這種勾當應該罰以當眾鞭笞!"

"大人,我要說的話,可決不是替奇奇科夫求情.可此案還缺少證據啊.還沒有偵查嘛."

"證據嗎,我們已經捉住了那個假扮死者的女人.我特意要當您的麵審詢她."公爵拽了一下鈴,叫人把那個女人帶上來.

穆拉佐夫沒有作聲.

"一樁最卑鄙的勾當!而且可恥的是本市的一些要員,甚至加省長也卷進去了.他不應當跟小偷和懶漢混到一起!"公爵忿怒地說.

"省長不是繼承人嘛,他有權提出要求啊;至於別人也從四麵八方湊上來,大人,那也是人之常情啊.一個有錢的老太太死了,臨死又沒有做出聰明公正的安排,一些想發財的人從四麵八方湊過來,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為什麼要搞卑鄙的勾當呢?一群壞蛋!"公爵氣憤地說."我手下一個好官員也沒有,全是壞蛋!"

"大人,又有誰十全十美呢?本市的官員都是人嘛,他們有長處,許多人很通業務,人哪兒能沒點兒過錯呢."

"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請告訴我,我認為隻有您才是個正直人,可我不明白您為什麼愛替效種壞蛋辯護呢?"

"大人,"穆拉佐夫說,"不管您所稱壞蛋的人是誰,可他畢竟是一個人哪.當您知道一個人做的壞事有一半是因為粗魯無知造成的,您怎能不替他辯護呢?因為我也會做一些不公正的事,但這每時每刻都在成為別人不幸的原因啊.所以大人也做了一件極不公正的事啊."

"怎麼!"公爵大吃一驚,喊道.他對這突如其來的指責感到十分詫異.

穆拉佐夫停下來,沉默了一會兒,好象在考慮什麼,終於說道:

"德爾賓尼科夫案件就是這樣."

"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反對國家憲法跟叛國一樣!"

"我不為這種罪行辯護.可是,假如一個青年人由於年少無知.受騙上當而被判得跟首犯一樣,那能說判刑公正嗎?德爾賓尼科夫得到的懲罰跟那個痞子沃羅內是一樣的啊.可他們的罪是不同的嘛."

"看在上帝麵上"公爵帶著十分激動的心情說,"關於此案,您知道什麼情況嗎?請說.我前不久就曾直接呈請彼得堡給他減刑來著."

"不,大人,我的意思不是說我知道些什麼您不知道的情況.雖然確實有證據對他有利,可是他自己也願提供,因為這會使另一個人受苦啊.我想的不過是您當時是否過於匆忙了.大人,請原諒,我是依據自己的淺薄見識判斷的.您幾次吩咐我說話要坦率嘛.當年我當長官時,手下有許多辦事人員,各種人都有,有壞人,也有好人因此也必須留心每個人的經曆,因為要不冷靜地分析全部情況,張嘴就喊,隻能把人嚇壞,決得不到真實的供詞;可是假如象親人那樣關心詢問呢,他就會把什麼都說出來,甚至不會請求減刑,而且不會對我產生怨恨,因為他清楚地知道,懲罰他的不是我,而是法律."

公爵沉思起來.這時進來一個年輕的官員,拿著公文包恭敬地站在旁邊.在他那年輕的尚稚嫩的臉上浮現著思慮.操勞的神情.看得出來,指派他執行特殊任務是不無道理的.他是為數不多conamore辦事的人中間的一個.他既不渴望升官發財,也不指派去仿效他人,他努力工作隻是因為他深信這裏需要他而不是別處,這就是他的生活目標.觀察.分析每個局部情況,抓住最複雜問題的全部線索,使案情大白這就是他的工作.要是案情在他麵前終於清晰起來,隱秘的因果揭露出來,使他覺得可以用寥寥數語就能表述清楚,使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那麼,他通宵達旦費盡心機所得到的報償就會是豐厚的.可以說,學生弄懂了一個最難的句子,發現了一個偉大作家思想的真諦,也不能象他弄清了一個最複雜的案件那麼興奮.可是

"饑荒地區的糧食.對這些,我比官員們清楚;我要親自去調查一下,看看誰需要什麼.要是大人允許的話,我想也跟分離派教徒們談談.他們愛跟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交心.這樣我說不定能幫助用和平手段解決他們的問題.您的錢,我不拿,因為,在人們紛紛餓死的時候考慮個人發財是無恥的.我有儲備的糧食;我剛才還往西伯利亞發運過,明年夏季以前還會爭來."

"對您的這種效力,隻有上帝才能給您報答,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我一句話也不跟您說了,由於您自己也可以感覺到,我的感激之情任何言語都表達不出來.不過,請允許我就您那樁請求說一句.請您自己談談:我有權把這個案子不了了之嗎?寬恕這些壞蛋,從我這方麵來看,是公平的嗎?"

"大人,實在不宜這樣稱呼這些人,而且其中有許多人是極其值得尊重的呀.大人,人的情況是非常複雜的.有時一個人表麵看來罪惡深極,可是細一分析,他竟然連過錯也沒有."

"不過要是我不了了之,他們會說些什麼呢?其中有些人事後會更加放肆,甚至會說是他們恐嚇的結果.他們會先不尊重"

"大人,請允許我提一個辦法:把他們全部集中起來,讓他們知道您什麼都清楚,把您的處境就象現在對我講的這樣告訴他們,問問他們:假如處在您的位置,他們每個人會怎麼辦?"

"您認為他們除了玩花樣撈錢以外能理解高尚的動機嗎?相信我的話吧,他們會嘲笑我的."

"我不這麼想,大人.俄國人,即使是壞人,還是有正義感的.難道他們是猶太人,不是俄國人嗎?不,大人,您絲毫不必修飾自己的心跡.您把在我麵前講的話原原本本地講給他們聽.他們不是罵您官迷.驕傲.別人的任何話都聽不進.剛愎自用嗎?那就讓他們把實際情況全都看清楚好啦.您擔憂什麼?您的事業是正義的呀.您跟他們談話,就當成是在上帝麵前懺悔."

"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公爵呻吟著說,"這件事容我再考慮一下,非常感謝您的忠告."

"那麼奇奇科夫呢,大人,您通知放他吧."

"請告訴那個奇奇科夫,要他快滾,越快越好,越遠越好,我本來是永遠也不想饒恕他的."

穆拉佐夫鞠了一躬,辭別出來,直奔奇奇科夫而來.他見到奇奇科夫時,奇奇科夫已心情舒暢,在若無其事地用午餐,那午餐是相當考究的,是一個極其出色的廚師做的,裝在瓷提盒裏送來的.一交談,老人就發現,奇奇科夫已跟哪個足智多謀的官員談過了.他甚至看出精於此道的法律顧問已背地裏插手.他說:

"請聽我說,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給您帶來了自由,但有一個條件:您要馬上離開本市.把您的東西收拾收拾,立即動身,一刻也不要耽誤,因為還有更糟的情況會發生.我知道有人正在教唆您;所以我偷偷地告訴您,有個案子即將破獲,任何力量也救不了啦.那人當然願意把別人都拽進去,這樣他就不會寂寞了,而且罪責還可以平攤.我的建議不是兒戲.真的,不要舍不得財產;為了財產,人們又爭吵又拚命,好象在這個塵世上真能營造起幸福生活似的,毫不考慮另一種生活.相信我,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在人們置精神財富於不顧,為了小利益就你爭我奪互相廝殺的時候,幸福的物質生活也是建立不起來的.終究有一天全民族每個人都饑餓和貧窮的時代會到來這是顯而易見的.不管怎麼說,皮囊是依仗於靈魂的.怎能指望一切都正常呢!不要去想死農奴了,想想自己的靈魂吧,願上帝保佑您走另一條路!我明天也要離開此地了.趕緊走吧!不然,您會倒黴的."

老人說完了這番話就走了.奇奇科夫思考起來.生命的意義又顯得舉足輕重.他說了一句:"穆拉佐夫說得對,應該走另一條路了!"說完,就走出了監獄.一個衛兵跟在後邊給他提著小紅木箱,另一個給他拿著裝內衣的箱子.謝利凡和彼得魯什卡看到老爺釋放出獄,高興得什麼似的.

"喂,親愛的,"奇奇科夫親切地招呼他們說,"必須趕快收拾東西到別處去了."

"走吧,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謝利凡說."路一定能走了:雪下夠了.遠離這個城市了.這地方呆煩了,看也不想再看它了."

"去找馬車匠把馬車改裝成雪橇,"奇奇科夫囑咐完就朝市裏走去,他可不是想去找誰辭行.在這場變故以後,覺得有些不方便,況且市內流傳著關於他的許許多多最令人不快的傳聞.他躲避著所有熟人,默默地奔到他買納瓦裏諾煙火呢的那家商店,又買了四俄尺做燕尾服用的煙火呢,拿著去找原先那家裁縫鋪.出了雙倍價錢,裁縫鋪掌櫃才答應叫鋪裏夥計點著蠟燭用針.熨鬥和牙齒努力幹了一個通宵,第二天燕尾服總算做出來了,雖然稍稍晚了一些.車已經套好.可是奇奇科夫還是試了試新裝.他仍然是儀表堂堂,跟以前一模一樣.可是,他發現頭上有了光滑的白東西,感傷地說:"當時何必那麼發愁呢?拽頭發更不應該."付給了裁縫錢以後,他終於離開了這座城市,那心情是有些怪的.這已經不是以前的奇奇科夫了.這有些象從前的奇奇科夫留下的廢墟.他的內心狀態可以比作一座被拆除了的舊建築物,拆除它是為了營建新建築物;可是新建築物還沒有開始建造,因為還沒有明確的設計圖紙,所以工人們還在手足無措地等待著.一個小時以前,穆拉佐夫老人坐著席篷馬車跟波塔佩奇先動身走了.奇奇科夫離開一個小時以後,傳下了命令,說公爵因為要到彼得堡去,想見見全體官員.

本市農官從省長到九品官辦公廳主任.高級官員.低級官員.基斯洛耶多夫.克拉斯諾諾索夫.薩莫斯維斯托夫.沒有受過賄賂的.受過賄賂的.昧良心的.半昧良心的.一點兒沒昧良心的,全都集合在總督官邸的大廳裏,懷著不十分坦然的心情在等著公爵出來.公爵出來了,臉上既沒有怒色也無笑容,目光跟步態一樣是堅定的.全體官員都鞠了一躬,許多人一躬到地.公爵微微頷首還禮,然後開始講道:

"臨去彼得堡之前,我認為理應同大家見見麵,甚至理應把部分原因講明白.我們這裏發生了一樁影響很壞的案件.我想,與會的許多人知道我講的是哪樁案件.通過這樁案子又引出了其他一些同樣可恥的案件,連我一直認為誠實的一些人也卷進去了.我甚至知道有人在背地裏要把一切攪混,以使不能用正常程序解決問題.我甚至知道誰是主謀,誰的隱秘的雖然他隱藏得很巧妙.可是我並不打算拖拖拉拉通過一般的偵查程序來調查此案,我要象戰時那樣用迅速的軍事法庭來清查,我希望把此案的全部情況奏明皇上以後,皇上會給我這個權利.在沒有可能用民法審理案件.在辦事拖拉以及在有人用大量假口供和誣告企圖把本已非常複雜的問題攪得更加複雜的情形下,我認為軍事法庭是唯一手段,我希望聽聽各位的高見."

公爵停下來,好象在等待回答.大家都低頭站著.許多人臉色蒼白.

"我還知道一樁案子,雖然作案者深信此案任何人也不能知道.此案的審理也將不會拖拖拉拉,因為起訴人和原告將由我一人擔任,我將拿出確鑿的證據來."

官員中有人哆嗦了一下;有幾個膽小的人也驚慌了.

"不言而喻,主要罪犯是應被剝奪官銜和財產的,其他罪犯應被革職.自然,其中也會有許多無辜者罪不當罰.有什麼辦法呢?這個案子太可恥了,不懲治不足以平民憤.雖然我知道這也不足以教育他人,因為取代那些被趕走的人會出現另一些迄今為止是誠實的,然而也會變得不誠實的人,這些人得到了信任以後也會欺騙和出賣,盡管如此,我依然應該采取嚴酷辦法,因為不懲治不足以平民憤.我知道有人將指責我冷酷無情,我知道那些人還將我所能做的就是采取無情的司法工具.采用劊子手的斧子."

張張臉上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公爵舉止冷靜.他的臉上既沒有狂怒,也沒有憤懣.

"現在這個掌握著許多人命運.任何人求情都雷打不動的人,匍匐在你們腳下,向你們所有人提出請求.要是大家接受我的請求,我就去為大家求情.下邊就是我的請求.我知道任何手段.任何恐嚇.任何懲罰也無法根除貪贓舞弊,因為這種行為已根深蒂固.貪贓這種無恥勾當對一些來說也變成了一種必要的需要.我知道許多人已無力抗拒這種的潮流.可是我現在應當象在需要拯救國家.需要任何公民都承擔一切.犧牲一切的關鍵的神聖時刻一樣發出呼喊,哪怕隻有那些胸膛裏跳動著一顆俄羅斯心.多少懂得'高尚,這個字眼的含意的人來聽也可以.言論我們中間誰的罪過大些有什麼用呢?我也許比大家的罪過都大;我也許起初對各位過於嚴酷了;我也許由於疑心太重已使你們中間那些誠心願意幫助我的人離開了我,雖然從我這方麵看,也能對他們提出責難來.要是他們真正熱愛正義.熱愛祖國的話,即使我的態度傲慢,他們也不應該責怪,他們應該壓抑自己的自尊心,犧牲自己的尊嚴.我看不到他們的自我犧牲精神,不會不終於接受他們有益而明智的建議.不管怎樣,下屬總應該適應上司的性格,而不是上司應該適應下屬的性格.這起碼比較合理,並且比較容易做到,因為下屬隻有一個上司,而一個上司卻有幾百個下屬.不過,現在讓我們把誰的罪過比較大的問題放到一邊吧.問題在於我們需要拯救我們的祖國;我們的祖國不是要毀於二十個國家聯軍的侵略,而是要毀於我們自己的雙手;除了法定的辦事製度以外,現在還形成了另一種辦事製度,這另一種製度比任何法定製度有力量得多.辦什麼事要什麼條件都形成了規矩,有了價碼,這些價碼甚至已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了.任何一個統治者,就算他比各個立法者和統治者都英明,不管他如何增派其他官吏來對壞官吏進行監督和轄製,他也沒有辦法根除這種禍害.我們每個人都應感覺到必須象起義時期人民起來同敵人作戰那樣起來反對貪髒極快,在我們有這種感覺之前,任何措施都是無用的.作為一個俄國人,作為你們的一個同胞,我向你們呼籲.我向你們中間那些對崇高思想還有某些認識的人呼籲.我請求你們想想一個人在任何地方都麵臨的義務.我請你們認真看看自己的義務,因為對這一點我們大家的認識都已模糊,我們剛"

殘稿撰於一八四○一八四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