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你聽了很感震驚。你原以為月明表姐與西人的絕情,是因為西人有外遇已經好幾年,並且早已被單位的人被鄰居被一些親友所看破所知曉,因而傷透了心,月明表姐卻極為平靜地對你說:“這並不是主要的原因。說實在的,這甚至並不能完全怪他。你知道我早絕了經早沒什麼性欲,而西人這方麵卻依然很強,坦率地說,我以前也並非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並非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他是個歐亞混血兒,那身體那欲望的強健猛烈,是超出一般中國男子漢的……因此當我最初發現他有拈花惹草跡象時,是並不怎麼吃驚也並不怎麼在乎的,我知道他不僅膽子很小,並不敢大膽胡為,而且更知道他對我作為他的妻子這一點,是一直很以為‘拿得出去’,很引以為自豪的,何況我們的女兒一個個都那麼大了,外孫子都抱過都可以滿地跑了,他是絕不想跟我離婚的,但他那強烈的不可抑製的性欲又越來越不能從我這裏得到滿足,因此,當有年輕的女性把他當成獵物加以捕捉時,他就忍耐不住了……你知道直到如今他還是儀表堂堂,一些中國女青年甚至婦人在心目中將他稍加美化想像成活生生的能夠抓到手的阿蘭·德隆或者布魯斯·威利斯,那是一點也不奇怪的……這兩年我怎麼忽然不能忍耐了?也許是我心理上出現了偏差?這兩年他主要是跟他們單位裏一位炊事員的老婆——一個粗俗不堪的年齡也三十好幾快四十歲的收發員鬼混,有一次讓我在電影院撞上了,他們倆合坐一張‘情人座’,那扁臉女人放肆地貼在他膀子上……我就走過去,西人一見是我臉都白了,那女人摟住他胳膊瞪著眼仿佛準備跟我拚命,我卻隻是站在他們麵前,瞪了他們至少十幾秒鍾,末了我隻對西人說了句:‘你也太饑不擇食了!’就轉身走了……我實在看不起西人,他的淺薄,他的毫無自尊,他的連包裝都不要的赤裸裸的性欲,都在丟我的臉,後來他回到家裏苦苦求我饒恕,我也隻是那麼一句話:‘你找什麼樣的不行,怎麼可以那麼掉價!’……但到了今天,我連這種心情也沒有了,我覺得他如何發泄他的性欲是他的事,他的私事,他本就是那麼個淺薄的貨色,怪我以往用自己的想像力把他塑造成一個高品位的泰倫·鮑華了!……”
“但是無論怎麼說,你們曾經有過玫瑰盛開般的愛情,在我們這一輩人當中那是人見人羨,傳為美談的!”你便感歎。
月明表姐臉上呈現出的是一個慘笑:“愛情?玫瑰盛開般的?也許確實有過,那是我對於他的愛情,他對我麼?這兩天我就坦率地對自己說:醒來吧醒來吧,其實西人從來就沒有真正愛過我,他對我的興趣,與對那個扁臉的收發員實在沒有兩樣,至多隻多一條:我作為他的妻子更具有花瓶般的價值!你不要以為我說的是氣話,不是,我很冷靜……告訴你吧,這其實也並非什麼秘密:他這一生所愛的女人隻有一個,那便是他的母親!……當然,這主要又是因為歐媽對他有著超常的愛,我不願把那當成是母愛……你說那能算作是母愛嗎?我在我們那間亭子間裏,剛跟西人做愛完了沒多久,正依偎在西人懷裏希望得到更多的溫存,歐媽突然打開門進來了——她有我們房間彈簧鎖的鑰匙,西人給她配的——她若無其事地進來了,就站在我們大床前,我慌亂地坐起來,不知所措,她卻仿佛根本就沒有看見我,她隻是盯著她那寶貝兒子,搖著一根手指頭責備說:‘親愛的赫爾默特,你怎麼又忘了吃魚肝油丸就上床睡覺了?’赫爾默特是西人的小名,歐媽在最疼愛他的時候就這樣叫他……西人對歐媽的這種作為,居然並不以為有什麼不妥,他就乖乖地爬起來,跟歐媽上樓去他爸爸媽媽的房間裏吃那個魚肝油丸去了!……我懶得跟你舉更多的例子……再說一個吧,1976年大地震,天津的氣氛比北京恐怖多了,家家戶戶都搭防震棚,那時候西人爸爸已經去世了,家裏惟一的男人就是西人,可是西人對搭防震棚卻一籌莫展,我便去單位借手推車找磚,其實哪裏是找,分明是偷,又去找塑料布,找石棉瓦,又去求單位裏的小哥兒們小姐兒們幫忙,終於隻用了兩天半時間就搭出了一個湊合能待人的防震棚,從家裏搬過去一張大床,提過去了一個熱水瓶幾隻水杯……我匆匆忙忙又去了一趟單位,為領當月的工資。當我路過我搭出來的那個防震棚時,隻見裏麵點燃了蠟燭,我便走進去,一看,西人正和歐媽兩個人坐在那張大床上,一人喝著一杯熱茶,我便問:‘孩子們呢?’西人說:‘都在家等著你呢!’我一聽那話一看那表情差點兒立刻暈死過去,原來西人心目當中,覺得那防震棚是專為家裏最珍貴的東西搭的,那最珍貴的兩樣東西就是歐媽和他自己,而我和孩子們,在沒有搭起另外的防震棚以前,天經地義是應該還暫時待在那震出裂縫的舊房子裏的!那一天我蓬頭垢麵,為搭防震棚劃破了手崴了腳,簡直不像個人樣兒,可是西人和歐媽油光水滑地坐在那防震棚裏,不僅心安理得,歐媽還抱怨有蚊子,西人還命令我趕緊去家裏取蚊香……我的眼淚沒有往外流,都倒流到心窩裏了,那時我就該透徹地意識到,西人愛的是他媽,那當然是純潔的愛,而不純潔的性要求,便該由我來承擔,我在那個家裏的角色,實際上是老媽子加妓女加傳宗接代的工具!……這麼多年我就是這麼生活過來的,表麵上,我們那個家真是玫瑰園般美麗,實際上,我終於醒悟,那是我的地獄!我實在不能再忍受下去了!……”
16
你望著餐桌對麵的月明表姐發愣。妻在隔壁屋子裏休息——她有點不舒服,提前上床了。你希望妻已經睡去都沒聽見,否則妻那柔弱的心靈必不能承受如此怪誕卻又真切的人生悲劇。你想安慰月明表姐卻簡直說不出一句哪怕是最無力的話。
沉默。
月明表姐呷了口茶,臉上漸漸消去了鬱悶憂愁,現出一些沉靜的淡而甜的笑容來。
她開始用另一種語調對你說:“你當了作家,你能理解,所以我跟你講這些,你不必見怪。其實對於我來說,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並且我發現我完全可以建構起一種嶄新的生活,在海南島……”
她便向你講起她在海南島的情況。她在那裏受聘於一家中外合資公司,那公司房地產生意搞得十分火爆,她是特別顧問。怎麼個顧問?房地產生意做到最後,你就要買下地皮,就要規劃在那塊地皮上的開發,比如說開發一個旅遊區,那就要有總體規劃,差些什麼設施,蓋出來怎麼賣出去租出去或承包出去,怎麼吸引投資,怎麼回收投資,中間怎麼轉讓,或怎麼吞並別家……那裏頭名堂很多很多,她因為學的土建工程,設計院幹了那麼多年,所以經驗豐富,到了海南島又有應變能力,所以幾件事幹下來,馬上名聲大振,身價倍增。比如說他們公司買下了一塊地皮,是當地鎮上公家賣出的,公司已經付了款了,開始搞測量組織搬遷了,那賣方就想打馬虎眼,怎麼打馬虎眼?就是他們打標界樁的時候,凡遇不規則的地界,就盡量往小裏打,按規定凡不規則的拐角彎轉地段必用水泥樁,以免接收使用時發生糾紛——因為木樁很容易被替換和搬走,但那賣方打的全是木樁沒用一個水泥樁;除此以外在月明表姐他們買方會同賣方坐著吉普車進行實地核實時,在一個部位上賣方提供不出圖紙,說是拿圖紙時少拿了一張,不是故意的而隻是因為圖紙太多工作秩序比較忙亂因而有所疏失;大家是從宴席上一起下來坐吉普車進行勘查核實的,礙於情麵,買方的人差不多都說那就算了吧,接著看別的地方吧。月明表姐卻堅持要看那張圖紙,哪怕多跑路多耽擱時間也要照圖紙接收,月明表姐說:“我這個顧問最後是要在接收文件上技術鑒定一欄後麵簽名的,我怎麼能不公事公辦?我有我一份責任啊!”於是她便隨賣方坐吉普車去賣方的辦公處取那張圖紙,到了那辦公處人家找來找去,也不知真找不到還是假找不到,總之找不出那張圖紙,月明表姐便毫不客氣地說:“對不起,我隻好揭下你們牆上這張大圖紙了!”那張大圖紙差不多有教室裏的黑板那麼大,是一張整體圖,人家很不情願,甚至阻攔,但是月明表姐登上凳子硬是揭下了那張圖紙,卷成一大卷,扭頭便走。賣方的人不得已隻好跟她返回那個待查地段,結果大家會同一對圖紙一細測量,那個地方打的界樁完全不對頭,足足少打進了十畝地皮!圖樁俱在,賣方隻好道歉,隻好同意重打,月明表姐哪容他們隔天再打,硬讓立即改正。他們要挪木樁,月明表姐說:“不要挪,留在那兒!你們這就取水泥樁去,還要帶好油漆桶,隨打水泥樁隨用油漆逐一標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