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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年前頭一回去香港,是先飛到廣州,再從那裏坐穗港直通車進入香港。在廣州停留幾天,除了與當地的文學界聯絡外,很重要的一個目的,是見見亡故的大哥留下的一女一子。大嫂已經改嫁,雖然見到也還親熱,你還叫她大嫂她還叫你小弟,但你內心裏總覺得她畢竟是“抱琵琶另上了別船”,所以已無多少情感可言。侄女侄兒就不一樣了,想起來他們都是蔣家的血脈,便有一種深重的骨肉之情。
侄女蔣唱已然結婚,在郊區的一所中學教數學。她同侄女婿抱著小侄孫先到東方賓館來看你。你便招待他們吃西餐。唱唱說她在廣州這麼多年還從未吃過西餐。這話讓你更生愛憐之情。唱唱越來越像奶奶,你望著唱唱便不由得想起媽媽,想起家藏的私人照相簿裏的那些已經發黃的舊照片上的青年時代的媽媽,一層淚水便模糊了你的雙眼……
吃西餐時唱唱說他們兩口子一時都沒找到弟弟吼吼。你本是按唱唱的地址跟她聯係讓她把吼吼叫上一塊兒到東方賓館來見麵的。吼吼怎麼會找不到?原來吼吼中學畢業後先考上了中國大酒店當保衛,中國大酒店就在東方賓館隔壁,是一個最豪華的合資大飯店,穿上那保衛的製服就像外國的軍官一樣,神氣非凡,吼吼一度也很高興;但後來就發現無論是在大堂當侍應生或在客房當清潔工,也都比當保衛強——因為都有小費,一個月的小費合起來往往有工資的兩倍多,當保衛卻絕對拿不到小費——旅客見到保衛人員避之而不及呢,焉會反倒迎上去給小費?真有來給的你也不敢接,那人必是別有用心……總之吼吼幹了一段就辭職了,辭職了又不願回家和後父同住,便在朋友家裏借宿,這個朋友家裏幾天,那個朋友家裏幾天,又跟朋友合夥做生意,前些時是從天津那邊弄來半車皮的雪梨,結果批不出去,隻好自己擺攤零售,也賣不大動,邊賣邊爛,不斷削價,最後血本無歸……但吼吼又已經借錢承租了自由市場裏的一個攤位,打算搞服裝買賣,這幾天想是跑貨源去了,所以找不見他……你聽了這些情況就更憐惜吼吼,沒了父親的孩子!難為你年紀輕輕的就跑到社會上混……
你同唱唱一家在東方賓館那美麗的花園裏照了許多像,然後送他們出去坐公共汽車,還沒走出賓館,卻隻見從那保齡球室中出來一簇說說笑笑的紅男綠女,唱唱一眼認出便叫了起來:“吼吼!你怎麼在這兒?”
“姐!你們怎麼今天來這裏玩?”跑過來一個瘦長的青年,穿著最新潮的T恤衫和蘿卜褲,你吃了一驚。
“吼吼!這是小叔!……我們到處找你找不見,你卻在這兒!”
那青年便同你對望著。
“小叔!你來啦!”吼吼親熱地叫你。
你這才拉過他的手來,更仔細地端詳他。不僅沒有大哥的一點印記,也看不出大嫂的一點遺傳。你沒想到長大後的吼吼會是這麼陌生的形象。
……你去香港前的幾天裏,吼吼便一直陪著你。當地一些文藝團體一些作家朋友請你吃飯,你便總帶著吼吼一起出席,你便跟他們說你大哥已然故去大嫂又已改嫁,侄兒吼吼難得跟你一晤,他們沒等你說完便一迭聲地說歡迎一起快坐快坐……吃完幾餐吼吼在陪你遊覽廣州時便跟你評價上了,哪一餐算是高檔哪一餐隻算中檔哪一餐花同樣的錢不如到另外的地方去吃,又是哪一處的基圍蝦顏色不正哪一席的菊花蛇羹特別精彩……到後來作家朋友請你們吃零點的菜,服務小姐把印製精美的大菜譜遞上來,主人便遞給你你說不懂便遞給吼吼,吼吼便坦然地接過去極為內行地點起菜來,他一連點了好幾個最昂貴的菜,主人麵有難色,你便用腳在台子下碰吼吼的腳,吼吼卻渾然不覺,吼吼用廣州話向服務小姐細致地提出要求,比如放牡蠣的冰盤一定要放足冰塊,石斑魚一定要一早到貨的,鐵板牛柳的原料一定要澳洲小牛的千萬別拿國產的冒充……等等……吃完你感到朋友是捏著鼻子在付賬,但分手後吼吼隨你坐進“的士”卻還要說:“今天的洗手茶臭烘烘的!人家到了這一檔的餐館,吃牡蠣基圍蝦的洗手茶裏都放檸檬片的!”
……幾個朋友送你上火車,吼吼自然也去送,在進入隔離區辦理出境手續前,你和吼吼擁抱,吼吼像外國電影上的角色般同你臉挨臉地告別。你訪港結束後將從啟德機場直飛北京天竺機場回家,因此不知何時再能見到吼吼,你臨別時一再囑咐他要好好做生意,爭取發財但不要賺虧心錢不要學壞……
吼吼一直沒有發財但也一直能夠生存。他幹了幾天服裝生意又把攤位倒給了別人,同幾個朋友合夥搞了一陣汽車配件又不知為什麼破裂,他同一個倒賣小電器的女子同居而絲毫沒有結婚成家之念,唱唱來信告訴你好幾個月了他也沒有去唱唱家也不知他都在幹些什麼,他腰上倒別著個BB機,但總Call不來他的回電,但唱唱似乎也並不怎麼為他著急——因為在廣州有很多年輕人過著同吼吼差不離的生活。
可是前幾個月有一天你卻忽然接到了吼吼的電話,親熱地喚你小叔,你便很高興,以為他在廣州難得地想起了你,你並且猜想一定是他讀到了你在《花城》雜誌上的作品所以良心發現,終於決定跟你聯絡一下,沒想到他卻告訴你他就在北京,而且“阿雪跟我在一起”,他說要來你家看望你,並且跟你“商量一點兒事”……
吼吼和那阿雪一起到你家來了。吼吼不見長得更大,還是T恤衫,還是水洗褲,還是板寸發型,見了你還是撲上來親熱地跟你挨臉,但那阿雪卻使你吃了一驚——她年紀明顯比吼吼大,已儼然一發育得爛熟的南國婦人,見了你也親熱地叫你小叔,叫你妻子小嬸,她一身全麻質地的時裝,領口開得很低,脖子上是亮閃閃的水波紋金項鏈,鏈上墜著個貓兒眼,想必價值不菲;她那連身衣的時裝雪白的底子上有些不規則的大塊桃紅和大塊翠綠,因為有些黑色的不規則線條壓住,所以變俗為雅;她一頭噴過發膠的鋼絲發,耳垂上是一對與項鏈相呼應的金耳墜;但她長相其實乏善可陳,麵頰上還有些化妝品掩飾不住的粟米狀突起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