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不合情理!決不會有這種事!連一個小孩子都看得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官員們卻糊塗透頂,臆造出這種無稽之談來嚇唬自己.這是不可能的!許多讀者會這麼說,會譴責作者描寫不合情理,再不就把這些可憐的官員叫作傻瓜,因為人們對使用"傻瓜"這個字眼兒是很慷慨的,他們肯把這個字眼兒一天向自己身旁的人施予二十次.一個人十個方麵中有一個方麵是傻的,就足以使人把那九個好的方麵棄置不顧而把他看成傻瓜.讀者從自己那安靜的角落和高高在上的地位發表議論自然是容易的,因為他居高臨下,對下邊的一切了如指掌嘛,可是在下邊的人卻隻能看到近旁的事物啊.否則,人類的曆史上有許多世紀因為看來無用而似乎可以一筆勾銷了.人類曾多次誤入歧途,現在好象連小孩子也不會那麼做了.人類為了獲得永恒的真理曾走過一些多麼難走而且繞遠的崎嶇.荒涼的羊腸小道啊,他們麵前本來有一條筆直的大道嘛,那條大道就象通往皇宮的大道一樣直,比所有其他道路都寬廣平坦,白天撒滿陽光,夜間燈火通明;可是人們在漆黑的夜裏卻錯過了這條道路.有多少次,他們盡管已受到了上天的啟示,但卻仍然誤入歧途,在光天化日之下又走進了無路可走的荒野,互相往眼裏施放迷霧,跟著鬼火蹣跚,一直走到深淵的邊緣,然後才懷著驚恐的心情互相問道:怎麼辦,道路在哪兒?現在這一代人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們對自己的祖先會誤入歧途感到奇怪,恥笑自己的祖先不聰明,看不到這部編年史是用天火寫成的,裏麵的每個字母都在大聲疾呼,無處不在提出警告,警告他們現在這一代人;可是現在這一代人卻在嘲笑著,自負而驕傲地開始一係列新的迷惘,對這些迷惘,後代將同樣加以恥笑.
這一切,奇奇科夫是絲毫不知道的.好象故意安排的,這時他得了輕感冒齦膿腫和不嚴重的喉炎,我國許多省會的氣候對這種病的賜與是極為慷慨的.為了避免不留下後代便一命嗚呼,他決定最好在屋裏呆上三兩天.這幾天,他不斷用泡著無花果的牛奶漱口,然後再把無花果吃下去,並把一個裝著甘菊和樟腦的小袋子綁在臉腮上.為了消磨時間,他編製了幾份新的詳盡的所購農奴名冊,甚至還讀完了從手提箱裏找出來的一卷《拉瓦列爾侯爵夫人》,把小紅木箱子裏的東西和紙片片拿出來審視了一遍,有些紙片片甚至讀了第二遍,這一切都使他感到無聊得很.他無論如何也不明白,為什麼市裏的官員也沒有一個來探望他,而前幾天客店門前是常常停著馬車的呀不是郵政局長的馬車,就是檢察長的馬車,再不就是公證處長的馬車.他對此很感奇怪,但也隻能在屋裏踱步時聳聳肩膀而已.他終於感到自己好些了;當發現可以出去呼吸新鮮空氣時,他的快活心境真是無法形容.他毫不拖延,立即開始盥洗打扮,打開了小箱子,倒了一杯熱水,拿出了小刷子和肥皂,開始準備刮臉.這件事情早就該進行了,因為他摸了摸胡子,照了一下鏡子,自己也叫著:"哎呀,長成了這麼一片森林啦!"實際上森林倒不是森林,臉腮和下巴上可確實長滿了一片相當茂密的莊稼.刮完了臉,他匆匆忙忙穿起衣服來,那麼匆忙以致險些兒把腿穿到褲筒外邊.他終於穿戴停當,灑過香水,裹得暖暖和和的,而且為了預防萬一,還把臉腮包上,然後便出門上街了.他如同一切久病初愈的人一樣,覺得出門象過節一般.迎麵看到的一切都顯得笑容可掬,那座座房子和過往農夫在他眼裏都是這樣,雖然那些農夫滿臉怒色,其中有的人可能剛打過弟弟的耳光.他計劃訪問的第一個人是省長.一路上他浮想聯翩;金發女郎總在腦海裏翻轉,他甚至開始有些胡思亂想了,所以便輕輕地嘲弄起自己來.他懷著這種心情來到了省長官邸的大門口.他進了穿堂兒正要匆匆脫掉大衣,門房卻過來說了一些完全出人意料的話,使他大為震驚:
"沒有吩咐接待!"
"怎麼啦,你,你看樣子沒有認出我來吧?你好好看看臉!"奇奇科夫對門房說.
"怎麼會認不出來呢,我又不是第一次見到您,"門房說,"就是叮囑不放您進去呀,別的人都可以."
"怪事!為什麼呢?什麼原因?"
"這麼吩咐的,看來就得這麼辦啦,"門房說完之後又加了一個"是的",不久在他麵前便更加放肆起來,從前巴結著給他脫大衣的那種熱情神態不見了.他看著奇奇科夫,好象心裏在想:"哼!要是老爺不許你上門,那你看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個廢物罷了!"
奇奇科夫心中暗自說了一句"莫明其妙",便馬上轉身去拜訪公證處長;公證處長看到他非常窘迫,竟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那麼語無倫次,終究兩人都感到難為情.從他家出來,奇奇科夫一路上努力琢磨公證處長是怎麼回事兒,他的話是什麼意思,最後仍然是什麼也沒弄明白.後來他又去訪問別人:訪問警察局長.副省長和郵政局長;他們有的幹脆沒招待他,有的接待了,但是談話卻那麼不自然,那麼令人費解,那麼張惶失措,那麼語無倫次,以致使他對他們的頭腦是否健全產生了懷疑.他還試著去訪問了幾個別的人,起碼探聽一下原因也好,但是什麼原因也沒探聽出來.他象做夢似地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著,無法推斷:是他瘋了,還是官員們傻了,這是在做夢,還是現實比夢更糊塗.他回到客店時已經很晚,天快暗下來了,他從客店出去的時候心情本來是很好的呀.為了排遣心頭煩悶,他吩咐給他拿來茶點.他一邊思索著.茫無頭緒地琢磨著自己的奇怪遭遇,一邊開始給自己斟茶,突然他的房間門開了,他沒有想到竟是諾茲德廖夫站在眼前.
"俗語說:'訪友不怕路繞遠!,"他一邊摘帽子一邊說."我從這兒路過,發現窗上有亮兒,心想進來瞧瞧,肯定沒睡.啊!你桌上有茶水,太好啦,我很願意喝一杯.今天午飯吃了一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現在覺得胃裏開始鬧騰起來了.叮囑給我裝袋煙!你的煙鬥呢?"
"我不吸煙鬥,"奇奇科夫冷淡地回答道.
"撒謊,好象我不知道你是煙鬼似的.喂!你那仆人叫什麼名字來著.喂,瓦赫拉梅,來呀!"
"他不叫瓦赫拉梅,叫彼得魯什卡."
"怎麼?你的仆人原本是叫瓦赫拉梅呀."
"我從來沒有一個仆人叫瓦赫拉梅."
"啊,對呀,是傑列賓的仆人叫瓦赫拉梅.你想象一下,傑列賓太走運:他的嬸子由於兒子跟女農奴結婚同兒子吵翻了,把全部家產都給了他.我認為,要有這麼一個嬸子可不錯!老兄,你怎麼啦,總躲著大家,哪兒也不去?當然啦,我理解你此時研究學問,樂於讀書(為什麼諾茲德廖夫斷定我們的主人公在研究學問並喜歡讀書,老實說,我們無論如何講不清晰,奇奇科夫更是如此).哎呀,奇奇科夫老兄,你如果看到一定會給你的諷刺頭腦發現食物(為什麼說奇奇科夫有諷刺頭腦,這也不得而知).你看一下,老兄,大家在商人利哈喬夫那兒玩戈爾卡牌,真笑死人了!佩列片傑夫其時在我旁邊,說:'要是奇奇科夫在這兒,他可真是笑壞了!,(但奇奇科夫生平並不認識什麼佩列片傑夫).老兄,你要承認,那次你對我可太不夠意思了,你記得,我們那回玩棋,本來我贏了可是,老兄,你實在太令我失望.我呢,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卻無論怎樣不會生氣.不久前公證處長哎呀!我該告訴你,全市的人都在議論你;他們以為你是造假鈔票的,他們來纏我,我一定要保護你,我對他們說跟你是同學,而且認識你的父親;嗯,沒有什麼說的,我把他們騙得夠受的."
"我是造假鈔票的?"奇奇科夫從椅子上稍稍站起身子喊道.
"不過,你為什麼要那麼嚇唬他們呢?"諾茲德廖夫問道."他們,鬼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全嚇瘋了:以為你是強盜,是間諜檢察長竟嚇死了,明天出殯.你不參加嗎?他們,說真的是怕新總督,擔心因為你會招來什麼麻煩;我對總督是這樣看的:如果他翹鼻子.擺架子,貴族是絲毫不會買他的賬的.貴族要求的是慷慨大方,對吧?當然,他能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一次舞會也不舉辦,但後果會怎樣呢?結果是什麼好處也得不到.不過,奇奇科夫,你可真敢冒險."
"冒什麼險?"奇奇科夫急忙問道.
"誘拐省長的女兒唄.坦白說,我料到了,說實在,料到了!第一次,看到你們在舞會上的樣子,我就想,奇奇科夫準有企圖但,你的選擇可並不高明,我看不出她有什麼優點有一個姑娘比庫索夫的外甥女,那才叫姑娘呢!大可以說是一塊絕妙的花布!"
"你怎麼講胡話呀?我怎麼會娶省長的女兒,你怎麼啦?"奇奇科夫瞪著眼睛怒道.
"哎,得啦,老兄,別藏頭露尾啦!坦白地說,我是為這件事來的:我願意幫你忙.這麼辦吧:在教堂舉行婚禮時我當儐相替你捧婚禮冠,馬車和替換的馬匹全用我的,可是有一個條件是你要借給我三千盧布.我等錢用,老兄,急得要死!"
在諾茲德廖夫胡謅八扯的時候,奇奇科夫眨了幾次眼睛,想搞明白是否是在作夢.製造假鈔票,拐走省長的女兒,嚇死檢察長,新總督到任這一切使他詫異.他心想:"既已到了這種地步,再呆在這裏就無益了,得盡快離開這裏".
他趕緊把諾茲德廖夫打發走,馬上把謝利凡叫來,吩咐他明天天一亮就要準備好,早晨六點鍾一定要出城,要他把一切都檢驗一遍,要給馬車澆好油,等等,等等.謝利凡嘴裏哼了聲:"明白啦,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可人卻一動不動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老爺馬上吩咐彼得魯什卡把已經落了厚厚一層灰塵的白皮箱從床下拉出來,和他一起往裏裝襪子.襯衫.內衣洗過的和未洗的皮靴楦子.日曆顧不得細心分類,抓到什麼裝什麼.他想今天一定要準備好,免得明天再有任何耽擱.謝利凡在門口站了兩分來鍾,最後非常慢地走了出去.要多慢有多慢,他慢慢騰騰地下著樓梯,在向下翻轉的破損的樓梯磴兒上留下了濕漉漉的腳印.他一邊下著樓梯一邊久久地撓著後腦勺.他撓後腦勺是什麼意思呢?一般抓後腦勺表明什麼?是惋惜已計劃好的明天同他那個身穿肮髒光板皮襖.腰係褡包的弟兄到酒館的聚會不能完成呢?還是在這個新地方已結識了一個相好,每當夜幕降臨.一個穿紅襯衫的小夥子對著仆人們彈起巴拉萊卡琴.幹了一天活的平民百姓在低聲閑談的時候,他就同相好站在大門旁,文雅地握著她那白皙的小手兒,現在要走時舍不得每天傍晚的歡聚?要麼,可能他不過是留戀下人廚房裏靠近壁爐鋪著皮襖的那塊已經住熱乎了的地方,不願放棄菜湯和城市裏的鬆軟包子不吃而去風餐露宿長途勞累?誰知道呢,叫人沒法捉摸.俄國人撓後腦勺有許許多多的各種不同的內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