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要走。”
“那你快點走吧,如果被發現了,會惹出麻煩來的。我送 你一程吧。”
張小鬼在前,梁東山在後,由南溝口進了大山林子裏,直 插人南店村那條小路。
梁東山送走了張小鬼,獨自往回走時,心情特別沉重。這 不景氣的預兆,說明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他回到農家,和衣 躺下,卻怎麼也不睡不著,輾轉反側。當他將要迷迷糊糊睡 去的時候,農家雄雞提鳴報曉了。
苗可秀穿好衣服,對他:“你醒醒,梁大哥。”
梁東山一激靈坐了起來,他用力地揉搓著粘澀的雙眼: “啊一欠。”
“大哥,我們今天動身,往西走。”苗可秀平平淡淡地說: “梁大哥,我的心裏很難受。”
梁東山睜了睜沉重的眼皮,用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望著 他,心裏有些發毛:作為一軍之統帥,有這種情緒可不好! “苗將軍,您不必多慮,有些事情也隻有果斷才行。”
“我們吃完早飯,我離幵這一帶。”鐵血軍整裝齊發了。他 們沿著徐家草溝的山山毛毛道,環著老林裏獵人踩出的小路 往西開拔。
天,是陰沉沉的,雲層厚重,雨雲烏的發暗。一道閃電 劃過長空,接著是沉悶粗暴的雷聲在樹林中炸響。林中的髙 大樹身都受到了共振,枝葉嘩嘩作響。
林莽中的鐵血軍,冒雨在小道上艱難地跋涉。他們中,有 的滿臉灰垢,胡須又厚又長;有的衣服又髒又破,活像個叫 花子。這些衣衫襤摟的人們,藏身於綿亙的老林子裏,顯得 那麼微不足道,顯得那麼弱小。這些具有偉大的愛國主義精 神,具有民族氣節的英雄們,在整個自然界裏,可謂天之驕 子!就是這些渺小的髙級動物們,在很難駕馭的大自然中駕 馭;正是這些其貌不揚的土生土長的土老帽們,在為解放己的國土而同龐大的自然界抗爭,同具有先進武器的日本軍 國主義作殊死的搏鬥!
急驟的、像硬刷子似的雨條從天空往林莽傾倒F來,而 且一陣更緊似一陣。電閃雷鳴,狂雨在澆潑著。
苗可秀戴不住眼鏡,隻好摘了下來,揣進衣袋裏。他回 頭看看,這僅有的七十來人,衣飾不整,病態滿容,不免一 陣心酸心寒。為了給民族爭氣,為了解救自己的家鄉,為了 解放國土,為了中華聯合國的理想.他們搞成了什麼樣子呢? 一個個像小鬼魂,整個落湯雞,麵目憔悴,能嚇死活人呢。
梁東山跟在苗可秀的後邊,他昨晚沒睡好,很困乏。可 雷電激起他的麻木神經.雨水清醒了他的智慧。
姚生和趙明力並排著走。姚生心中如有一種吃了五味雜 盤一樣的感覺。這一階段,有令他興奮令他自豪的成功。也 有令他灰心令他失望自悲的事情。他情緒比任何人都不穩定, 他想繼續跟在這支窮迫落難的隊伍中,又怕不能掌握隊伍的 整個命運,最終被人發現,那後果隻有死路一條;他想逃跑, 卻又不甘心那髙級掛獎,顯貴的官位。他拿不準主意,他的 這一思想鬥爭,孰勝孰負? 二者皆不能有高低之分。他隻好 跟在隊伍裏,被牽著鼻子走。
毛毛山道上急速地流著雨水和泥漿,將小毛毛道衝成溝 槽。隊伍裏的人都成了水人,鞋子裏邊的水出不去,啪嘰啪 嘰地直響。
這急速的雷陣雨越下越大。
走在前邊的苗可秀對梁東山說:“大哥,小鬼咋天沒有執 行任務,這對鐵血軍的影響很不好。我想罰他一點軍晌。”
“沒必要了,我的好總裁。他不在這裏邊,昨天晚間開了 小差,當逃兵走了。”梁東山直言相告。
苗可秀停下不走了,他僵在林中的小道上,梁東山也站 住,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苗可秀說:“應當把他抓回來,這
怎麼行呢?!
“我決不允許你去抓他。他是我放走的,他的一切罪過都 應由我來承受。他不願意再看到像馬德和那樣的死鬼,他不 忍心下手。”梁東山說。
苗可秀一屁股坐到一棵老樺樹旁。他渾身發抖,臉色發 青發暗,他哆哆嗦嗦地說:
“讓大家圍過來,我有話說。”
梁東山把大家召集過來。七十來人把幾個核心人物圍了 起來。有的太累太乏,坐在濕草地上,有的站著,斜拄著長 槍。梁東山把苗可秀扶起,並大聲說:“總裁有話要說。坐著 的起來,挺一挺,別坐在濕泥地上,那樣會得傷寒的!”
坐下去的,都不情願地站了起來。
苗可秀還沒有說出一句話,就跪了下來,淚水混合著雨 水從臉上流淌下來。
“我對不住大家!那麼多的弟兄跟隨著我,死於荒郊野外, 把屍首拋棄在山林、村莊。他們有的有妻子兒女,有的有年 邁的老父老母,大家跟我吃了那麼多那麼多的苦,我對不起 大家!”苗可秀從衣袋裏掏了一些現大洋說。“我不再留大家。 誰想回家。我這點小費給做盤纏用。不願堅持的就走吧。不 過,不管到哪裏,千萬別做亡國奴,不要給鐵血軍丟臉。如 果大家都不願繼續幹,你們都走光了,剩下我一個人,我也 要幹到底!我們的國土要光複!誰都可以走,我把這點小費 給你們,權做我們交了一場好朋友吧!剩下我一個,我也要 與日本人拚個死活!”
姚生抹了臉上的雨水,誰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他 帶著哭腔說:“總裁,我們相處一場,就這樣散了,真讓人心 裏不好受,可現在的環境也太惡劣了!日本人是國力,我們 卻是像土匪一樣的一小股散丁,硬拿石頭往雞蛋上碰,倒黴 的是我們自己。我們再也不能拿著戰士的性命像兒戲一樣地 耍著玩。各回各的家,散了也是暫時的,等敵人消停了,我 們再出來幹。總裁,你也不能那麼死心眼了,鐵梅的勢力比 我們大的多,有一萬多人馬,可又怎麼樣呢?都快死一年了.! 你也回家領著老婆孩子過幾天熱火日子吧。”
梁東山氣得心炸肺葉冒煙。他走過去,狠狠地扇了姚生 兩耳刮子。
“打得好!打得好!姓姚的,原來你是這樣的狗種,你愛 走滾你娘的蛋吧!”趙明力厲聲叫道。
姚生吃不開麵子:“唉,我是為大家好哇!你們幹嗎又打 我又罵我?我也是為了別人好哇!”
梁東山走回苗可秀身邊喊 “狗養的誰願滾就滾吧,願意 繼續跟總裁救國救民的往我這邊站!”
大家都站了起來,姚生也不自然地跟了過來。
趙明力跪下,對苗可秀說:“總裁,你要再逼我們,你就 給我一槍吧,讓我好受些,你若再說一句攆我走的話,我就 自殺在你麵前!總裁,我們就是死也要一起死呀!”
苗可秀抱住趙明力,像孩子似地嚶嚶哭起來。
四十二
當隊伍來到岔路子時,天已黑了下來。岔路子山西邊的 羊角溝附近,正響著激烈的槍聲。
黃家大院現已破敗不堪,房屋瓦舍都變了摸樣,院內到 處是矮小的青草石台階上也長了苔蘚。這兒沒有新主戶一 成了空房子。
隊伍在黃言華家安頓下來,便疲憊地躺倒睡去。
這昔日的首屆聯合國國府住址,現在竟是如此寒酸,如 此淒涼和寂寞。
梁東山比任何人都困乏,但他知道,這樣的長途跋涉,誰 都一樣疲倦》他主動在外邊站崗。他支持不住了,就坐在台 階上,手握左輪手槍,再也睜不開眼了。
苗可秀睡不著,他想著好多好多的事情,他走出屋,準 備把梁東山換下來,總裁站崗,是絕無先例,是實實在在的 第一次。
他望著梁東山那熟睡的樣子,不忍心喚醒他。可他的衣 服濕得那樣透,躺在院外的石階有中風的危險。苗可秀伏下 身,輕輕地把梁東山推醒:“大哥,你回屋裏睡吧,我站崗。” 梁東山一激靈,站了起來。他笑笑說:
“總裁,你就辛苦了。我進屋睡一會兒。”
梁東山進屋後,苗可秀就在院中走來走去。雨早已停了。 天空中的烏雲變稀變薄,偶爾會露出一塊塊青天來。那青天 就會顯現出幾簇星宿,或者投射幾束微弱的月光來。
苗可秀慢慢地走動著。他覺得鼻子癢癢的,好像要打嚏
噴。經驗告訴他,可能要得感冒。癢癢的,癢癢的,“啊- 啊嚏!” 一個聲很大的鼻癢打了出來。
這一聲鼻癢可嚇壞了院外的一個人。他不是別人,他是 趙明力的叔叔趙日龍。他輕手輕腳地往外挪步……
他已挺長的時間沒有出洞了。他總是那麼不走時運,多 次暗送情報,卻不得誌,不被人重視和任用。聯合國失敗以 後,他也就隱遁鄉裏。
他手握一支日本式的小手槍,槍膛裏有兩顆子彈。他隻 顧回頭回腦地往前走,一不小心,掉進路旁的積水泡裏。
苗可秀聽到響聲,迅速地追了過來,見趙日龍正從積水 泡裏爬出來。苗可秀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苗可秀。
開始,趙日龍嚇得魂飛體外,慌裏慌張地哆嗦起來。可 一下子又有了主意,我就說找老母豬,豬要下崽子。
苗可秀看到他失魂落迫的樣子,什麼都不用問,他猜到 了,又是為日本刺探消息的。應該怎麼處理他呢?苗可秀有 點猶豫,他畢竟是趙明力的叔叔呀!是不是講點人情,免他 —死呢?
趙日龍的心裏像掛了很多吊桶,七上八下的,他的腦海 中忽然來了那麼一股邪力:如果把苗可秀的人頭送給森佐,那 麼,他就會對我另眼相待,說不定做個副官長什麼的。
槍,他是不敢放的,黃家有很多鐵血軍呢!苗可秀不會 武,又挺瘦弱的,我雖然年紀大了點,就不定骨棒比他不硬 牢,或者能打過他。別再二心不定了,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 機會了,就這麼一次,說不定這是命運的安排,該然讓我享 官運啊!別怕,別怕,再遲就晚了,幹,幹! 一不做二不休!
趙曰龍舌哈哈地稱呼道:“總裁大人,辛苦了,您為咱老
百姓到處抗日,老百姓感謝您們啊。我家老母豬要下崽,現 在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我到處找也找不到,這黑燈瞎火的!” “別演戲!你這個探子!”苗可秀鄭重地警告他。
“總裁大人,說良心話,就衝我我侄子趙明力我也不應該 做日本人的探子呀。”他一步一步地向苗可秀靠過來,嘴角落 著笑?笑模悠悠的,可心裏緊張的要爆了炸:別怕,別怕,機 會不多了,就這一次,就是一次呀!
趙日龍趁苗可秀不備之機,用雙臂把苗可秀抱住。於是 兩人就扭打了起來。趙日龍雖年歲尚過,可那歇斯底裏的求 功欲望,迫使他如中了瘋魔一樣地渾身充滿了賊力。
苗可秀總是年輕力盛。一會兒就占了上風?把趙日龍打 倒。苗可秀拾起掉到地上的槍,正準備結果趙日龍的性命,梁 東山和趙明力走過來。兩個人也是準備替戰士站崗放哨的。 苗可秀回過頭說:“我好險讓總參叔叔暗算了。”
趙明力舉起手槍就對準了親叔叔趙日龍你這給我丟臉 的東西!”
苗可秀擋住了趙明力的槍口,說:“看你的麵子,先饒他
一命!”
趙日龍爬將起來,說:“親侄兒,沒有你,我就完了。我 告你一個消息,也箅我將功補過吧!嶺西一支遊擊隊被大日 皇軍包圍了,那五十幾歲的於隊長還受了傷。”
梁東山的心劇烈地收縮著,他握緊左輪手槍,對準了趙 日龍:
“快滾你的蛋的!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
趙曰龍夾著尾巴慌慌張張地逃跑了——
趙日龍滾遠後,梁東山對苗可秀說:“總裁,日本人殺害
中國隊伍,我們不應該見死不救 苗可秀沒有做聲。
趙明力當即便說:“遊擊隊與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的隊 伍正人困馬乏之際,銳氣低落之時,絕對不會去援救別人的。” 三個人默馱地進了黃家正房。戰士們發出濃重的酣聲?一 個個東倒西歪,享受著甜美的睡夢。
苗可秀把全屋裏的人全喚醒。人們睜著惺忪的睡眼.迷 迷迭迭地張著詢問式的目光
苗可秀看了看大家,說:“我對不起戰士們!可我有話就 要說。嶺西的八路軍遊擊隊被日本人包圍了,我們是去救援 還是袖手旁觀?”
大家個個發言,極大多數不同意救援。特別是趙明力、姚 生、楊雲、雲長這些舉足輕重的勢力人物,更是不同意。
姚生據理力爭,談了不救的好處和必要,成敗利害分析 得更是透徹,入骨三分。他的話看來十分得人心,順人意。 顏良首先提出了不同意見,他說:
“見死不救,決不是鐵血軍的傳統,也不是中華聯合國人 的道德。”
梁東山說:“各位兄弟,我求求你們大家,我求求大家改 變一下看法。我們已經吃透了孤軍作戰的苦頭了,沒有友軍 的協作,我們勢單力弱。既然日寇打到了抗日隊伍的頭上,我 們就不應該——”
趙明力反駁說:“梁大哥,話是這麼說,可做起來就那麼 簡單。我們的眾哥兄弟死有多少人了?那是人命呀!我們不 能再拿這些人當槍靶子了。”
“不!死亡固然可怕,令人痛惜,可戰爭就不免有死亡!
為國家損獻軀體死得偉大而光榮!希望太太平平不死人,那 就別當兵,回家抱娃娃吧!”顏良反駁著說。
苗可秀很激動,他看了看大家,忘情地說著:“好兄弟們, 好戰友們!你們都有一種為國獻身的精神,這非常可貴。但 在具體細節、具體問題上會出現拐不過彎來的時候,有想不 通的地方。我能夠理解你們,你們是有道理的。我認為,抗 曰救國,豈分你我?無論是共產黨遊擊隊的共產主義也好,還 是我們鐵血軍的中華聯合國也好,其目的都是要解放淪陷的 山河田土,解放受苦受難的民眾百姓,拯救他們於水深火熱 的災禍之中。我們都是一個目標,還有什麼理由耍奸猾,去 坐山觀虎鬥呢?我是一軍之總裁,我有權命令你們責無旁貸 地去增援,可我不再下令!大家都不同意的話,我不強求,可 我自己也要去,為了祖國的一丁點利益,哪怕就我一個人,我 也要戰鬥下去!我現在就走,你們去不去是你們的事
苗可秀提著手槍,邁出了黃家大院。鐵血軍中的人呼地 一下子全跟了出來。
他們並非怕死,也並非不情願打日本鬼子,隻是他們不 了解遊擊隊,與遊擊隊也沒有深厚的感情。
隊伍跟著苗可秀,翻過了文山,來到日偽軍紮營地的外 圍,在一個小屯子住了下來。
昨天,於文偉率遊擊隊與數倍於己的森佐大隊展開了激 烈的戰鬥。他們給敵人以重大的殺傷,頑強地守住了羊角溝 溝西的山頭,與形成包圍趨勢的敵人艱難地對峙著。天黑時, 敵人退了回去,守住紮營地。
此時,正是深夜零時。苗可秀讓戰士們好好休息,等敵 人白天進攻時,再從外部給以猛擊。
天將破曉,日寇就開始了攻勢。機關槍、小鋼炮,一起 向西山頭發起了猛烈的炮火。煙塵四起.山石飛崩,樹木折 斷。
在西山頭上,隊長於文偉由於右臂受傷,隻好用左手打 槍。他沉著冷靜地指揮,隊伍有條不紊地還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