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亮的時候,霧開始消散。因是在湖麵上,這霧消散的有些曖昧,粘粘糊糊、戀戀不舍的。水麵波瀾不驚,隨著霧氣的散去,由近及遠、由深到淺地推出一片冷冷的綠。我揉了揉困倦的雙眼,隔著幾棵蘆草,隻見五十米開外,一群野鴨正在水麵嬉戲玩耍,有的撅起屁股將半個身子紮進水裏,有的在梳理著漂亮的羽毛。後麵是一片褐黃的蘆灘,在霧氣繚繞和水的清澈澄明間,這群野鴨宛若水中精靈神遊於人間仙境。我的大腦一陣恍惚,竟癡迷地站了起來,想把眼前的美景看的更加真切,居然忘記了我是獵手,應該躲藏得神不知鬼不覺的,它們是我的獵物,每時每刻都處在高度警戒狀態的。待我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這群野鴨撲打著雙翅呼啦一下全飛走了,隻在水麵留下一圈圈淩亂的波紋。
小船上的另兩個人同時轉過臉來,眼睛瞪得渾圓,恨不得把我當作野鴨吃了。李老疤子的疤臉一陣痙攣,他罵了一句髒話,很失望地收起那支寶貝似的火槍。
為了打野鴨,我們準備了一個晚上,淩晨四點就來到這裏,在刺骨的寒風中蹲守了兩個多小時。現在,計劃全泡了湯,前功盡棄,李老疤子能不惱火。打野鴨我是頭一遭,但不代表我不會打鳥,說明白一些,我是我們那條街上最出名的彈弓手,我的目標是麻雀,楝樹鳥,翠鳥,啄木鳥,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鳥。偶爾也會牛刀小用地打起知了來,這不會壞了我的名氣,因為知了的體積比麻雀小得多,將它從高高的樹頭上一下子打下來很能說明問題。我們街上的孩子沒人敢吹這個牛皮,他們不是打偏了,就是把知了打飛了,即使打到了知了也是瞎貓撞到死老鼠,靠的是運氣。不僅街上的大人小孩知道我打彈弓的本領,而且滿縣城的麻雀、楝樹鳥,啄木鳥,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鳥都熟悉我這張臉,隻要我明晃晃地往哪兒一站,四周的鳥兒都會大呼小叫逃之夭夭。
我的這一名氣讓我從不缺少玩伴,我儼然成了他們的頭頭,成為我們那條街的孩子王。他們像跟屁蟲似地追隨著我,我向東,他們跟著向東,我跑向西,他們緊追不放。他們中間不乏年齡比我大,個頭比我高的。
但有一個人對我不以為然,甚至對我的本領嗤之以鼻。他說我是小兒科。
他就是李老疤子。
李老疤子和我們屬同一個輩份,但年齡卻比我大了十歲。在我們那條街上,活躍著幾支孩子隊伍。街巷就像叢林,我們成天出沒其間。每一支隊伍都是按年齡分類,確切地說,是同齡相聚。年齡相差兩歲以外就屬於另一支孩子隊伍了。偶爾有年齡大的落在下一個年齡段隊伍裏玩的,不是傻子就是被上麵遺棄的,一旦被收留也隻有言聽計從的份,哪管他個子多高,力氣多大呢。李老疤子不屬於任何一支孩子隊伍,他十五歲就輟學進了機械廠。他在廠裏是正式工編製,還是幹臨時工活,是屬於國營性質的還是大集體的,我們不甚了解,也從不過問,在我們的意識裏這應是大人們關心的事。我們隻關心他一件事,他有一支能噴出無數鐵彈子的火槍。
我們經常在傍晚看到他扛著火槍,趾高氣揚地出現在大街上,在鋥亮的槍管上,總會掛著一串戰利品,有時是野雞,有時是野鴨,有時是野兔,有時是斑鳩。有時一次背回來的既有野兔,又有野雞、斑鳩。這些老死不相往來的動物在李老疤子的槍口下,不分種屬、同病相憐地捆在一起。他有沒有空手而歸過,我們不得而知,即使有,我相信他一定會躲到天黑悄悄溜回家。每當他凱旋而歸的時候,一路上總是洋洋得意地吹起的口哨。哨音抑揚頓挫,在七十年代我們那條灰暗的大街上飄蕩,將一條街的目光全吸了過去。吸了過去的還有我們年少的身體,有的還是從家裏聽到哨聲跑出來的。在這種屬於他人的風景裏,我曾經不止一次像跟屁蟲似地跟在李老疤子身後,不時地伸出手撫摸一下沾著血腥的野雞或野鴨、野兔、斑鳩的身體。這些美麗的屍體讓我垂涎欲滴。動物的死亡將一個人抬得高高大大,我們像崇拜樣板戲中的英雄一樣崇拜著李老疤子,仰慕他那高大偉岸形象,心甘情願地幫他拎戰利品 。但後來,我將心中的偶像打的粉碎,不是李老疤子做了什麼壞事,而是他的傲慢、他的炫耀使我產生了抵觸情緒。我頗不服氣地想,你李老疤子不就年長我十歲嗎,有一支能噴火藥的火槍嗎,有什麼了不起的,看我長大後怎麼超過你,怎麼讓你甘拜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