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家斜對麵突然熱鬧起來。一汪臭水塘一夜之間被填為平地。一輛輛手扶拖拉機裝載著石頭、磚瓦等建築材料轟隆隆地開進工地,絞拌機的轟隆隆聲,瓦刀擊斷磚頭時的叭嗒聲,連同瓦工們的葷話髒話從工地上雜亂無章地擲向街道居民平靜而緩慢的生活裏。開始,我以為是街上搬來了新居民,但隨後傳來的消息卻是,居委會正在辦一家頗具規模的漁網廠,據說投資近三萬元呢。一時間,街上的居民把它作為一件大事奔走相告,就像自家有了喜事。
開始,我的父母並不關心這件事,每天不絕於耳的嘈雜聲直讓他們覺得煩,隻希望這聲音早一天結束,好睡個安穩覺第二天有勁拖板車。但有一天,父母忽然注視著工地在嘀咕著什麼,我從他們斷斷續續的交談中獲知,漁網廠正要招工,招進去的工人當月就能拿到十五塊錢工資呢,父母打算將大姐弄進去。大姐是應該到一家單位上班的,一個已發育成人的大姑娘成天推著板車在陽光下暴曬,誰看了都會罵她的父母。另一方麵,父親對他一生被排斥在沒單位沒人管、撈一爪吃一口的遊民之列一直耿耿於懷。如果他落地就是農民,他也就認了這個命,但他恰恰是城鎮居民,有著和工人一樣的戶口和糧油本,吃糧買布有計劃供應,咋地就覺得低人一等呢。做工人有說不盡的好處,除了有工資有福利、老有所養、住上單位分配的大瓦房外,還能參加各種社會活動。每當他看到人家以工人階級身份組成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高喊著革命口號經過身邊時,他也眼紅,也羨慕不已。時代風雲際會,革命形勢一浪高過一浪,卻與他無關,他完全是一個局外人。他從心底渴望有一個單位接納他,有人管他。哪怕是小集體性質,即便被領導訓斥幾句他也樂於接受。但他人到中年,沒人會要他。沒人管就是沒人問,他的這種沒有束縛的卻又如無形枷鎖套在身上的自由讓他不能承受。終於,門外轟隆隆的機器聲將他埋藏在心底的渴望激活,他要用另一個人代替他去圓做工人的夢,去實現自己一輩子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標,讓家裏出一位名符其實、堂堂正正的工人。他把這事看的很重,其重要程度超乎我的想象。
在那時,進單位上班是一件很艱難的事,難度類似於後來的上大學,上大學憑的是學習成績,而進單位上班則全靠關係。進縣直單位需要大的關係,到鎮辦、街道辦企業上班也要有行得通的門路。漁網廠隸屬於居委會,居委會的大權掌握在支部書記謝淮海手裏,任何人想進漁網廠上班必須得由謝淮海點頭才行。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家世代平民,沒一個親戚當官的或夠著謝淮海關係的。這隻是一方麵,另一方麵,父親一生憨厚老實,性格內向,平時沉默寡言,獨來獨往,難得看到他與人套近乎,稱兄道弟,因而在外鮮有關係密切的朋友。別人沒事不上我家串門,他閑下來也賴得往別人家跑,遇到求人辦事時,他這種為人處事的缺陷暴露無遺。
沒門路沒關係不代表大姐進不了漁網廠,路是人走出來的,也是錢和禮物能夠砸出來的,後者似乎更具衝擊力,見效更快。父母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了賄賂謝淮海上。那時候,人們沒有直接送錢的習慣,對方也不敢收,不像現在大錢小錢有人通吃。如何賄賂謝淮海,父母睡在黑夜裏琢磨到雞叫。選擇送禮,頗費思量,因為送出去的禮須拿得出手,能讓人家視力由1。0一下子放大到1。5。什麼樣的禮能有這麼大的魔力呢,他們從縫紉機念到自行車,再到名牌手表、收音機,像陳設商品一樣一件件擺放在倆人虛無的精神世界裏,最後發現沒有一件能落在自己現實的手掌上,不是這些商品炙手,而是一時買不起。他們長籲短歎間,一得不將送禮檔次降下來,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煙酒。但問題又接踵而至,好煙好酒同樣需要開後門,沒人給你批條子,你磕頭喊人家老子也白搭。買一二瓶好酒、幾包好煙尚有通融餘地,買足夠送出去的份量誰賣這個人情。他們焦慮的目光穿過冰冷的黑夜將雙方所有親戚搜索遍,也沒發現誰能幫上這個大忙。雞叫的時候,他們的意見統一到了請客上,花錢不多卻能盡到心意,圖個熱鬧又可顧及其他領導,就這麼定了。
請客定在第三天晚上。頭天晚上父親去約謝淮海,謝淮海二話沒說答應下來,這讓父親心裏很是定當。天還沒亮,母親就起了床,她要早早趕到食品公司門市排隊買肉。她知道,遲一遲,肉就在別人籃子裏了,到時哭都來不及。買肉很順利,她是第二個到達的,早去的人能買到好肉,她稱了兩斤豬後腿和兩斤豬油,隨後又到菜市場買了兩條大鯿魚和幾樣蔬菜。花的錢還不到七塊。下午,父親和大姐四點鍾就回到家,他們將板車推到自家牆邊卸下軲轆算是歇工。回來的路上,父親買了酒和煙。煙是大運河牌的,到處有得賣。酒是當地產的,隨處可見。價格都不高。菜母親已提前燒好,父親回來的首要任務是殺家裏養了三年的一隻大公雞。這隻在我家由雞蛋孵化出的公雞,尚未成年就暴露出好鬥的一麵,長大後甚是了得,暴戾、霸道,勇敢、無畏。左鄰右舍養的公雞,乃至貓兒狗兒沒一個敢和它叫板的,它生在我家似乎就是為了反襯我父親的。父親幾次欲殺它,都在關鍵時刻軟了手,這次它在劫難逃。父親為了不讓它在被殺時掙脫,居然動用了一把大斧頭,在母親的協助下,父親手起斧落,大公雞活生生身首異處,毫無藕斷絲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