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3 / 3)

然而細究發生在北京的這近500年曆史,這些護城河何嚐發揮過它們那護城的功能,更令人思之悚然的是,幾乎就從來沒有在這些護城河、特別是紫禁城周遭的這一圈筒子河邊發生過任何那類電影、電視片中展現過的戰鬥……

明朝末年,當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逼近北京城時,守軍早都四散潰逃,更有迎降的官員去主動打開城門,任起義軍大舉挺進,那些前幾天還在崇禎皇帝麵前山呼萬歲大表忠心慷慨陳詞的高官厚爵,一時間都不知道藏到哪裏去了,崇禎皇帝是在一種左呼不應右招不來的大驚訝大恐怖大惶急大絕望中,孤獨到身邊隻剩下一個太監的境況下,匆匆越過紫禁城北麵的護城河跑進煤山(現景山公園),在山腳下的一棵槐樹上,極為狼狽地上吊而死的。

而當吳三桂在山海關打開城門迎降了清軍,李自成感到寡不敵眾決定撤出北京城之後,北京城的三圈護城河也隻倒映著完全不設防的城樓牆堞,清軍也是在並無戰事的情況下順利地開進北京城的……

到了鴉片戰爭以後,清朝走向衰亡,但1856年的英法聯軍攻打北京城也好,1900年的八國聯軍進占北京城也好,北京的城牆和護城河邊也幾乎沒發生什麼戰鬥,倒是鹹豐皇帝帶著一群大臣嬪妃越過護城河撤往了熱河,後來慈禧太後又挾持著光緒皇帝越過護城河逃往了西安……

筒子河啊,修造你的人,是為了你在關鍵時刻,哪怕暫時地阻止一下推遲一下進犯者的突進,然而根本沒有發生半點那樣的戰鬥呈現半點那種場麵……非常平靜地,進入的就進入了,逃逸的就逃逸了……

你在筒子河邊體驗到曆史、世象、人生、靈魂的繁雜莫測和詭譎多變,為什麼往往始料不及、出人意表,甚至到頭來總是有內部的迎降者大開城門,使辛苦設置的護城河毫無作用,而形成悲喜正鬧百味俱全的連台活劇?

人們往往為自己的心靈挖掘出深深的護城河,然而到了關鍵時刻,護城河邊卻並無戰事,襲人變得輕而易舉,沉淪仿佛風到花落……

中國古老的護城河嗬……

夕陽終於完全斂盡了最末一道殘光。護城河變成一道幽暗的壕溝。

路燈亮了。你離開護城河,緩緩地朝東華門外的大街走去。

18

……不知不覺之中,你已經走到東四大街的十字路口了。

東四大街原來叫東四牌樓大街。

那十字路口原有四座高大的牌樓。

直到50年代初,那四座牌樓都還屹立在那裏。

據說有明以來北京城裏大街上的牌樓最多時達到過57座。與東四牌樓相對稱的是西四牌樓。

到50年代初,北京城裏大街上的牌樓至少還有二十幾座。

但嵌在你印象中永不磨滅的還是東四牌樓。

那是四座三間三樓四柱造型優美古色古香的彩色牌樓。

南北路口的兩座,當中的匾額上刻著“大市街”的字樣。

東邊路口的一座,當中的匾額上刻著“履仁”。西邊路口的一座,當中的匾額上刻著“行義”。

你在東四牌樓一帶,特別是貼近它的隆福寺街和隆福寺附近,度過了你寶貴的不可重複的而別人的經驗又絕不可替代的少年時代……

你的親人,你的朋友,你的同學、同事、同行,乃至你的仇人和不知該算作什麼而與你的生命軌跡相交相撞的許許多多的人,都曾在這一帶活動。

東四牌樓,那四座高大雄偉美麗精致的牌樓,後來被拆除了。

因為時代的發展,社會的變化,不允許它們再繼續高踞在那裏——它們妨礙著現代交通的發展。

正如我們的親朋好友或我們所嫌厭者嫉恨者或於我們無所謂的人難免在某一天要被時代和社會所拆除一樣,當然更包括我們自己。

更正如我們心靈中那些高大美好斑斕曼妙的無形牌樓,會在某一時刻被發展著變化著的現實拆除挪移一樣。

……是的,你老早老早就想寫一本書,你曾想把那本書叫做《阿姐》。為什麼要叫做《阿姐》?難道你想寫的,僅僅是一個絕對平凡的阿姐?

“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

又豈止是女子,還有那許許多多的男人……

但最初的衝動,卻分明還是緣於女子。

你不知道那是為什麼。

你忽然從靈魂中挖掘出一個埋藏更深的印象。

四牌樓!

對,就是在那四牌樓下麵,在十字路口的西南角,現在是美國肯德基家鄉雞分店的地方,原來有個照相館。

照相館的櫥窗裏,總陳列著一些大幅的肖像照。

那是古老的傳統,自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照相術發明推廣以後,直至如今,照相館莫不如此。

你就常站在那照相館的櫥窗麵前,癡癡地望著一張女子的照片。

你不知道那女子是誰。

你不能用文字描述形容那女子的玉照。那是一幅黑白的特寫照。即使你能,你也不願用文字寫出。但那幅大約20英寸的女子照片,卻使你的靈魂受到一種特殊的震撼。倏地,你還能在靈魂深處複原出那幅照片,恍然如新。並且那時候,你還是個沒發育成熟的少年人的靈魂中湧出的驚奇、欣悅、神秘感、探索欲……如今居然又都濃釅地湧上了心頭。

在那幅照片麵前,你頭一回深切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男性。

並且你從那時起,就對生活中的女性無形中有了一種特殊的眼光和情懷。可惜當年甘木匠的女兒甘福雲病逝前你還沒有發現那張照片並且不曾因那照片而鴻蒙初開。所以你後來想寫一本厚厚的書時就決心要有一章專門用來懺悔,為甘福雲,也為混沌懵懂的那個少年。那個少年也是你嗎?生命的流程和心靈的變異真不可思議……

你終於寫成了一本書,一本比你以前寫的都厚的書!在這個每一天不知道有多少本書印出來的世界上,你深知縱使你的書已如那四牌樓般有著一時的雄姿風采,也難免有一天終被拆除,更何況你的書必定更像是那個早已蕩然無存的當時便不知名的照相館,像那照相館櫥窗裏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隻擺放過一時的那張恐怕早就灰飛煙滅的肖像照……

你有一個企盼:哪怕像那照相館櫥窗裏的那張無名肖像照一樣,隻有一顆心為之產生感應,並經過時間磨石的碾礪、人生風雨的衝刷之後,還能埋藏在靈魂的深處,在那夜深人靜時,偶一躍現!

1992年9月1日寫完於北京安定門綠葉居中

2004年6月校訂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