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老兵不死,並且沒有凋零(1 / 3)

晚上睡覺的時候,老那把一張銀行卡放到沈琳麵前,說和沈誌成換了車,回來了三十萬。老那給的動作很輕巧,帶了點歉疚,又帶了點悲壯。

老那跟她商量未來。陸總拖欠的三十萬擊潰了他繼續做工作室的心,而且李曉悅已經在開始投簡曆找工作了。雖然她說這邊有活兒她可以兼著幹,可時間上怎麼可能配合得好?她既上了班,自然是要以正經工作為主。沒有李曉悅做伴,老那的底氣更加不足,他不想再折騰了。

接下來他打算試一試開滴滴,他已經提交申請了,就等通過了以後去麵試。他是輛油車,平均每公裏6毛左右,成本高。夜間不堵車,跑夜間單性比高一點。但他是新手,拿不到夜間服務卡。必須注冊一年以上的,還要完成1000單,投訴率不能高於百分之一,才能跑夜單。所以他先跑白天,每天把女兒送到學校之後,他就開始接單。跑一天,把女兒接回家後,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再去跑。十一點之後就不讓跑了,他就收工。

他嘮叨著,樣樣細節都考慮周到,看上去竟是謀劃許久了。失業以來,老那的體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水下去。找不到工作的彷徨,給工作室找業務的焦灼,沈琳報月嫂培訓班,沈琳離家一個月當月嫂……每一件事都像一把大鐵錘一樣輪在他頭上,要把他前半生滋潤的油水榨出來。他一月比一月瘦,不隻是體重減輕,還失了水分,像被遺忘在角落的蘋果逐漸抽巴。沈琳看著丈夫兩鬢增多的白發,即使不笑,眼角的魚尾紋都放射出細長的一簇,心裏充滿了想哭的欲望,卻笑著應和著他的話。丈夫打起精神去幹從前避之不及的藍領的活兒,這是事情壞到了極點,也是好的開始。

老那見沈琳神情恍惚,明顯心不在焉,停下話頭,看著她。她隻比自己小兩歲,這陣子賣鹵貨也是忙忙碌碌,但奇怪的是她一點也不像迅速老下去的自己。不當月嫂後她的睡眠和飲食都正常了,擦臉油從LA MER換成了一瓶一百塊錢的歐珀萊,皮膚仍然飽滿有光澤。女人如水,水是世界上最柔韌而又最強大的。她是他的妻子,他的戰友,他的導師,他的精神支柱。是她在雨中不屈的身姿消解了他與世界的僵持,徹底粉碎了他的虛榮心。他應該鄭重地再次道歉,為從前吼過的那句“你吃我的喝我的”。但他隻是輕輕攬她入懷,她是強大的,能包容他曾有的卑劣。他的感激,她該能領會,不必再多言。

沈琳說:“老公,不要怕。我們倆在一起,困難總是能度過的。”

老那說:“老婆,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這天,李曉悅請夫妻倆吃飯,為自己惹出來的事端道歉,也讓他們代她向那雋母親道歉,老人一直視她為準兒媳婦。老那其實根本不怪她,那雋和她這些年分分合合,進一步結婚,退一步分手,都很正常。隻是為什麼那個人是沈磊?

李曉悅道:“我根本沒和沈磊發生任何事,我現在也沒有和他在一起。”

沈琳道:“那你喜歡他嗎?”

李曉悅沉默了。

老那生氣道:“所以我弟弟根本沒有冤枉你。”

李曉悅道:“哥,你看,我喜歡沈磊,並不代表沈磊必然喜歡我。那雋說得好像我們倆已經勾搭成奸了似的,這不是冤枉是什麼?”

沈琳道:“我弟弟喜歡你。”

李曉悅睫毛抖了一下,垂下眼神,掩飾著自己的驚喜。她的直覺告訴她沈磊喜歡她,但從他親姐口中說出,簡直比他自己說還要動聽,有他人背書,這份喜歡更具分量。

“你們倆都三十多了,都互相有意思,就趕緊表白吧,等什麼?”

李曉悅羞澀道:“他也沒聯係我呀。”

沈琳思索著:“可能他想找好了工作和住的地方,安頓好自己再和你說。你要知道,他第一次婚姻就是因為經濟能力差失敗的,這多少給他留下了陰影。”沈磊現在渾身上下隻剩幾千塊錢,住在青旅,還沒找到工作,這樣的境況,如何張得開口求愛?

李曉悅悵然道:“我根本不在乎他有沒有錢,我要是在乎,也不會和那雋分手了。”沈磊的脾氣可能會比那雋難搞,喜歡上這樣一個人,也許自討苦吃。

老那敲敲桌子:“小叔子媳婦兒變成了弟媳婦兒,沈琳你以後還見不見我弟弟了?”

沈琳道:“不見我也無所謂。”

老那瞪著沈琳,沈琳反瞪了回去。老那換了話題,問李曉悅找工作的情況。李曉悅投了好幾個月簡曆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這是第一次,他們倆在李曉悅臉上看到為工作發愁的表情。二十多歲時投簡曆,總有三五份工作可挑。現在她過三十一歲了,發現原來並不是遍地都是工作。那些公司不知道為什麼,暗中約好了,特地跳過她的簡曆。

沈琳驚恐道:“難道職場死線又提前了嗎?”

她略一思索又道:“以我曾經幹過多年人力崗位的經驗,我覺得是因為你大齡未婚未育。”

李曉悅譏諷道:“我已婚已育,就好找工作了嗎?已婚已育的三十多歲女人,在大家眼裏就是職場廢柴預備役。”

沈琳承認她說得有一定道理。

老那問:“那你都這樣了,還堅持找不加班的工作嗎?”

李曉悅道:“魯迅說過,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我不會當這樣的奴隸。”

李曉悅一說到加班這種話題,就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把所有狠心的資本家們揪出來打一頓。話有點衝,飯桌上一時沉默。沈琳想,這幫年輕人,動不動就提魯迅,可魯迅並不能為她們對社會的憤懣背書,魯迅自己也是倚仗了白花花的銀元,才敢提著矛刺,橫眉冷對千夫指。空有滿腹倔強,沒有掙錢的雙翼,如何能夠翱翔在自由的天際?

半晌沈琳道:“曉悅,你和我弟弟都是一類人,活在個人的小世界裏,對現實鄙夷不屑。有些話不好聽,但我還想說,不要一直任性下去,要未雨綢繆。看看我們倆,就是前車之鑒。對社會,該低頭的就得低頭,否則未來你會過得狼狽不堪。魯迅還說過,娜拉出走之後怎樣?沒錢,又怎麼可能有自由?”

李曉悅笑容憤恨,沈琳知道這不是衝自己:“難道要像那雋那樣加班到死才對?”

沈琳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職場壓榨員工到了這麼殘酷的程度。但如果時光倒轉,三十四歲那年我絕對不會辭職,不會生二胎,也不會拒絕加班。曉悅,你想象的去蛋糕店當服務員、當月嫂,這樣的出路,並沒有,我都試過了。如果在失業和無止境的加班兩者中選擇,我選擇後者。因為事實上別無選擇,畢竟人不能靠光合作用活著。”

沈琳知道自己像個討人嫌的大媽,可是,沈磊無欲無求,李曉悅散漫,兩人在一起,是無比的合拍,還是下墜得更快呢?難道要雙雙歸隱終南山,當一對餐夜風飲朝露、枕鬆濤眠孤月的神仙眷侶嗎?她盡量把話說得慢,誠懇,盡量把和老那這一年多來的慘痛,能讓李曉悅悉數感知。

李曉悅說:“你看,我隻是想要一份工作,交得起一個單間的房租,吃得起普通水準的三餐,看得起周末的電影,買得起商場大減價的衣服,偶爾去旅遊坐得起高鐵二等座,住得起青旅。買不買房生不生孩子都可以不考慮,為什麼就這麼難呢?為什麼這個世界非要逼人成功,去打破腦袋爭搶呢?少一點、慢一點不行嗎?我想長跑,慢慢跑,為什麼非得逼著我百米衝刺呢?”這回她不再憤恨了,是困惑。

夫妻無言,為什麼突然世間就沒有了中間狀態,要麼幹待著,要麼直接幹到死?這個問題他們也回答不了。

吃完飯,李曉悅叫車,老那讓她打他的車。李曉悅很意外,卻又高興:“恭喜你找到了自由職業。”

老那苦笑道:“這算什麼職業?先解燃眉之急罷了。”

老那把李曉悅送到她租的地方,下車時李曉悅說:“替我跟那雋說聲對不起吧。”

她現在對他隻剩內疚,那也足夠痛的了。

這天是周末,老那帶著母親來看弟弟的新家。其實是擔心他,身體不好又失戀,一般人怎麼能頂得住這樣的打擊?母親憂心得睡不著。

二百平米的大平層裏,該有的家具家電都有了,所以並不顯得空蕩蕩。那雋神色如常,並沒有特地消瘦下去,母子放心不少。三人在客廳又長又厚實的牛皮沙發上坐下,一坐下,便深深地陷進去,母親嚇了一跳。她不習慣太軟的沙發。那雋說這是李曉悅挑的款,她個懶蛋,能躺著絕不坐著。他勸母親放鬆,就是要陷進去才舒服。母親還是坐到了邊兒上,兩腿小心翼翼地懸著。這就是老一輩兒的人,她們永遠學不會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