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一章(1 / 3)

可是奇奇科夫的計劃一件也沒有完成.首先,他醒得比預計的晚.這是第一個不愉快.起床以後,他立即派人去看馬車套好沒有,一切是否準備妥當,得到的答複是馬車沒有套好,什麼也沒準備好.這是第二個不愉快.他發起火來,甚至準備給我們的朋友謝利凡一頓毒打哩,這時正在不耐煩地等待看謝利凡能提出什麼理由來辯解.一會兒,謝利凡便站在門口,於是主人便有幸聽到了需要馬上出發的時候仆人在這種場合常說的那些話.

"但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馬需要掛掌啊."

"哎呀,你這個蠢豬!混蛋!為什麼不早說?莫非沒有時間嗎?"

"時間是有噢,還有,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車輪也不行了,需要徹底換個輪箍,由於現在道路不好,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另外,要是容我說:車轅子晃動得很厲害,也許走不了兩站就得壞."

"你這惡棍!"奇奇科夫喊了一聲,兩手一合就朝他走過去,謝利凡怕得到老爺的"賞賜"便往後退了幾步,躲到了旁邊."你是想謀害我吧?嗯?你是想用刀殺死我吧?你是打算在大道上用刀捅死我吧,你這強盜,可惡的蠢豬,海怪!嗯?嗯?在這裏住三個星期吧,嗯?你一聲不吭,無用的東西,現在臨走了,你來事了!等一切都幾乎準備好要上車趕路了,你才來製造麻煩,對吧?嗯?你早不知道嗎?嗯?你不知道嗎?快說.不知道嗎?嗯?"

"知道,"謝利凡埋下頭答道.

"那為什麼早不說,嗯?"

對這個問題,謝利凡找不到什麼話來答對,但他卻低下頭,好象自言自語地回答:"你瞧,多怪:早知道卻沒有說!"

"你馬上去找個鐵匠來,兩小時之內要把一切都做好.聽見啦?必須要在兩小時之內;要是做不完,我就把你,把你擰成繩子,不久再係成扣兒!"我們的主人公氣得很厲害.

謝利凡剛要轉身出門去執行任務,便又停下來說:

"還有,老爺,那匹花斑馬真該賣了.因為這匹馬,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實在太差了;這種馬不要也好,隻會礙事."

"好吧!等我將來到市場上去把它賣掉!"

"真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它隻是長得漂亮,但實際上最滑.這種馬哪兒"

"混蛋!什麼時候想賣,我自己會去賣.你還胡扯什麼!等著瞧:你要不立刻去把鐵匠找來,在兩小時之內要不把所有活計做得幹淨利落,我就狠狠地揍你叫你永遠看不到自己的模樣兒!去!滾!"

謝利凡出去了.

奇奇科夫的心情變得十分糟糕,把馬刀扔到了地板上,這把馬刀,他帶在身邊是為了在旅途上必要時令人望而生畏的.他同鐵匠磨了一刻多鍾才講好了工錢:由於鐵匠們照例都是一些十足的惡棍,他們看透這是件急事兒,便多要了五倍工錢.他咒罵他們騙子.強盜.攔路搶劫的土匪,甚至還提到了末日審判,無論他多麼發火,可是鐵匠卻毫不讓步:他們十分有主意不僅沒有降價,而且兩個小時也沒把活兒幹完,整整磨蹭了五個半小時.在這裏,他有幸享受了每個旅行者都熟悉的愉快時光:這時行囊都已準備好,房間裏隻剩下了一些繩頭.紙片和各種垃圾,這時人既未上路也沒有坐在原地,而是站在窗前看著過往行人那些人一邊漫步一邊在爭辨著雞毛蒜皮的瑣事,偶爾懷著愚蠢的好奇心揚起頭瞥他一眼便繼續趕路,這使可憐的尚未成行的旅行者惡劣的心情更加殘酷.所有的一切,他所看到的一切窗戶對麵的小鋪也好,住在對麵房子裏的老太婆走近掛著矮窗帷的窗戶時露出的腦袋也好:一切都使他感到厭惡;可是他仍然不願離開窗口.他站在那裏,一會兒冥思苦想,一會兒又漠然看著他麵前動的和不動的一切,這時一隻蒼蠅在嗡嗡地叫著往他手指下邊的玻璃上愁著,他就順手把這隻蒼蠅捏死以排遣心頭的愁苦.可是一切都有個盡頭,盼望的時刻終於到了:一切都準備完畢,車轅子修好了,新輪箍安上了,三匹馬也飲完牽回來了,強盜般的鐵匠也數完了到手的鈔票.祝賀一路平安走開了.最終馬車也套好了,兩個新買來的熱呼呼的白麵包放到了應放的地方,謝利凡也往車夫座旁邊的口袋裏給自己裝了點兒什麼,我們的主人公也最後在仍舊身著那件線呢外套的店小二揮帽相送之下.在本店的和外來的.準備別人的老爺一走便去打瞌睡的仆人和車夫的圍觀之下,在出行所引起的各種其他情況伴隨之下趕出了馬車,這輛單身漢坐的.已在本市呆了那麼久.也許已使讀者厭煩的馬車終於出了客店的大門."感謝上帝!"奇奇科夫心裏想著,畫了一個十字.謝利凡抽了一下鞭子,彼得魯什卡先在腳踏板上站了一會兒,然後便坐到了謝利凡身旁.我們的主人公在格魯吉亞毛毯上坐好之後,往背後塞了一個皮靠墊,擠了兩個熱麵包一下,因此馬車就開始顛簸起來,因為,大家知道,石鋪馬路是有彈性的.我們的主人公懷著一種茫然的心情看著車外的房屋.牆壁.柵欄和街道,這些房屋.牆壁.柵欄和街道也好似蹦蹦跳跳地慢慢地向後移去,誰知道命運還能否讓他這一輩子再看到這一切呢.在一個街口,馬車不得不停了下來,由於那條街上滿街都是沒有盡頭的送葬的人群.奇奇科夫伸出頭來,吩咐彼得魯什卡問問是給誰送葬,打聽的結果是在給檢察長送葬.他渾身充滿一種不快的感覺,馬上藏到旮旯裏,放下了皮幔.馬車被迫停下以後,謝利凡和彼得魯什卡虔誠地摘下了帽子,看著送葬者的身份.神態.衣著和車馬,查著送葬者的人數,查著步行的和乘車的各有多少;老爺叮囑他們不要暴露身份,不要向任何熟悉的仆人打招呼,然後自己也小心翼翼地透過皮幔上的玻璃觀看起來:官員們都脫帽走在靈柩的後邊.他開始擔心起來,怕有人認出他的馬車來,但人們這時已顧不上這些了.他們甚至連一般送葬時常常評論的日常瑣事也不談論了.他們這時都在聚精會神地想自己的心事:他們都在思考新總督是個什麼人,他會如何就職視事,怎樣對待他們.徒步的官員後邊跟的是太太們坐的一些轎式馬車,太太們戴著喪帽不時從車裏探出頭來張望.從她們的嘴唇和手勢上可以發現,她們在熱烈地交談著.或許她們也在談論著新總督的到來,在推測著新總督要舉辦的舞會盛況,現在就在為那衣服上永遠不可缺少的牙子和絛帶操心了.太太們的馬車後邊是幾輛沒坐人的輕便馬車.送葬隊伍終於走過,我們的主人公可以動身了.他揭開窗簾歎了一口氣,由衷地說:"瞧這檢察長!活來活去,接著就去世了!報上會刊載文章,說一個可敬的公民.罕見的慈父和模範丈夫與世長辭了,他的下屬和全人類都深感悲痛,以及各種各樣的歌功頌德之詞;也許還會加上一句,說本市寡婦孤兒莫不悲慟欲絕,揮淚送葬;但要仔細分析起來,卻隻有那兩道濃眉是實在的."說罷,便吩咐謝利凡快走,接著他心想,"遇到了送葬行列也好,人們常說遇到靈柩就會走好運嘛."

這時馬車已拐到比較偏僻的街道上了;不一會兒看到的就隻是一些接連不斷的長柵欄了,這預示著快出市區了.石鋪馬路已到了頭,攔路杆和城市也都拋在身後了,什麼也沒有了,又上了大道.大道旁邊又開始閃現著路標,驛站,水井,貨車,灰色的農村(在村裏可以看到茶炊.農婦.拿著燕麥從大車店裏跑出來的長著大胡子的機靈的店主東),已走了八百俄裏的穿著破樹皮鞋的行人,小城鎮以及它那建造馬虎的房屋.木造店鋪以及店鋪裏陳列的麵粉桶.樹皮鞋.麵包和別的零碎東西,正在修理的橋梁,色彩斑駁的攔路杆,路兩邊一望無際的原野,地主的橋式大馬車,騎馬運送寫著某某炮兵連字樣的炮彈箱子的士兵,原野上閃現著的綠色的.黃色的和剛剛耕過的黑色的地塊,遠處飄來的歌聲,從鬆樹頂梢,雲霧繚繞中,傳向遠方的鍾聲,象蒼蠅一樣多的烏鴉,一望無垠的地平線俄羅斯啊!俄羅斯啊!我看得見你,我從這美妙的奇異的遠方看得見你:你貧困,零亂而冷寂;你那裏沒有由爭奇鬥妍的藝術所裝點的爭奇鬥妍的風光,城市裏沒有矗立在懸崖峭壁.窗牖密布之上的高樓大廈,爬滿屋宇的長春藤,沒有美妙如畫的樹木和房屋,旁邊看不到瀑布揚起的水塵聽不到瀑布的轟鳴,沒有層層疊疊聳入雲端的嶙峋怪石令人翹首仰望;沒有爬滿葡萄蔓和長春藤.點綴著千萬朵野玫瑰的重重拱門,沒有從這些拱門中隱約可見的的閃閃發光直刺銀色晴空的遠山.你那裏荒漠茫茫,一覽無餘;你的城市沒有高樓大廈,在廣袤的平原上顯得微不足道,象一個個圓點兒或符號;沒有令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的任何風光.但是一種什麼不可理解的神秘力量在吸引著我神往你呢?為什麼我的耳邊總能聽到你那飄蕩在遼闊國土上的淒婉歌聲?在這歌聲裏蘊涵著什麼意義?是什麼在悲泣,在召喚,在令人憂心忡忡?是一些什麼聲音痛苦地在我耳邊回蕩,鑽到我的心靈深處,在我的心頭縈繞?俄羅斯啊!你對我的希望是什麼?在你和我之間隱藏著一種什麼樣的不可理解的聯係?為什麼你那樣注視著我,為什麼你那裏所有的一切都向我投來充滿期待的目光?在我尚茫然佇立的時候,我的頭上已布滿了厚重的孕育著風雨的烏雲;麵對著你那萬裏河山,我凝神思索著.這片廣闊的國土在預示著什麼?在你那裏怎麼會不產生出博大精深的思想來呢,因為你自己就是地大物博的呀!怎能在你那裏產生不出勇士來呢,因為你有地方讓他們大顯神通!你的博大胸懷在威嚴地擁抱著我,在我的心靈深處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影響;我的眼睛被神意照亮了:噢!那是一個多麼金壁輝煌世間還不熟悉的的奇妙地方啊!俄羅斯!

"拽住,拽住,混蛋!"奇奇科夫向謝利凡喊道.

"我給你一刀!"一個胡子有一俄尺多長的信使,坐在迎麵馳來的一輛馬車上使喊道."該死,沒看見嗎,這是官車!"

三套馬車帶著一陣轟鳴和煙塵象幻影一樣消失了.

路,這個字眼裏包含著多麼奇異的令人心馳神往的美好含意啊!路上的一切多麼美妙啊:晴朗的天空,凜冽的寒風,秋天的樹葉把旅行大氅裹得緊一些,把帽子拉到耳朵上來,緊緊地舒適地往車廂角落裏偎呀!身上剛剛打過一個冷顫,現在感到了一陣令人舒服的溫暖.馬在奔馳著夢神誘人地潛近身邊,一雙眼已是睡意了;在睡夢中聽著有人唱《不是白雪》的歌聲.馬打響鼻的聲音和車輪的響聲,你擠在旅伴身上打起鼾睡來.一覺醒來:五個驛站已經過去;明月,陌生的城市,教堂以及它那黑糊糊的塔尖和古老的木造圓頂,發暗的木房和發白的石屋.到處都是皎潔的月光:牆上.路上.街上都好象披上了一方方白紗;片片墨黑的陰影斜著落到月光上;木板屋頂在月亮的斜照下象閃光的金屬一樣,熠熠閃光,寂靜無聲一切都入睡了.隻有什麼地方的小窗戶裏偶爾透出點點燈火來;是鞋匠在縫皮靴還是麵包師在烤麵包,管他們幹麼呢?啊,夜!我的天哪!夜空的景色多迷人!啊,那空氣;啊,那又遠又高的天在可望不可及的穹窿之中一望無際,萬裏晴空!冰冷的夜的氣息清爽地拂著你的雙眼,在催你入眠,於是你又瞌睡昏昏地進入夢鄉,打起呼嚕來;你那被你擠到旮旯裏的可憐的旅伴,壓得受不了,生氣地翻轉了一下身子.你醒來一看麵前又是田地和草原,極目遠望,一馬平川,無遮無攔.一座裏程碑迎麵飛來;早晨來臨了;一抹淡淡的金霞光出現在白的寒冷的天氣;風更涼更刺人了:把大氅裹得更緊一些!…多麼令人愜意的冷啊!再續殘夢多美!顛了一下你又醒了.太陽已升到中天,你忽然聽到有人在喊:"慢點!慢點!"原來車在下陡坡,山下是一道大堤,寬闊.清澈的池水在陽光下明晃晃的,象一塊大銅板;山坡上是雜亂無序的農舍;旁邊是村裏教堂上的十字架在熠熠發光,象一顆星星;農夫嘮叨著無法忍受的轆轆饑腸上帝呀!痛苦的路,你有時是多麼美妙啊!曾有多少次,我象一個要淹死的人在萬般無奈時抓住了你,每次你都仁厚地拯救我!在你的身上曾產生過多少奇特的構思.詩的憧憬啊,曾給人留下過多少美好的印象啊!這時我們的朋友奇奇科夫感受到的也決非全是普通的憧憬.讓我們看看他的感受吧.起初,他隻顧回頭張望,什麼感受也沒有,想證實一下是否真地離開了N市;當他看到N市早已銷聲滅跡,磨房啊,鐵匠鋪啊,城市周圍的一切都已看不到了,連石造教堂的白尖頂也早已進了地平線,他這才一心一意欣賞起沿途風光來,一會兒往右看看一會兒往左看看,N市在他的記憶中已模糊了,似乎是很早以前的童年時代去過似的.終於沿途風光也不再使他感興趣了,於是他便微微地眯上了眼睛,把頭歪到靠墊上.作者承認,這竟然使他感到了高興,因為他得到了談談本書主人公的機會;到現在為止,作者不斷受到幹擾,正如讀者見到的那樣,一會兒是諾茲德廖夫,一會兒是舞會,一會兒是太太們,一會兒是傳遍N市的流言蜚語,而且還有數不清的瑣事這些瑣事,當它們正在實際進行的時候卻被認為是極端重要的大事而隻有被寫進書裏以後才令人覺得似乎是瑣事.不過現在且讓我們閑話不說書歸正傳吧.

作者很懷疑他所選擇的主人公會受到讀者的歡迎.不過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奇奇科夫不會受到太太們的歡迎,因為太太們要求主人公必須十全十美,假如他的心靈或長相有什麼缺憾,那就糟了!不管作者如何深入地窺探他的內心,哪怕他的形象比在鏡子裏反映得還清晰,太太們也是決不肯認為他有任何價值的.奇奇科夫的肥胖和中年,對他有很多不利:主人公肥胖決不會得到寬容,大多數的的太太會扭過身去說:"呸!多醜!"咳!這一切,作者都是了然的;然而他不能拿一個完美無缺的人來作主人公.可是也許在這部小說裏會響起另一些迄今尚未撥動的琴弦,會出現一個具有天賦賢德的偉丈夫或全世界絕無僅有的獨具一切女性美德.高尚情趣和獻身精神的秀外慧中的俄羅斯少女會呈現出俄羅斯精神的無數寶藏來.其他民族的各種十全十美的人物在他們麵前都會黯然失色,就象在活語言麵前死書本黯然失色一樣!俄羅斯精神將會得到展示讀者將會看到從其他民族的天性上滑過的東西如何在斯拉夫人的天性中根深蒂固地紮下根可是為什麼要說這些後話呢?作者經過潛心的深思早已成熟和苛刻的內省,象少年那樣忘乎所以使他感到有失體麵.一切事情都要按順序.選地點.擇時機來進行!然而完美無缺的人畢竟沒被選作主人公.甚至可以說說為什麼沒選他.因為"完美無缺的好人"這個字眼兒在人們的嘴上已變成了一句空話;因為該讓可憐的完美無缺的好人休息了;因為完美無缺的好人已被變成了一匹馬,沒有一個作家不騎到他身上用鞭子和隨便抓到的任何東西驅趕他;因為完美無缺的好人被折騰得已隻剩下了皮包骨,連美德的影子都沒有了;因為人們在偽善地召喚完美無缺的好人;因為人們不尊敬完美無缺的好人.不,現在也該讓壞蛋拉車了.好吧,我們就來讓壞蛋拉車吧!

我們的主人公出身並不顯赫,也不十分了然.他的父母是貴族,然而貴族封號是世襲的呢還是親身博得的,卻隻有上帝曉得.他的長相不象父母,至少他生下來的時候有位在場的親屬一個瘦小通常被稱為醜婆子的老太太把他抱到手裏時喊過:"長相完全跟我想的不一樣!要象外婆也好,可他生得就象俗語說的:'不象爹不象娘,倒象個過路的少年郎,".他最初看到的生活麵貌就好象透過一個糊滿積雪的幽暗的小窗口看到似的有些酸楚:他童年既無夥伴又無朋友!一間小屋子有幾扇小窗戶冬夏都不開,父親是個病人,赤腳趿著一雙編織的拖鞋,穿著一件長長的有羊羔皮裏的外衣在屋裏踱著,不停地歎息,往放在牆角的痰盂裏吐著痰;他自己永遠坐在桌旁,手裏握著筆,手指甚至嘴唇上都是墨水,眼前經常擺著一本習字帖,那上邊寫著"不妄言,敬尊長,存善心";屋裏總響著沙沙的拖鞋聲,他每當對單調的課業感到無聊,在字母上加一個小鉤兒或小尾巴的時候經常聽到一種威嚴而熟悉的聲音:"又胡鬧!";隨後,耳朵便被從身後過來的長手指擰得很痛,這給他留下了一種總不愉快.永遠熟悉的感覺:這就是模糊記得的童年時代的可憐情景.但生活中的一切都在迅速而生動地變化著:桃汛泛濫.陽光明媚的早春的一天早晨,父親領著兒子坐一輛馬車離開了家門,拉車的是一匹褐色黃斑馬;趕車的是一個駝背小老頭兒,奇奇科夫的父親僅有的一家農奴的家長,他幾乎擔任著奇奇科夫家裏的一切職務.褐色黃斑馬拉著他們走了一天半多;他們風餐露宿,涉水過河,最後在第三天早晨來到了一座城市.城市的繁華大街突然出現在小孩子麵前,使小孩子驚得瞪目結舌,足有幾分鍾閉不上嘴.後來褐色黃斑馬拉著馬車下了一個大坑,進了一條向下的頃斜著的小胡同,積滿了汙垢.褐色黃斑馬在汙泥濁水裏全力掙紮著,在駝背和老爺親自吆喝下掙紮了好一陣子才把車拉進了一個小院.這小院座落在山坡上,院裏是一座古老的小房,在房前有兩棵鮮花盛開的蘋果樹,房後是一座小花園,花園裏的樹木又矮又小,全是花楸和接骨木,綠蔭深處有一座木板亭子,那亭子上有一個發烏的小窗戶.這小院裏住著一個老太婆他們的親戚.老太婆盡管老態龍鍾,每天早晨還照樣到市場上去,回來以後就在茶炊旁邊烤襪子.這老太婆摸了摸小孩子的臉蛋兒,觀察起他那胖乎乎的樣子來.小孩子就要住在這裏,每天到市立學校去上學.父親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去了.分手的時候,父親沒有落淚,給了他半盧布銅幣買零食用,然而最重要的是那聰明的教誨:"記住,帕維爾,要好好學習,不要放蕩,不要胡鬧,最重要的是討好師長.要是能討好師長,即使學習不好,沒有天賦,你依然會一帆風順,壓過所有的人.不要跟同學交往,那不會教你幹好事;倘若需要交往,也要交那些有錢的,一旦有事,他們對你會有用的.自己不要請別人吃東西,最好叫別人請你,最重要的要攢錢;錢這東西在世界上最可靠.同學或朋友會騙你,遇到災難會首先拋棄你,可是錢不會拋棄你,不管你碰到了什麼災難.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好辦事."說完這段教誨之後,父親就跟兒子分手,又由褐色黃斑馬拉著回家去了.從此,兒子再也沒見到父親,可是父親的教訓卻深深地紮下了根於他的心裏.

小帕維爾第二天就去上學.他對任何學科也沒有特殊天賦;他最大優點是整潔和勤快.但是他在另一方麵,也就是說,在待人接物方麵卻很聰明.他突然變得通情達理起來;在對待同學的問題上,他果然做到了讓他們請他,而他不僅從來不請他們,有時甚至還把他們給他的食品藏起來,然後再賣給他們.早在孩提時代,他就會克製自己的各種欲望.父親給的半盧布,不僅一文未花,相反,當年就賺了不少錢,這顯示出了他差不多可以說是非凡的經營才能:他用蠟作灰雀,刷上顏色,然後以很合算的價錢出賣.後來有一段時間他還從事其他一些投機勾當,比方說:在市場上買一些食物,帶著到教室裏坐到那些有錢的同學身旁,一看到哪位同學開始咽吐沫饑餓的前兆,他就從凳子下邊裝作無意似地偷偷遞給他一點兒蜜糖餅幹或麵包,把對方的食欲引起來,然後就根據食欲的強烈程度要價兒.有兩個月的時間,他在家裏不休息,一直擺弄一隻裝在小木籠子裏的老鼠,最後做到了使老鼠能聽從號令做出豎立.臥倒和起立的動作來,這隻老鼠後來賣的價錢也很合算.攢夠五盧布,他就把小袋子縫起來,然後往另一個袋子裏存.在對師長的態度上,他有他的更聰明的作法.坐在坐位上,誰也不如他老實.必須指出,教師是個極愛肅靜和規矩的人;對聰明機靈的孩子,他無法容忍;他覺得這些孩子一定會耍笑他.一個孩子一旦被他目為機靈,隻要動一下,隻要無意中揚一下眉毛,他就會發怒.他就會把這個孩子攆出教室,嚴加體罰.他說:"老弟,我要打掉你的傲氣和放肆!我把你看透啦,比你自己對自己還了解.你去給我跪著!你要給我餓一會兒!"可憐的孩子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被罰跪了一天一夜沒吃上飯."天分和才能嗎?全都無所謂,"這位教師說,"我隻看品行.一個學生,隻要品行可佳,哪怕他什麼不會,我也要給他各科打滿分.我要是看到誰淘,耍笑人,我一分也不給,哪怕他學富五車呢!"這位教師很不喜歡克雷洛夫在一篇寓言中說的"按我看,喝酒無妨,隻要懂行",他總是眉飛色舞地講他從前任教的那個學校如何肅靜,他說那所學校要靜得能聽到蒼蠅飛,說一年之中在教室裏沒有一個學生咳嗽過,擰過鼻子,在下課鈴響以前連教室裏有學生,沒有都聽不出來的.奇奇科夫突然領會了師長的精神,明白了自己應當如何做.在上課時,不管後邊同學如何逗他,他連眼睛和眉毛也不動一動;下課鈴一響,他馬上跑過去搶先給老師遞風帽(當時那位教師戴的是風帽);遞過風帽,便第一個走出教室去,想方設法在路上遇到他三四次,每次遇到都要脫帽行禮.事情得到了完滿的成功.在校期間,他一直保持第一名,畢業時他各科成績優秀,得到了畢業文憑和用金字寫著"品學兼優堪資模範"的獎狀.學校畢業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儀表堂堂討人喜歡.下巴需要常刮的小夥子了.這時他父親去世.留下來的遺產是四件破爛不堪的絨衣,兩件掛著羊羔皮裏的舊外套,數目微不足道的現款.看來,父親隻懂得勸別人攢錢,自己攢的錢卻不多.奇奇科夫馬上把破舊的祖屋和寥寥無幾的田產賣了一千盧布,並使那戶農奴遷進了城,準備在城裏定居下來,找個差事做做.此時,那個喜歡肅靜和規矩的.可憐的教師不知是因為愚蠢還是其他過錯被趕出了學校.教師窮愁潦倒喝起酒來,最後連喝酒的錢也沒有了;他總是染病沒有飯吃,無依無靠,落到了一個冰冷的.被人遺棄的破房子裏.他從前的學生,那些因為聰明機靈而被他不斷目為傲氣和放肆的學生,知道了他的這種情況以後,便馬上為他捐款,甚至把許多有用的東西都變賣了;可是奇奇科夫卻推說沒有錢,隻給了五戈比銀幣,同學們馬上把它扔了回去,說:"哎呀,你這個吝嗇鬼!"可憐的教師聽到從前這些學生的舉動,不禁雙手掩麵大哭起來:暗淡無神的兩眼裏淚如泉湧,象一個軟弱無力的孩子."快病死在床上了,上帝還要我哭一場,"他用脆弱的聲音說罷,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聽完奇奇科夫的表現以後,馬上又補充了一句:"咳,帕維爾!瞧,人多麼善變!他在以前裝得多麼規矩啊,不吵不鬧,多老實!騙了我,深深地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