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無用之用,徹底無用(2 / 3)

此時,沈磊的手機突然響了。那雋嚇得一個激靈,抱住頭,蜷起身體。沈磊已經很久沒有接到別人的電話了,因為他平時關機,再說親友們也都知道隱居在終南山的他不接電話,這兩天是因為李曉悅兩人來了,才開著機的,所以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李曉悅趕緊讓沈磊接電話,說那雋現在聽不得一切突如其來的響聲,尤其是電子設備的。

沈磊接了電話,是老那打來微信電話。原來那雋的母親知道兒子身體不太好,來終南山休假了,心裏擔憂,就打來電話問問情況。沈磊把攝像頭轉到那雋和李曉悅那邊,李曉悅歡笑著招手,那雋強打精神,老那聊了幾句,把電話給了母親。母親倒沒有哭哭啼啼,問了幾句,要那雋好好休息,拜托李曉悅好好照顧他。

這話讓李曉悅心情沉重,社會已經把那雋托付給她了,人人都認定她會和那雋結婚,遲或早,宜早不宜遲。那雋現在這情況,人人又都認定她會好好照顧他。他們沒有再去碰分手那個話題,她是走一天算一天的人,不會給自己設一個哪天必須離開他的期限。那雋每晚睡覺時把她摟得緊緊的,她覺得他可憐,又不忍心。她盡心盡力地照顧他,這證明她對他的愛還有餘額,先用著吧。

“您放心吧阿姨,我會照顧好他。”李曉悅應承著。手機信號時斷時續,那頭掛掉了電話。九點,那雋覺得困了,在這黑咕隆咚的地方,沒有任何娛樂,看個網頁也要緩衝半天,不睡覺做什麼呢?那雋滑入羽絨睡袋,頭剛沾到枕頭三秒,就昏昏睡去。沈磊李曉悅仍靜坐。沈磊是早已習慣寂寞,李曉悅則是舍不得睡。除了這裏,上哪兒找這樣純粹的黑和靜?碗裏的蠟燭快燃盡,燭光搖曳,沈磊剛要起身去再續一根蠟燭,李曉悅輕聲道:“不用再點了。”

沈磊依言坐回椅子上。燭芯劈劈啪啪燃盡,最終熄滅。屋裏陷入黑暗中,靜得能聽清呼吸聲。李曉悅覺得黑暗中的自己是透明的,與夜融為一體。兩人各坐在一把椅子上,無人說話,卻不覺得尷尬,有種奇妙的默契在黑暗中流動。

早晨六點,沈磊醒了,那雋還在呼呼大睡,另一個睡袋卻是空的。沈磊起床,在廚房的土灶裏燒起柴火,開始煮粥。把粥煮上後,他推門一看,群山萬木竟然掛上了霧凇。初春的樹枝剛剛吐出點點嫩苞,枝條本來單薄嶙峋,但在霧凇的點綴下化身玉樹瓊花,漫山遍野晶瑩剔透。遠處的山頂,壯美的雲海翻卷飄忽,霧氣濃濃地向這邊飄來。

滿樹銀花的蘋果樹下,站著穿著漢服的李曉悅。她的長發低低挽著,裏麵一襲白色的漢服襦裙,外麵披一件紅色的鬥篷,周身縈繞著霧氣,如畫中不沾染俗世煙塵的仙子活了過來。她忽而側身扭頸,忽而伸開雙臂轉圈,嘴裏哼著不知道什麼曲子,自得其樂。

這一幕如夢似幻,沈磊看傻了,他的臉在霧氣中奇怪地熱了起來。李曉悅留意到有人,一扭頭見是沈磊,微有點羞赧,笑著打了個招呼。沈磊走到她身邊,問她剛才幹嗎呢。李曉悅說這個地方太棒了,感覺好像走進了《西遊記》裏的仙境一樣,剛才正想象自己走在天宮裏呢。

沈磊遙遙一指山頂,說那上麵才美呢,霧把一切實景都遮住:“我從小到大,反複做一個夢,夢見我爬到一座山的最高處,就是那副景象,人在雲裏,世界在山腳下,說不出的縹緲。可能我命中注定和終南山有緣。”

李曉悅一臉神往,說不然咱們現在就去吧。沈磊忙阻止她,說爬到上麵要一個多小時,把那雋扔這裏不好。而且上麵非常冷,她這一身根本就穿不了。李曉悅這才作罷,原地轉了個圈,道:“怎麼樣,這衣服好看吧?”

她的眼眸黑亮清澈,巴掌大的小臉帶著貓科動物的狡黠靈動。沈磊有一萬句真誠的讚美,卻隻是裝作誇張的樣子,說了句:“沒想到這居然是我可以免費看的。”李曉悅笑得前仰後合,她把鬥篷脫下來,又轉了一圈,告訴沈磊這是她親手做的漢服。說完打著哆嗦說太冷啦,又把鬥篷披上。沈磊的臉又熱了一下。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女人?他認識她很久了,兩人也說過話,但他的腦海裏,她從未以一個“女人”的概念出現過,她隻是“姐姐的小叔子的女朋友”。

李曉悅說:“我們漢服社的姐妹們約好了,每個人做一身漢服,到大觀園去再現紅樓夢。她們都說我長得像林黛玉,所以我就做了林妹妹的衣服。第一次做,有點粗糙,所以我特別聰明,買了件鬥篷遮起來,反正林妹妹體弱多病,需要保暖。”

說完她跺著腳大笑,沈磊跟著笑了起來。她的確有著林黛玉一樣的美麗麵容,卻沒有她的哀愁和病嬌,而顯得爽朗陽光。

沈磊道:“我看你這性格,感覺這個林妹妹不會葬花,倒像是會倒拔垂楊柳。你離我的蘋果樹遠一點。”

李曉悅笑得驚天動地。笑了一陣後,她說:“你真把我們這幫人看透了,我們漢服社有個姐們兒,說‘老娘端莊優雅’,要扮薛寶釵。我覺得她這個寶姐姐不會吃冷香丸,隻會智取生辰綱。”

沈磊道:“大觀園108將啊好家夥!你們去什麼大觀園,應該上水泊梁山。”

李曉悅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你可太搞笑啦。沈磊沒想到自己原來可以這麼幽默。李曉悅漸漸止笑,打量著沈磊,說給那雋帶了一身男裝漢服,要不要給你試一下。沈磊說好啊。李曉悅回屋取來一件天青色的袍子,沈磊說這衣服像睡衣,李曉悅嗔道什麼睡衣,這叫大袖衫。沈磊脫下外套,單穿著毛衣,披上大袖衫。他本就長得儒雅清俊,這漢服與他非常相宜。李曉悅欣賞著,滿眼的讚美。沈磊被她看得有點不意思,剛要脫下,她讓他別動,掏出手機,哢嚓哢嚓拍著,跟著又讓他給自己拍,說要給漢服社的姐妹們看看。她們知道自己跑到終南山來,都羨慕得不得了。兩人尋找不同的地方,擺著各種各樣的姿勢,拍得不亦樂乎。直到霧氣漸漸散去才回屋。

那雋仍在呼呼大睡,李曉悅輕手輕腳坐到他身邊的椅子上,看著他的睡容,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酣暢淋漓的睡眠了。沈磊到廚房,見粥已熟,柴火已成熄炭,正好給粥保溫,一切剛剛好。他心中有種種旖旎在歡唱,方才的笑容依戀在嘴角,走到臥室門,卻見李曉悅正托腮溫柔地看著那雋。那些旖旎立刻啞然,沈磊悄悄地退了出去。

沈磊在菜園用鋤頭培著土,拔拾著去年冬天殘留的枯萎秧條。村裏的菜園小菜苗已經陸續出土了,這裏溫度比山下低四五度,他還沒開始播種。李曉悅走到他對麵的一塊大石頭上,看著他忙活。他的漢服沒脫下,寬袍大袖的,居然也沒影響他幹活兒。看著他這樣子,李曉悅一再地恍惚,覺得自己真的穿越到了古代。

李曉悅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漢服嗎?‘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

沈磊道:“‘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木心。”

李曉悅道:“沒錯。現在的日子什麼都快,走路也快,說話也快,發展也特別快。更高,更快,更強。我總覺得我跟不上,那雋說我是廢柴。”

沈磊笑了笑:“不用那麼快。”

李曉悅道:“慢慢來,才會快。”

沈磊道:“慢慢來,也可以真的就是慢,並不打算快。”

李曉悅手無意識地拔著身旁的草,道:“打算種什麼?”

沈磊道:“大白菜、甘藍、花椰菜、茼蒿、生菜、香菜,好多呢。去年買的菜籽還剩不少,等天氣再暖一點我就種下去。”

他抬頭擦著汗,比劃著:“你信嗎?我種出來的南瓜臉盆那麼大。耐心一點,等到霜降以後,一敲梆梆硬,那時候就是最甜的,清蒸或者煮粥都好吃。南瓜籽兒被我曬幹之後炒熟,全給磕了。”

他一笑,露出兩排白牙。李曉悅想象他用這一排白牙,在黑夜中一顆顆畢畢剝剝地磕著南瓜子,覺得很生動。

“霜降一過,這些老掉的南瓜藤還會結瓜。那些瓜長不大,小小的就可以摘回來,炒著吃又鮮又嫩,比西葫蘆還好吃。”他描述得她咽了一下口水。

他手遙遙一指,說那裏有一片桃林。如果他們再待半個月,就可以看到盛開的桃花,到時想怎麼凹“黛玉葬花”的造型都可以。李曉悅悠然神往,一轉念卻歎,那雋願意在此地停留多久不好說。沈磊幹累了,放下鋤頭,坐到她身邊的另一塊大石頭上休息。李曉悅耳畔聽到有隱隱的流水聲,沈磊撥開她身邊的草叢,現出一條細細的水道。他說這就是屋旁小水池的水源,從最高的山頂上流下,號稱最高端的依雲礦泉水也無非這個品質吧?

李曉悅掬了一捧水,讓透明的水從指縫中流瀉,問:“你會一直在這裏住下去嗎?”

沈磊道:“我也不知道。”

李曉悅道:“你的那件事,過去了嗎?”

沈磊一怔,看著她。

其實是沈磊的這件事在李曉悅的心裏一直沒過去。現在很少有男人會為感情傷筋動骨到這個程度,她感動到現在。

他沉默,望著遠方的雲,許久道:“怎麼算過去呢?”

李曉悅道:“就是不再傷心。”

沈磊道:“這件事我反思了很久。”

她想,他果然愛慘了那個女人。

他停下,搖了搖頭,展顏道:“反思的結論是我沒錯。”

來終南山這一遭,也許他們都覺得他是不是脫胎換骨了。不,他沒有改變,甚至也談不上進步。他隻是堅定了,謝美藍是他曾有的小小的對這世界的不堅定。他隻需要知道自己沒錯就好了,至於別人是不是對的,已不在他考慮的範圍內。他承認自己極端自私且頑固,謝美藍的確非常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