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雋看著母親由於幫著沈琳在廚房洗煮切炒而變得益發粗糙幹裂的手,想起和李曉悅恩愛時腦子裏想都沒想過她,心裏愧疚。人隻有在落單的時候,才會記起親情的可貴。他要她住下,好好享受一下豪宅。母親說算了,你哥家根本離不開我,不然叫你爸來住吧。那雋忙說打住,我可不想在屋裏聞我爸的煙味兒。兄弟倆的父親嫌在北京抽煙處處受人管,根本不想來。
那雋問起老那最近的生計,老那告訴他正在開滴滴,開了一周,淨掙一千。那雋心中有種“果然被我猜到”的驚恐和自得,全中國失業的中年男子首選的活計,第一是送外賣,第二就是開滴滴。滴滴美團是什麼垃圾回收站不成?
“滴滴司機都淤啦,所以你根本掙不到錢。外賣員據說競爭也白熱化了,每單的派送費降了又降。這就是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一窩蜂,紮堆,永遠不敢另辟蹊徑。”
老那不耐煩,弟弟又開始噴爹味了,可見他病徹底好了。老那難道不犯愁嗎?從早轉悠到晚,他愣是接不到單。他是新人啊,記錄一片空白,當然難。
老那打斷:“你倒說說,有什麼不一樣的蹊徑留給四十多歲的男人?”
那雋道:“那得你自己想啊,反正我總能找到辦法。”
老那冷笑一聲,道:“話別說得太早,等你四十歲的時候再看。”
那雋不以為然,四十歲他也沒在怕的。他永遠做好十年以後的規劃,人生每一環緊緊相扣,每一分鍾都不會浪費。
老那道:“讓咱媽給你廚房開個光,做頓飯吧。”
那雋道:“今天不行,我一會兒要去相親。”
真是個冷酷無情的家夥,他和母親開了六十公裏來看他,居然連頓飯都不想和他們吃:“你還是人嗎?你剛失戀。”
那雋聳聳肩,法律規定剛失戀的人不可以相親嗎?何況,從一段感情中走出來最好的方式是得到另一段感情。看看沈磊,修行了一年,可修行出個屁來?李曉悅媚眼一拋,分分鍾治好了他愛情失敗的傷,收拾好行李滾下終南山,一頭紮進俗世。
那雋已經在李曉悅身上浪費了太多時間,以後這樣的錯誤他不會再犯了。他是相親網站的VIP中P,有的是大把大把的女人供他挑。這個不行就再換一個唄,就像解決程序BUG一樣,遲早有一天BUG是會被解決。
哥哥和母親走了,那雋走進衣帽間,開始打扮自己。他打開衣櫃挑衣服,挑來挑去,總搭配不到點子上。這不能怪他,衣服都是李曉悅幫他挑選的,從前他怎麼搭配都是李曉悅告訴他的。他一時茫然,站在原地發呆。衣櫃的樣式也是她定的,事實上這屋子裏李曉悅的影子無處不在。他曾經多麼寵她,特地叮囑她,可以打一個長長的大立櫃,專門用來掛她的那些漢服。此刻大立櫃就在衣帽間一角,白白地浪費。那麼高,用來掛什麼都不合適。她曾經有過當這個豪宅女主人的機會,可惜她自己放過了。看著吧,他要馬上結交一個優雅美麗的精英女友,來讓她後悔。
那雋咬著牙,抵抗著由於記憶突然翻湧而帶出的空虛和疼痛。太過痛苦,以至於那症狀像驚恐症複發:汗一層層冒出來,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分手以後他一直沒有去反芻傷痛,他的精神勝利了,可是身體不聽話,現在它開始報複了。他的身體一直不太聽話,以後怎生想個法子懲罰一下它才好……
那雋身子往下溜,靠在衣櫃,大口大口喘著氣。十五分鍾後痛苦漸漸退潮,他慢慢站起來,又恢複了平靜。他照照鏡子,看不出半點異樣,他滿意地笑了。
老那出了那雋小區時接了一單,乘客正好要去燕郊。老那心中喜悅滿滿,為這一趟沒白跑。下一秒鍾又嘲笑自己,四十多歲的男人,居然會為了一百多塊錢情緒跟著起伏。回到小區樓下,剛停好車,老那手機短信響了。母親見他擺弄半天手機後,坐在駕駛座上有點困惑。
“又怎麼了?”母親著急地追問。這些日子總沒好消息,她嚇怕了。
“剛剛我的公司賬戶裏進了三十萬,陸總老婆給的。”
老那給陸總老婆打電話,她在電話裏一再道歉,為陸總曾經拖欠合同款。老那反倒過意不去,說你要處理的事情那麼多,這個不著急。她說都處理完了,老陸生前欠的每一分錢她都還清了。因為她把北京的房賣了,還完欠賬後,就會帶著孩子回到湖北老家生活。
回家老那和沈琳一說,兩口子和婆婆不勝唏噓。沈琳算賬,現在他們有八十萬存款,賣鹵貨和老那開滴滴的收入足以維持日常生活,好像可以稍微鬆口氣了。所以她有個想法,市場賣久久鴨的人回老家了,店麵轉讓,她想把它盤下來,有個固定的店麵,生意就更像樣了。再暢想下去,她也許可以雇個幫手,產量再多一點,品種再豐富一點,不止鹵貨,糟貨也可以試一試。不單店麵賣,也可給周邊餐館供貨以及網上銷售。膽子再大一點,甚至可以去注冊個品牌,老幹媽、周黑鴨、久久鴨、絕味等,都是從街邊的個體戶幹起的,她又有什麼不可以?畢竟隻有四十來歲,人生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奮鬥。
老那聽著老婆的構想,隻覺得萬般佩服,前陣子被打擊的經營工作室的信心又一點一點被點燃。說來慚愧,他號稱營銷從業人員,其實從來沒有幫老婆包裝策劃過她的鹵貨。從前他也帶她做的鹵貨給薑山等同事吃過,大家讚不絕口,但自己從未上心想過,這也可以是一條生財之道。
老那說:“我支持你,想幹就幹。不過我隻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不要累著自己。”
沈磊在青旅住了一個多月,工作遲遲沒有找到。不是沒人約麵試,不過那些工作都不理想。也不是薪水低,是工作強度太大了。在一家谘詢公司上班的同學曾把他的簡曆引薦給公司人力,麵試結果很理想,馬上就能入職。臨去之前沈磊又猶豫了,他在朋友圈經常看到同學加班,早九晚十,周末也經常加班,他接受不了這樣的工作節奏。這天他和同學約著喝咖啡,同學知道他的想法後笑他不切實際,你不想加班,就基本找不到高薪的工作。
“我可以接受普通薪資啊,隻是不想那麼累。”
同學哈哈兩聲:“據我所知,普通薪資的工作,加班也極為普遍,現在許多公司都在推行大小周。”
沈磊不解問道:“什麼叫大小周?”
“指這個星期隻休一天,下個星期休兩天,如此循環。我感覺周末雙休快要在職場成為曆史了。”
沈磊目瞪口呆:“這不是嚴重違反勞動法嗎?”
同嚐聳聳肩,一臉認命的瀟灑,接著換了個話題,吞吞吐吐地:“告訴你個事,我剛才在謝美藍同學的朋友圈看到了,謝美藍再婚了,在國貿大酒店舉行婚禮。據說已經懷孕五個月了,婚紗都遮不住肚子呢。”
沈磊說:“哦。”他一時不知說什麼,要說心中一點兒沒起波瀾,不可能,但也沒有多大的不快。謝美藍當然會有一個很好的結局,以他的視角,謝美藍背信棄義;以謝美藍的視角,她可是撥亂反正棄暗投明,這有什麼可說的呢?沈磊看著同學的神情,知道對方說這話的目的,是為了看到他失措的表情。同學是好人,為自己介紹工作,但不妨礙他無意識地散發惡意。就是這些微妙的時刻讓人們畏懼人世間。
回到青旅,沈磊在客廳與同住在這裏的旅客下棋,對方是個三十多歲的澳洲男人,已經去過全球三十個國家了,理想是在每個去過的國家的首都都生活一陣子。沒錢了他就回國掙錢,在各國旅遊的時候也會想一些辦法掙錢,比如當兼職英語老師。
下棋沈磊輸了。輸這個詞之前他不怕的,此刻卻有點沮喪。兩人聊著天,沈磊問:“你準備旅遊到什麼時候?”
對方道:“我也不知道,目前不想停下來。”
沈磊問:“你父母不幹涉嗎?”
對方道:“我父母現在正開著一輛三手的房車在尼加拉瓜旅遊。”
沈磊哦了一聲。他返京一個月,父母三天一個電話,問他找到工作沒有,目前生活得怎麼樣,缺不缺錢?缺錢就直說,想回老家也別覺得不好意思。說得他無比煩躁。
沈磊問澳洲男人:“你說人為什麼活著呢?”
他道:“我不知道別人,我是為了體驗而活著。”
沈磊悵然,他也想秉承這樣的理念活著,事實上也無任何人能幹涉得了他,問題是他不夠純粹,也純粹不起來。比如說他身上就剩三千塊錢了,不去工作怎麼辦?難道真的讓父母寄錢來?又或者去打短工?青旅旁邊的餐館就在招服務員,真的去麼?這不是瘋了麼……也許他不懂什麼叫“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