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總經理對月明表姐在勘測驗收地皮過程中的表現讚賞備至,當天就宣布將她的月薪從1500元提到2000元。過了兩天買方賣方又進行歡宴,總經理將月明表姐請至最上一席,與賣方頭頭腦腦坐在一處,月明表姐不喝酒卻要罰賣方頭頭腦腦的酒,大家便嘻嘻哈哈地笑說她這個巾幗英雄真厲害,月明表姐便說:“我拿一樣東西來給你們看看。看了不用我多說什麼,你們就得自己乖乖地喝罰酒!”大家隻當她開玩笑,誰知她真風風火火地跑開了,不一會兒又風風火火地跑回來,手裏舉著個像是花瓶的東西,她把那東西往餐桌的轉盤上一放,用手一推轉盤,讓大家都仔細地看——那是一個透明的玻璃瓶,瓶裏插滿了剛從土裏拔出來沒多久的一些個筷子般粗筷子般長的樹枝樹杈,月明指著那一瓶子樹枝樹杈,先對公司總經理說:“總經理,明天結算時你可得給他們付5萬元的苗圃賠償費啊,那單子上寫得清清楚楚啊!”又對賣方頭頭腦腦說:“這就是從你們所謂苗圃裏拔出來的樹苗啊,你們自己看看,有沒有根?有沒有芽?而且你們光派人在路邊突擊插了那麼一小片,企圖讓我們吉普車一過的時候留下個印象,似乎那真是苗圃,可我今天下午專門去參觀了一番,對不起,我找到就隻是這麼一些插在土裏的樹枝樹杈……”賣方的人望著那一瓶子樹枝樹杈,全都尷尬得不得了,公司總經理便問他們:“怎麼樣?我們田工的罰酒,你們喝不喝?”對方隻好乖乖地端起了酒杯……第二天那5萬元“苗圃賠償費”自然買方不付賣方也認賬,公司總經理又當眾發放了月明表姐3000元獎金……
“現在那邊公司把我當成一個寶貝,我也確實是個寶貝,但他們誰也不懂得我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幹勁,為什麼做事那麼認真,為什麼那麼無所顧忌,又為什麼那麼快活……我是在開辟和創造一種新的生活,這種生活可以讓我忘記天津,忘記西人和歐媽,忘記往日的屈辱和失落……隻是有時候偶爾想念孩子們,可我知道她們都已長大成人,我可不願跟她們再重複西人跟歐媽那種難舍難分的感情關係,她們應當把感情轉移到她們的丈夫和自己的小家庭身上,我如果過多地愛戀她們便是妨礙她們家庭生活的獨立性,這麼一想,我就更輕鬆,更坦然了……我這次回天津搬取東西,公司怕我從此不再回去或改換門庭,總經理就代表董事會問我:如果他們要我至少留在那裏五年不跳槽,得滿足我什麼條件?我就說,旅遊開發區的建設工程不是已經全麵開花了嗎?那海濱的植物園,不是已經利用原有的野生植物群落初見端倪了嗎?就在那植物園裏,為我蓋三間小小的平房,一間廚房餐廳客廳合並的小小起居室,一間附帶衛生間的書房兼臥室,另外一間空房——為的是有看望我來的至親好友可以在那裏留宿,他們還以為我指的首先是西人,其實我心目中卻指的是女兒外孫,還有霞明、星明、毛妹,還有你們什麼的——我也不要那房產,我隻是要求我在公司幹活時他們給我白住,我死了或者走了他們再收回……其實現在我已經開始了那樣的生活方式:我不喝任何別的飲料,不要說不喝一切烈酒葡萄酒啤酒,就是可樂雪碧果汁我也不喝,也不喝茶不喝咖啡,我隻喝礦泉水或者把飲料的概念擴大一點,不隻是為解渴還為了營養,那就還喝鮮牛奶;我不再吃肉,許多人去海南島是為了吃生猛海鮮,我就連一般的魚也不吃。當然,我吃雞蛋;我除了吃米飯麵條這些主食,主要吃素食,尤其是豆類,還有玉米,當然我要吃很多很多的綠色蔬菜,還要大量地吃水果……我要過一種素淡卻未必儉樸的生活,那將是一種雅致而高尚的生活……”
你都聽呆了,你禁不住問:“難道你是要當佛教徒了嗎?”
月明表姐兩眼對著你,卻沒把焦距落到你的臉上,她仿佛在透過你的身體看非常遙遠的地方,她沉思地說:“那倒也還不是。不過這些天來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我確實在考慮一個宗教信仰的問題。這幾年裏我讀了一些佛學書,一些談禪的書,無論佛教對生、老、病、死的大徹大悟,還是禪機裏的生存智慧,都給我一種深刻的啟示;但是我也讀道教的書,讀老子、莊子,那種清靜無為、順應自然的人生態度,也很打動我的心;我也讀《聖經》,讀《可蘭經》,我覺得我缺乏‘原罪意識’確是一種心靈缺陷,我對至高無上而又無形無影的主總建立不起一種大敬畏大信心,我常常為此自責自愧……所以到頭來我的靈魂還是沒有一個皈依,有一種漂泊無靠的空虛感和寂寞感……但我不甘心就這樣下去,我想,今後除了為公司賣力,在那植物園的小平房裏,我將用大量的時間一個人讀書、思考,這回我從天津托運過去的,日用品並沒有多少,卻有兩大箱圖書,也許,我會在世界上固有的幾大宗教中皈依到一個裏去,也許,我會默默地為自己建立起一種綜合各方麵啟迪和領悟的宗教……”
忽然電燈熄滅了,這突如其來的停電並沒有令你和月明表姐發出驚詫的聲音。你打開餐桌的小抽屜摸到了火柴,點燃了餐桌上常備的兩根平時主要用來當作裝飾的插在銀座基裏的白蠟燭,燭光照著月明表姐的臉。她顯得格外寧靜,有一種幽深的思緒縈繞在你和她的心頭,那思緒隨著燭舌的搖曳而閃爍不定……
你們很久都沒有再說話。隻是在燭光裏那麼靜靜地對坐著。
17
你很驚訝自己怎麼會是坐在紫禁城高牆外的筒子河邊。
什麼時候夕陽已然隻剩下最後的餘暉,把筒子河的水麵染成了胭脂紅?最早一批開始捕蟲的蝙蝠已然飛動在柳樹前後,傳來電報大樓報時的悠悠鍾鳴。
……你從長椅上起來,順著筒子河漫步。
盡管北京城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尤其近10年來,許多部分的景觀已經全然掃蕩了曆史的殘跡,煥然一新到引出爭議的地步,但紫禁城周遭的筒子河一帶,卻儼然保留著其固有的風貌。
筒子河就是護城河。因為河岸陡直齊整而河道相對狹窄迤長,狀如直筒,故稱筒子河。
護城河的存在,顧名思義,本是為護城的。五百年前明成祖建北京城時,實際上至少挖掘了三圈護城河,包圍著整個北京城的是第一道,包圍著整個皇城的是第二道,包圍著皇城中的紫禁城宮苑的是第三道。你在一些電影和電視片中看到過兩軍作戰,一方固守城池,另一方強行進攻的種種慘烈場麵。在這種搏擊中,護城河便成為一道天然屏障,尤其在尚沒有發明出槍炮的古代戰事中,攻方為了強渡護城河,往往必須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而守方那時必將河上所有的橋都變成吊橋,一律吊回去而使護城河成為一個環狀的難以通過的深壕……攻方隻有強行渡河取得成功之後,方能再用雲梯鉤繩之類的器械強行攀牆越垛,但渡河時有萬箭齊發,登城時有刀砍石擊,那真是一幅“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的慘烈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