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生活在繼續(2 / 3)

沈琳走出市場,一直陰雲密布的天空忽然電閃雷鳴,眼看小雨要變暴雨。沈琳趕緊推著車往小區的方向跑,跑了幾步,刮起了大風,她的連帽雨衣帽子被吹落。風越刮越大,小車被吹得搖搖欲倒。她拚命把著車把,努力不讓小車被風雨刮倒。

下午,老那提前去接孩子放學。車開出燕郊,進入京通快速路,開到了繁華的CBD地區。其實去接孩子不走這條路,不過老那出來得早,心情煩悶,便一路開到這裏散散心。就在一年前,集團還在這裏的五星級酒店柏悅開年會。他的部門操辦了這次年會,鋪了紅毯,要每個人都盛裝出席,男的西裝革履,女的曼妙禮服,像明星一樣走紅毯。一道一道大餐端上桌,杯觥交錯,談笑風生。抽獎活動引發一波波高潮,頭獎是一隻五萬塊錢的金豬,被薑山抽到了。他抽到了三等獎,最新款的蘋果手機。許多人抽到了安慰獎:一千塊錢的紅包……錢好像會源源不斷生出來,好日子好像會這樣永遠地持續下去。王總滿麵春風,完全看不出半點遁世歸隱之心。秦玲玲和他不時交頭接耳,為台上的節目或者某位員工的發言或激動或大笑,看上去十足恩愛夫妻,也看不出王總居然背地裏給小三兒開了個公司。

雨淅淅瀝瀝,天空陰鬱,又沒到開路燈的時候,整個CBD顯得黯淡昏沉,失去了軟紅十丈的光鮮亮麗。最近老那看到某條行業新聞,每一天集團今年營業額同比減少了百分之五十,裁員四分之一,被多家供貨商追討貨款,前景不妙。這裏麵固然有疫情導致的大環境不景氣,難道就沒有本身企業氣數已盡的原因?

老那心中不勝傷感。過去了,都過去了,幸福和成功都屬於過去,未來隻剩下絕望和失敗。他的餘生將蝸在燕郊那套破舊的兩居室內,靠啤酒和電視劇打發。

六點半,老那把女兒接回家。七點,天色漸暗,雨突然大了起來。婆婆看著瓢潑大雨,不安道:“你去接你老婆回來吧,雨太大了。”

老那道:“她不會等雨小了再回來嗎?”

婆婆道:“七點市場關門,我怕她萬一走到半道正好趕上雨大了起來,她一個人推不動車。你就不擔心她的腰傷再犯嗎?”

老那一動不動。婆婆突然衝過來,狠狠打了他的背一下,老那吃痛,叫了一聲。

婆婆怒喝道:“丟死人了你!你爸要在這裏,也得和我一起揍你。快給我走。”

兒子在沙上蹦跳著,歡呼道:“揍爸爸,揍爸爸。”

在客廳一角寫作業的卓越大聲道:“爸,你快去接我媽。不然我可就去了。”

一家子聯合起來對付他!他無可奈何起身,穿上雨衣,夾上傘,嘟囔了一句:“活受罪。”也不知道在說誰。

出了樓門,大風裹挾著雨撲來,老那差點沒站穩。他抹了把雨,罵罵咧咧地向市場方向走去。路上幾乎沒什麼人,小區到菜市場,不過十五分鍾的路程,但每走一步都很艱難。老那被雨打得眼睛睜不開,眼見這雨越下越大,簡直像世界末日一樣,他有點害怕,拐到路邊的公廁避雨。

站到公廁的公共洗手池邊,老那抹著臉上的雨水,這裏已經有一個人在躲雨。那人說:“看,前麵那個女的,她的車是不是陷進水坑裏出不來了?”

老那順著他說的方向看,天已完全暗下來了,借著路燈和周遭店鋪的燈光,他看到沈琳正掙紮在如瀑的雨中,試圖把貼著紅字“沈琳鹵貨,幹淨美味”的三輪車往前推,但車輪可能真的陷進坑裏了,紋絲不動。大雨如顆顆小石子,在風中怒吼著砸向沈琳,要把她粉碎並埋葬。她弓著背,顯得那樣弱小絕望。老那眼眶熱了起來,跟著勃然大怒,衝進雨裏,吼道:“你是不是傻?就不知道先避雨嗎?”

沈琳一路和風雨較勁,眼看已走了一半路了,車突然陷進水坑裏不動。暴雨把她打得眼睛澀疼,根本睜不開,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我要把車推回家。正無助之際,突見丈夫出現,大喜過望。老那衝到她身邊,一把拉著她,剛要扭頭往公廁所跑,後麵開來了一輛車,叭叭按著喇叭。車裏的人對著他們比劃,意思是讓他們趕緊把車推走,否則堵在路中間阻礙交通。

沒辦法,老那和沈琳回身推小車。兩夫妻齊聲喊一二三,暴雨淹沒了聲音,但兩人默契地配合上這個節奏,一使勁,車輪爬出水坑。沈琳的腰病很明顯又犯了,走路一瘸一拐,一手按著腰。但有了老那助陣,這沉如千斤的小車立刻變得輕盈多了。兩人把車推回小區樓下,沈琳剛想去鎖車,老那大叫著還鎖什麼車呀,拉著她跑進電梯廳。一進去,沈琳七魂方回了六魄,長出了一口氣。看著她發白的嘴唇,緊貼著臉的濕漉漉的頭發,老那慶幸自己可以借著雨水的名義大肆流眼淚。

他怒道:“那輛破車有那麼重要嗎?是不是擺攤擺得都降智了?你是不是親口說過,要永遠把身體健康放第一位?”

任是夏天,在雨中泡了半天,沈琳也凍得發抖,牙齒咯咯響,強笑著:“我忘了……我太傻了……老公,你來接我,你對我太好了……”

老那把她摟進懷裏,緊緊地箍住她。

老那終於決定把車賣掉,但去4S店寄售,時間太長,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賣出去,賣給二手車網,壓價太厲害又不劃算。如果能找到買主直接交易,再好不過了。他給沈誌成打電話,說你在燕郊住了那麼多年,人脈比我廣,知不知道有誰要買二手好車的?我想把寶馬車賣了。

沈誌成讓老那到他公司商談。公司?老那疑惑。沈誌成說他上周剛注冊了個裝修公司,辦公地點就在隔壁的商住樓盤。老那找上門,見辦公室是個五十來平的LOFT,進門的前台牆壁上幾個金字“愛嘉裝修”。辦公室很新,還沒有員工。沈誌成從掛著“總經理辦公室”銘牌的屋裏走出來,滿麵春風,帶著老那參觀了樓上樓下。在會議室坐下,沈誌成說:“我拿我的舊車跟你換吧,正好想換輛寶馬。”

沈誌成說自己就喜歡好車,可惜買不起,所以一直買二手車過過癮。買了之後才發現,二手車最實惠。一輛新車自賣出去那天起就快速地貶值,哪怕沒開多少公裏也一樣。老那的車他知根知底,買他的車最放心。老那問他多少錢要,沈誌成算著,他買的那輛二手國產低配奔馳開了八萬公裏,車齡六年,說起來是舊車,其實正處於性能最優的時候,各部件磨合得正好。他花了十二萬買的,開了一年,除了車頭左側有點蹭掉漆,右車門有點劃痕,其他的沒毛病。賣給老那八萬,不過分吧?老那的車開了一年了,行情一般折舊在15%-20%之間……沈誌成嘴裏快速算著,手中拿著手機計算器,啪啪啪,屏幕上跳出一個數目,遞給老那看:他該付給老那三十萬。

老那說:“成交。”

老那要回去擬合同,沈誌成說不用,拿出張A4紙,粗糙開裂的手緊捏著筆,寫了幾條約定:所售車輛手續齊全,真實有效,交易前無糾濟糾紛、交通違章、事故及刑事責任。自簽字交易之日起後的該車所有糾紛與原車主無關,等等。沈誌成的字歪歪扭扭,而所列條款卻又嚴謹周全。是啊,沒有這份見識,怎麼可能開公司?從前,他以為他們是懵懂、粗俗的半文盲,掙紮在社會的最底層,幹著白領們所不屑的體力活兒,永遠要仰望自己這些體麵人,這真是天大的誤會。

沈誌成寫完,老那讀過,沒有問題,複印一份,各自簽字,約好日子去過戶。都是京牌,過戶手續簡單。三天之後,車過戶。還沒出車管所,沈誌成已把三十萬打到老那的銀行卡裏。

老那開著沈誌成的二手奔馳,沈誌成開著他的寶馬回到了燕郊。到得小區樓下,沈誌成停好車,表情微有歉疚,好像平白無故奪走了老那的愛車一樣。老那卻發現這一路他沒有想象中的難過,到賬的三十萬抵消了一部分失落。

沈誌成對老那道:“妹夫,如果願意的話,可以上我公司看看,搞不好有你能幹的活兒。”

一年前剛剛失業的時候,老那是多麼渴望能聽到這樣的話。而今這句話卻來自一個自己曾經輕視的人,這簡直讓他不知道該如何排布表情了。見老那張著嘴沒出聲,沈誌成以為他還沉浸在失業的失落中,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我活了大半輩子,有過很多次快撐不下去的時候,可是都挺過來了。你記住,天無絕人之路,不要擔心。”老那給出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回到家,老那赫然發現沈磊來了,一家子正圍坐在客廳聊天。今天周六,女兒不用上學,摟著沈磊大叫舅舅,沈琳滿臉喜色。沈磊笑著叫了聲姐夫,看在他們那麼高興的份上,老那按住了想對他冷嘲熱諷的念頭。

大家敘著離情,說著今後的打算。沈磊回京後,暫時住在一家青旅,在找到房之前過渡幾天,同時在投簡曆找工作。沈琳問找什麼工作,沈磊也迷茫:“谘詢公司之類的吧,不過我被單位除名,大一點的公司估計沒戲了,人家要做背景調查的。”

沈琳說起這件事就氣不打一處來,沈磊不告而別之後,她去找過他們科長,苦苦哀求說能不能幫他代辦離職手續,結果被拒絕了,回答是不符合規定。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可見沈磊讓他們有多失望。他這個“被單位除名”的汙點將背一輩子:“沈磊,我把話放在這裏,你餘生都會對這件事後悔萬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什麼。”

沈磊心想,誰能把誰的未來說死呢?不過他不想起爭執,這一年來欠姐姐太多。沈琳說今天不出攤了,晚上把大家都叫來,吃頓飯,給沈磊接風洗塵。沈誌成兄弟都來,李曉悅那雋兩口子也叫來。正好有一陣子沒聚了。沈琳說著,立刻就給沈誌成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