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豆爬出長長的藤蔓,紫紅色花輕俏可愛;南瓜秧昨天隻爬過兩條壟,今天已越到水渠邊。水池上漂著幾星桃花,那是自屋旁的桃林飛來的。桃花已謝了大半,花瓣飄零,林下的草地上落英繽紛。又是一年春將盡。
沈磊站在桃樹下,想象李曉悅荷著那把粗笨的鋤頭在這裏凹“葬花”的造型,悵然若失地笑了。他們走後,他和她沒有在微信上說過一句話。不知道該說什麼,有的話太遠,有的話又太近,他掌握不好分寸。連她的朋友圈,從前會點讚的內容,現在他伸出手指頭來,又縮了回去。
可能是想太多吧,沈磊有時想。有時又想,這樣複雜的關係,想多一點沒壞處。
這天老柯突然叫他下山,說有事要商量。到了之後,老柯居然把他帶到村委會,董智勇和幾個村裏的幹部在會議室等著。董智勇問起租約,沈磊的租約還有一個月到期。
董智勇道:“不然你看這樣,如果你不想租了,這個月也可以結束,錢老柯會退給你。”沈磊一愣。
老柯道:“你在這裏也住了快一年了,你媽不想你嗎?”
沈磊道:“我父母不管我。”
老柯期期艾艾:“其實你離家太久吧,也不好,還是應該回去。”
沈磊試探道:“老柯,我如果還想再租一年,你是不是不打算租給我了?”
老柯結結巴巴:“明年就漲價了。”
沈磊問:“漲多少?”
老柯看著董智勇,董智勇道:“主要是村裏想統一安排。”
董智勇說,村裏打算把山上零散的房收歸到集體名下,統一裝修管理,打造成連鎖高端民宿。其中老柯的房是重中之重,因為它的位置太好了,居高臨下,有小院兒,有菜園,挨著水,旁邊的桃林也規整。董智勇自從在山上邂逅了李曉悅之後,突然又來了靈感,打算把老柯的房推平重建,做成本村民宿的頭部內容,請本縣網紅主播霞姐穿上漢服住在此地,打造古今穿越的夢幻場景。霞姐一邊直播引流,一邊打理民宿。遊客來了,可以在這裏體驗田園風情,更可以穿上漢服拍照。想住的也可以,一晚上收費三千。床位不多,隻設五個,饑餓營銷。如今遍布全國著名景點的那些高端民宿,就是這麼幹的。這樣相信會引來一大批遊客來爬山,他們來了,不得住宿嗎?不得吃喝順便買點特產嗎?以點帶麵,直接帶動周邊的經濟。
董智勇的方案一上報,立刻獲批。施工隊蓄勢待發,但沈磊成了繞不過去的障礙。其實不是沈磊,是小雪。小雪警告父親,沈大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誰敢趕他走,她跟誰沒完。董智勇一聽沒轍,隻好來說服沈磊。
沈磊惱火道:“租約到期不租給我,我沒話說。現在隻剩一個月,你們忍一忍不行嗎?”
董智勇說村裏著急想把這個事做完,是要趕端午節。終南山是一座傳統文化底蘊深厚的名山,端午大家吃粽子,穿漢服,思念古人,行古禮,在那一天宣布民宿開業,這是最好的噱頭。董智勇喋喋不休,IP、饑餓營銷、引流、噱頭等各種術語從他快速翻動的嘴唇裏飄出來,沈磊頭又開始疼了。董智勇提到李曉悅,口氣不無依戀:“你那天那位女性朋友,太漂亮了,活生生仙女下凡。可不可以和她商量一下,如果她願意來我們民宿駐站,價格好商量。”
沈磊不耐煩打斷道:“人家在北京好好的,為什麼要來這裏?還有啊,租約到期之前我不走,你想趕我走就來試試。”
沈磊回到山上,無比煩躁。該走了,是該下山了。但不該這樣下山,該是他前思後想,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自願下山,而不是這樣灰溜溜地被趕走,性質不一樣。不一樣,就會導致他新生活的打開方式不對。
天黑了,沈磊在昏暗的屋裏又問自己,他們不讓租,換一個地方就是了。這個村沒有空房,別的村總會有。終南山上的破土屋,也不至於一房難求。他不想換地方,恰恰是因為沒想好,到底還要不要繼續待下去。
繼續待下去嗎?沈磊環視著這屋,想了半天沒想出個頭緒來,最後他跟自己說,既然沒想好,就不下山。他倒在床上,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沈磊摘著熟成的荷蘭豆。看著鬱鬱蔥蔥的菜園,一陣不舍。如果要走,這些東西怎麼辦?他想起那雋說的,如果要隱居,也可以到京郊,密雲,懷柔,現在也有不少城裏人跑到京郊租個小院子住下。問題是他想要繼續這樣的生活嗎?遁世是他人生的插曲,還是餘生的主旋律?他有錢過這樣的生活嗎?他的銀行卡裏隻剩一萬塊錢了。
沈磊正想著,忽聽一陣轟隆隆的聲音自下方傳來。抬頭一看,一輛挖掘機正往這邊開來,老柯董智勇帶著幾個民工跟在後麵。開到近前,司機跳下車,董智勇展開一張圖紙,和司機說著話,在紙上指指點點。
沈磊走過去問道:“幹嗎呢?”
董智勇道:“這間民宿規劃占地五百平,現在老柯的房才一百平,太小了。你不搬走沒事,我們先把基礎工作做起來。這邊挖開,那邊該平整的平整。”
他見沈磊瞪大眼睛,忙又解釋道:“你住你的,不影響。租約到期之前,肯定不會趕你走,要有契約精神嘛。”
沈磊氣道:“你這兒日夜施工,我怎麼住?”
董智勇皺眉:“你這就不講道理了,我們施工是得到縣裏批準的,合法合規。你住你的,我挖我的。總不能為了你一個人,停下我縣經濟發展的腳步吧?”這一套說辭天衣無縫,道理大得嚇死人,沈磊啞口無言,隻能轉身離開。挖掘機的鏟鬥開始上下揮舞,一棵棵雜木被刨出。沈磊眼看大鏟鬥離他的菜園隻有半步之遙,非常揪心,那些荷蘭豆生菜香菜南瓜秧在猙獰的鏟鬥下多麼柔弱。董智勇看著他的表情,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喊道:“放心吧,菜園我會留著的。你種菜的手藝太好啦,我們撿個現成的。”
沈磊不想在屋裏待著,上山轉悠到天黑才回來。此時屋的周圍已經架起了工地施工專用的鏑燈,在大山的黑暗中生生挖出一塊雪亮,無數飛蟲奮不顧身地衝向那些燈。菜園周圍一大片地已經被開膛破肚,一片狼藉。更多的設備和原料被運了上來,打樁機,水泥攪拌機,水泥……晚上十二點,施工仍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吵得上了床的沈磊忍無可忍,跳下床跑到現場去問工人,你們是機器人嗎,二十四小時不用休息?工頭不耐煩地說我們兩班倒,用你操什麼心?
沈磊回屋,躺在床上運氣。屋裏現在不用點燈,靠著從門縫裏漏進來的工地上鏑燈的餘光都能看得清楚。一直到淩晨三點,沈磊實在撐不住了,才昏昏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