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無用之用,徹底無用(3 / 3)

霧氣完全散去,陽光燦爛。舉目遠眺,眼前一片清朗,與方才的縹緲比又是另一番景象。霧凇開始融化,地上濕漉漉的。李曉悅起身,拿起鋤頭鋤著,叫沈磊給自己拍照。沈磊上下左右,或蹲仰或俯身,給她拍了許多照片。又突然來了靈感,叫她把鋤頭荷在肩上,說這才是“黛玉葬花”。看著這把粗笨的帶著泥的大鋤頭,李曉悅笑得扛不住,拄著它大喊“我不行了”。忽看到水渠旁有一簇早春的紫花地丁,小小的紫花從綠葉中探出。她抓住鋤頭走過去,說要來個現場葬花,沈磊慌忙阻止,說“饒了它們吧”。

兩人正笑鬧,旁邊有個人叫了聲:“沈磊。”是董智勇,他脖子上掛著台單反,額頭微微冒汗。他問幹嗎呢,沈磊說把菜園弄一弄。董智勇看著李曉悅,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沈磊忙說親戚和女朋友上山休假,此刻他正在屋裏睡覺,這是他的女朋友,不要誤會。董智勇短促地哦了一聲,說自己上山拍點清晨終南山的素材,放到縣旅遊局的官網上宣傳。接著讚兩人的服裝和這環境很相宜,簡直是古人穿越到現代。

“這個姑娘你太美了,我能給你拍張照片嗎?”董智勇道。

沈磊心中不願意,李曉悅卻大大方方地說可以,跟著擺了造型任董智勇拍。她這些年玩漢服,被人拍慣了。甚至可以說,被拍、被讚美也是她穿漢服的動力之一。

董智勇看著單反裏的照片,大加讚美李曉悅顏值堪比明星,又謙卑地問這照片可不可以放到官網上,這是宣傳隱居文化、做大終南山IP最好的素材。

“可以,放吧。”李曉悅豪爽道。

董智勇非常高興,繞到土屋正麵,又拍了不少照片,嘖嘖稱讚老柯的房位置好。沈磊警告他不得再提北京公務員之類的狗屁。董智勇再三保證,並得意地說:“哥,你看我們那個視頻,是不是就處理得非常科學?一點也沒看出來那是在說你吧?我幹了好幾年互聯網推廣,這點常識還是有的。”

董智勇走了,李曉悅沈磊往屋裏走,門突然吱呀一聲拉開了,那雋頭發亂糟糟的,打著嗬欠走了出來。李曉悅道:“你醒啦?這一覺睡得香吧?”

那雋含糊地笑:“睡蒙了。”

他打量著沈磊,沈磊把漢服脫下來遞給他,道:“借穿了一上午。”

那雋沒接,李曉悅接過來,遞給他:“穿上我給你拍照?”

那雋又打了個嗬欠,寵溺卻又不當回事的笑了笑:“一天天,盡整這小孩子的玩意。”

他轉身回屋,癱倒在木躺椅上。李曉悅討了個沒趣,撇了撇嘴。沈磊把早餐端過來,三人吃著粥,那雋說睡得渾身骨頭疼,做了一夜的夢,累壞了。沈磊說不如吃完早飯後去爬山,散散心,也當鍛煉身體。翻過這座山,對麵山有一條溪。現在春暖花開,溪邊景致很好,沒準兒還可以抓到魚。小溪裏有手指長的小魚,拿麵糊一裹,油炸了吃,鮮香酥脆。李曉悅拍手叫好,問怎麼抓魚,沈磊從門後拿出一根網兜。李曉悅眼睛發亮,催那雋快點吃。那雋苦笑,說自己好像來到了幼兒園。

吃完飯,沈磊帶上網兜,李曉悅提著桶,三人上路。穿過樹林,越過小木橋,沿著羊腸小路不知走了多久,那雋汗流浹背,暗暗不耐煩。他在河南農村長大,眼前的山景對他而言並沒有什麼稀罕的。雜草,雜林,古藤虯結,千篇一律起伏的山巒,嶙峋的溝溝坎坎,山土沁到旅遊鞋的鞋麵上,每拍一次,鞋麵就髒一重。頂好的風景也不過是兩旁樹木合圍,中間一條石板小道青苔遍生。他好不容易逃離這樣的環境,為什麼要自討苦吃?

沈磊李曉悅卻興致勃勃。沈磊一會兒指著石頭縫裏的小嫩苗說那是當歸和黃芪苗,挖出來燉雞可香了;一會兒指著山坡上那貼地長的一叢叢綠,說是芥菜,包餃子一絕;一會兒又站定,手遙遙指向某處,說上回在那裏的樹叢裏撿了一窩野雞蛋,炒著吃很香,罪過啊罪過。李曉悅不停地發出大驚小怪的聲音。

那雋想著心事,隻覺得兩人聒噪得慌。忽然沈磊李曉悅兩人站定,不約而同地發出“哇”的一聲,那雋隨著他們的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山坡上有個窩棚,一個穿著灰色道士服的人盤腿坐著,旁邊居然停著一輛黑色的舊電驢。

李曉悅又發出驚天動地的大笑,一邊笑一邊小聲說:“昔日張果老倒騎毛驢,今朝終南山隱士騎電驢,沒毛病。”

沈磊道:“說來你可能不信,我有一輛一模一樣的電驢,新舊程度都一樣。我懷疑我前妻是不是把它掛閑魚上,被這個道士給買了。”

李曉悅笑得捂著肚子,大喊不行了,拉著那雋說快給我揉肚子。那雋給她揉著,眼睛盯著前方的一塊石頭愣神,很明顯心思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三人繼續往前走,終於見到了小溪。這小溪遍布鵝卵石,有些深一點的水窩裏可以看到小魚遊來遊去。水清澈見底,倒映著藍天白雲,還有小魚遊曳的影子。此時已是正午,天熱了起來,兩人脫了鞋和外套,放在石頭上,下水開始撈魚。那雋坐在石塊上,看著兩人玩。沈磊叫他下水,他搖搖頭道:“你們玩吧。”

兩人興致勃勃地撈著魚,那雋的心事沒想出個最優解,掏出手機,發現信號很足。他刷著朋友圈,見大家不是在上班,就是在開會,一派忙碌奔前程模樣。部門校招來的那個男孩,朋友圈是昨晚加班到淩晨三點的一張照片,照片是對麵寫字樓的幾星燈火,配文是“加班的我不孤獨,就不知道和我遙相呼應的人是誰……”

那雋摁掉手機。加班是一種福氣,但他已經被剝奪這種福氣了。風從麵前拂過,樹葉輕晃,流水潺潺,雲緩慢移動,使天地間無聲的運轉清晰可見,這安靜讓他渾身緊繃。他每在這裏耽誤一分鍾,就會被人更遠地拋在後麵。這樣的時光,應該揮灑智慧和汗水,博取功名利祿,而不是來什麼傻透了的終南山,在這裏像個弱智一樣撈著傻透了的小魚,這種事小學三年級以後就不應該再幹了。

李曉悅提了桶過來,要他看桶裏的魚有多少。那雋敷衍地一探頭,說真不少啊。沈磊把一隻幾近透明的小蝦放在窩起的掌心,另一隻手窩起來,兩手對拍了幾下,再張開手一看,那蝦已彎起腰,變紅。沈磊捏起蝦須,對著李曉悅嘿嘿一笑,扔進嘴裏嚼了兩下,咽下肚子。

李曉悅驚道:“有蝦?這樣能吃?”

沈磊嘻嘻笑道:“最好別這樣吃,抓來油炸安全一點。”

李曉悅大喊我也要抓,沈磊告訴她挨著岸邊草叢的水裏有小蝦,不過像你這樣大聲嚷嚷,它們全嚇跑了。李曉悅放慢動作,舉著網兜躡手躡腳地朝岸邊趟去。

那雋想,沈磊在這終南山住了十個月,如果他在悟道也行,就是說,雖然沒在工作,但通過一段時間的沉澱和思考過後,看待萬事萬物更通透,從而在下一段人生中可以更有智慧地獲得成功。無用之用,方為大用。就像他,短暫脫離職場,是為了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休息不能是純休息,總要產出點什麼智慧結晶,才算高質量的休息,不是嗎?

但沈磊看上去並不是這樣的。無用之用,徹底無用。他好像並沒有從前半生的失敗中得出點什麼經驗教訓,而是活得更加蠅營狗苟了,從頭到尾談的就是吃,吃,吃。開墾菜園也是為了吃,進山探索也是為了吃,各種吃。一個人退化的標誌,就是每天琢磨吃的。就像嫂子沈琳一樣,在家待著,每天琢磨著怎麼給家人花樣翻新做好吃的,廚藝是很高,又有什麼意義?當然,對家人有意義,但對她自己呢?一個人,不到社會上去產生各種關係,隻在家庭這一方小天地裏自得其樂,這當然算失敗者。而沈磊連個家庭也沒有,索性每天忙忙碌碌就是為能得到各種廉價的食材糊他自己這張嘴,簡直失敗得令人發指。

那雋心中有了決斷,揚聲道:“我們走吧,下山。”

兩人正高興呢,一聽愣了。

那雋道:“關於公司的事兒,我請了律師,他給我發了微信,有些事兒他得和我視頻談。山上信號太差了,耽誤事兒。”

李曉悅道:“咱們的東西還在山上呢。”

那雋道:“東西不要了,我實在爬不動了。回村再買就好。”

李曉悅不知所措,看著沈磊。沈磊說聽那雋的,主要是他來休假,不是嗎?李曉悅戀戀不舍,她還做著多住幾天的打算呢:這小魚兒要拿油香香地炸了;沈磊剛才向她描述灶灰燜地瓜,形容得她直咽口水;明天一早她還要起來在霧氣裏扮仙女;後天一早她要爬到山頂,去那更加神秘莫測的霧境中走一遭……但看那雋的神情,她知道不宜再堅持。

那雋李曉悅下了山,取了行李,重新找了家民宿,草草住下。說草草,因為李曉悅看出那雋根本沒心思在這裏待著,而她的計劃被狙擊,也失去了興致。兩人默默無言地待到晚上,李曉悅這才記起,那一桶小魚還在房間裏呢。她提著魚,問民宿老板能不能給炸了,給加工費,他說可以。晚飯兩人到了餐廳,民宿老板端出一大盤金黃的炸小魚,每一條都因裹了麵粉炸而比原來的大一圈。那雋吃了一條,說腥,刺兒多,就不再吃了。李曉悅一條一條,全給吃了。

那雋似笑非笑:“有那麼好吃嗎?”李曉悅一聲不吭。

夜,那雋在房間和律師通電話。電話打了很久,許多術語讓空氣煩躁起來。李曉悅走出房間,在村裏散步。即使在人間,即使開發已漸成氣候,這裏的夜也較城裏安靜。走著走著,她往山頂看,那裏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