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生活在繼續(1 / 3)

沈家村的主路上,這天走來一個年輕男子,背著個大行李包。再怎麼風塵仆仆,也看得出他是個讀書人。沈家村的人仔細辨認,認出那是沈磊。一時間大家奔走相告,傳說中因為離婚出去當乞丐的曾經的天之驕子回村啦。什麼當乞丐?有人笑著斥道,明明覺得這個詞很帶勁,看別人幸災樂禍的模樣,又抱打不平。別亂嚼舌根,人家是去流浪。流浪不就是乞丐?不是流浪,是隱居。你看他那模樣像乞丐嗎?好端端的跑去什麼終南山隱居,我看這人精神多少有點問題……他們議論著,沈磊從小到大在村莊裏獨一份的斯文安靜,此刻回憶起來,便多了幾分可疑。

父老鄉親議論著,沈磊神情淡定,一步一步向家走去。大巴停在鎮上,他想反正也不

遠,鎮上打車比較麻煩,索性走回去得了。他曾經從泰山走到終南山,如今這幾公裏路算什麼?至於被村裏人圍觀指點,他根本不在乎。從前他都不在乎,現在他大徹大悟,更不會在乎了。他向認識的人點頭,既不過分熱情矯飾,也不冷淡高傲以駁回他們探究的眼神。

大伯最先看見沈磊,飛奔過來,到跟前上下打量著他,捶著他的肩膀,激動道:“沈磊,大侄子啊,你怎麼回事啊?”

沈磊道:“我沒怎麼回事啊?就是回來看看我爸我媽。他們呢?”

大伯一指隔壁樓門口的蔬菜大棚,大叫著沈磊父親的名字:“家慶,沈家慶,你兒子回來啦。”

沈磊走進蔬菜大棚,父親母親已聞訊趕出來,撞了個正著。母親摟著沈磊大哭了起來,父親和大伯一旁跟著抹淚。大家坐下細談,沈磊把自己在終南山的日子大致描述一遍。三個長輩聽著,覺得此事雖然離奇,倒也不算什麼理解不了的事情。沈誌國兄弟回村之後,把沈磊的事情添油加醋說了一番,大家想象他不定怎麼個慘法,沒想到經他一說,終南山上的生活還挺寫意。這不,沈磊的好麵色就是證據。

父親問接下來的打算,沈磊說沒打算,所以回家來待幾天,好好想一想。父親小心翼翼,如果你不想在北京了,想回家發展也可以。咱們這兒也年年招公務員——他意識到公務員三個字對兒子是個刺傷,趕緊說,考教師編也可以。沈磊笑笑。他這個被除名的前公務員,餘生想再考任何公職,都不可能了。估計去上市的大企業打工,也會有點障礙。父親如果知道了,會不會非常傷心?

沈磊躺在二樓臥室的床上,望向窗外。關上大門,隻看這一角,這裏和終南山有點像,青山起伏,非常安靜,村道旁柳樹成排,暮春的柳條兒青青,撫慰心靈。但是,他還是喜歡北京,雖然北京給了他那麼大的打擊,可他不到三十二歲,未來還有無限的想象空間。而且北京足夠大,容得下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連躺屍也是在北京躺得舒心。父老鄉親們的指點雖不能引起他內心的波瀾,但太吵了,吵得他躺不好。更何況,他也不想一直躺屍下去。他隻想做廢人而已,可不想做死人。

回趟家,是對自己流浪一年多的告別,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對父母無言的道歉。他曾經以為流浪是對父母的報複,如今深覺想法幼稚。生活已經翻頁了,他現在不恨任何人,包括謝美藍。如今想起這個名字,他隻覺得那是曾經認識過的一個熟人,心中毫無波動,無悲無喜,甚至覺得有點無趣。恨也是需要感情的,他對她不再感興趣了,這就是最大的進步。他的心騰得幹幹淨淨,才好往裏裝新的東西。他也不覺得逃離北京的日子是蹉跎從而悔恨。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沒有流浪和隱居,他也修不來今日寧靜的心境。不錯,從前他心境也一直寧和,但那是未經檢驗過的。如今檢驗過了,他證實,他就是能以這樣的心境度過餘生而無憾。他從頭到尾,都是對的。

陸總的死對老那打擊非常大。仿佛是收到某種暗示,暗示一切掙紮努力都毫無意義,老那徹底頹了,放棄繼續找客戶,每天早晨送完女兒後他徑直回家,睡個回籠覺,醒來後已近中午。婆婆和沈琳在廚房忙碌,用大鍋燒熱水,焯豬蹄雞爪翅尖等肉食,拍蒜切薑洗蔥打蔥結,做著鹵製前的準備工作,繁雜勞累。世人慌慌張張,不過圖碎銀幾兩。老那從前是看不上這碎銀的,偏偏沈琳這碎銀幾兩,可護老少平安,這讓他倍加惆悵。惆悵使他頹廢,以至於不能夠進廚房幫忙,自顧自歪在沙發上看電視。吃完婆媳做的飯之後,他又回屋睡中午覺。晚飯他幾乎一粒米不吃,一瓶又一瓶地喝啤酒,喝得醉醺醺,倒頭便睡。

孩子的學習他也不管,從前他也不管,現在有時間了,也不知道從何管起。有一天他突然想管,卻管出一場大吵來。

事情是這樣的:他們搬到燕郊後,卓越在原小區報的芭蕾舞蹈班隻能停了。安頓下來以後,沈琳又想在這裏找個舞蹈班接著上,但卓越說不想學芭蕾了,因為壓腿太疼了。沈琳順著她的意思,說不學就不學了。有一天,吃完晚飯後卓越做著作業,聽著窗外傳來小區廣場舞的音樂,眼睛奕奕發亮,屁股在凳子上扭來扭去,叫道:“奶奶,我們一會兒去跳舞吧,還不知道燕郊的廣場舞水平怎麼樣呢。”

婆婆還沒說話,老那突然從沙發上暴跳起來,大吼道:“你個混賬東西,花錢叫你學跳舞,你說你吃不了苦,亂七八糟隨便跳得倒挺上心,沒出息的玩意兒。”

他從來沒有對孩子發過這麼大的脾氣,卓越嚇得大哭。沈琳剛收攤回來,正在廚房收拾,還沒來得及跑出去罵他,隻見婆婆揚手打了兒子一下,罵道:“你瘋了嗎?對孩子撒什麼氣?”

老那吼道:“就是你慣壞了她,你看看她,有一樣學精的嗎?扶不起的阿鬥,廢物點心一個。”

婆婆瞪著眼睛罵:“她爹就是廢物點心一個,一灘爛泥,倒要她成龍成鳳了?好意思嗎?”

自己老媽,最懂他的痛點在哪裏。老那吼了兩句,消了氣,心虛了起來。卓越得了助力,越發理直氣壯,扯著嗓子放聲嚎,哭聲快把屋頂掀翻了。兒子本來在牆角玩小火車,見姐姐哭得這麼厲害,嚇了一大跳,莫名其妙地也跟著嚎了起來。老那火又大了,剛想再吼,見沈琳站在廚房瞪著他,不由頹然倒在沙發上,偃旗息鼓。

沈琳心有不滿,卻不想說老那。她知道他意誌垮了,隻不過是借題發揮,遷怒於女兒而已。男人就是這樣,他們號稱堅強,但韌性極差,一次重大的打擊之後,他們往往要調整很久才能緩過勁兒來。從前他養了她五年,在她找不到滿意工作時他總是說別著急,不想去就別去。現在她養他一陣子也是應該,她不是那種無擔當的人。

婆婆把兒子的自暴自棄看在眼裏,非常著急,待兒媳婦去擺攤之後,她在兒子耳畔嘮叨,你看看人家沈琳,從前也是白領,小領導,大寫字樓裏上班的,她怎麼就能拉得下來臉去擺攤?你是個爺們兒,不能比她還不如吧?趕緊給我振作起來。

老那手中的遙控器按個不停,漫不經心地選著台。被說急了,有氣無力地回:“你也想讓我拉下來臉去擺攤?我賣什麼?”

婆婆怒道:“你能賣什麼就賣什麼,想賣什麼賣什麼。工作室要沒生意,趁早關了,死了心,去跟沈誌成學學裝修。實在不行,你去送外賣開滴滴。人生還有好幾十年要過呢,兒女還這麼小,真就打算在家癱著讓老婆養了?而且聽說沒有?你們這代人要延遲退休,你猴年馬月能領到退休金都說不好。老了你怎麼辦?”

老那冷笑一聲。讓他去送外賣開滴滴?或者跟著沈誌成手底下的一幫民工去鏟牆皮、和水泥、貼瓷磚、勾縫?不如去死好了。他心中對沈琳怨氣滿滿,明明可以把房賣了,逃離北京,到外地過舒服的日子,卻要在這裏生不如死地撐著。

今天有雨,買菜的人少。下午六點,市場的顧客已寥寥無幾,沈琳的鹵貨還剩一半。做小生意就是這樣,貨賣空,心情就舒暢;貨滯銷,心裏就焦慮。好在沈琳經過一段時間的錘煉,心理承受力已經比較強了。賣不掉就自己吃,吃不完就扔掉再做新的,誰不在悲與喜、失落與振奮的交替中討生活?

這時她接到父母的電話,知道沈磊終於下山並且回到老家,她高興極了,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沈磊接過電話,問她在幹嗎。

“我在擺攤。”沈琳說,隨即把攝像頭轉到鹵貨小車上。沈磊感到非常意外,又笑讚:“姐,我覺得你的生意能成,你做的鹵貨就從來沒有失過手。”

沈琳勸沈磊回北京。無論如何,他總歸是要回來的。沈磊說過幾天就回去,又聊了幾句,掛了電話。

沈琳收了手機,長出一口氣,這個電話讓她的壞心情一掃而空。看,生活兜兜轉轉,天無絕人之路。原以為自己身體不好,天就塌了,結果慢慢不也養好了嗎?自己做生意,小車前擺把凳子,有顧客來再起身服務,比給人當月嫂自在多了。

原以為失去經濟來源,全家要喝西北風,結果現在每月能掙七八千塊錢,維持家庭運轉足矣。

原以為弟弟一去不複返,從此自暴自棄,結果他還不是重返人間了?

慢慢來,有點耐心,生活會給答案的。

沈琳心中燃起豪情,大聲吆喝:“新鮮鹵貨,幹淨美味,先嚐後買。”

七點,沈琳收攤,推著小車準備回家。其實小車原本是可以放在菜市場過夜,市場的人說鎖上就行,這車又不值錢,不會特地有人偷。第一天收攤時她很聽話,把車停市場,第二天提著鹵貨來出攤時卻發現,車上的不幹膠被人摳掉了,麵板上被人撒了泥,玻璃上也抹了泥,特別髒,害得她清理了半天。她跟管市場的人反映過,他含糊地說可能是小孩子搗蛋,她卻覺得賣涼拌菜、久久鴨或者是賣炸物的攤販嫌疑更大。作為一個新來者,她的生意太好了。人就一個肚子,吃得了鹵貨,吃其他東西的餘地就小了。她收到他們投射過來的嫉妒憎惡的眼神好幾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