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南海神(1 / 3)

南海神是中國古代東南西北四海神之一,地處廣州的南海神廟是祭祀南海神的廟宇,始建於隋,海祭延續千年,是四海神廟中唯一完整保存至今的海神廟。南海神與南海神廟見證了廣州港市發展的曆史進程,是廣州曆史文化海洋性的重要體現。同時,南海神在東南西北四海神中地位顯赫,據唐代韓愈《南海神廣利王廟碑》,“考於傳記,而南海神次最貴,在北東西三神、河伯之上”,曆代帝王循禮崇封,官民祈禳祝佑,備受推崇。南海神與南海神廟聲名遠揚,流波擴散,在以廣州為中心的珠三角等地廣見南海神分祀廟宇。南海神成為嶺南沿海影響巨大的一個地域性海神,南海神信仰地方化、庶民化所形成的南海神誕“波羅誕”、“洪聖誕”至今猶存。南海神與南海神廟對於探討四海神信仰的演變軌跡,進而一窺中國海洋文化的成長曆程,具有獨一無二的學術價值。

回顧學界對於南海神與南海神廟的研究,多為偏重介紹性、資料性的論著,少見係統、深入的專門研究。王元林先生的《國家祭祀與海上絲路遺跡——廣州南海神廟研究》是目前有關南海神與南海神廟研究最為係統全麵的專著,從國家禮製與廣州港市發展的視角係統梳理南海神廟祭祀曆史變遷的通史。南海神與南海神廟的研究還有很多領域尚待開拓,比如,作為中國海神信仰體係的獨特類型,就南海神廟祭祀的南海神本身,如何從海洋文化史的角度分析南海神信仰的發生、流傳與演變過程的曆史文化意義?南海神為什麼會是祝融?南海神與南海龍王是什麼關係?國家祭祀的南海神與民間信仰的南海神有著怎樣的互動?諸多問題都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為了尋求這些問題的解答,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嚐試對南海神信仰的變遷作進一步的考察,也希望能藉此透視中國海洋曆史文化的一些特性,得出一些新的認識。

1.從不廷胡餘到祝融:南海神信仰的發生

考諸文獻,中國最早的海神記載見於《山海經》。《大荒東經》載:“東海之渚中,有神,人麵鳥身,珥兩黃蛇,踐兩黃蛇,名曰禺虢。黃帝生禺虢,禺虢生禺京。禺京處北海,禺虢處東海,是惟海神。”同書《大荒南經》載:“南海渚中,有神,人麵,珥兩青蛇,踐兩赤蛇,曰不廷胡餘。”南海神不廷胡餘在《山海經》中與東海神禺虢、北海神禺彊(又作禺京)、西海神弇茲並舉,除了南海神不廷胡餘是“人麵”,其餘三位海神都是“人麵鳥身”,此外,居於“海之渚中”的四海海神都是珥蛇、踐蛇的形象,隻是蛇的顏色略有差異(圖1-1)。

對於四海海神形象的描述,《大荒南經》可能散佚了“鳥身”二字,若從此說,則《山海經》中的四海海神都具有崇鳥、崇蛇的信仰特征,帶有鳥圖騰與蛇圖騰崇拜的意味。陳子艾先生認為,這是古東夷集團文化、炎帝族文化與吳越文化交融綜合的產物。也有學者通過分析鳥、蛇形象的主從地位以及禺虢、禺彊的族屬認為,人麵鳥身、珥蛇、踐蛇的海神形象反映了鳥圖騰的東夷集團與龍蛇圖騰的華夏集團之間的互動。而在考古發現中,戰國時期楚地及中原地區的墓葬也常見有珥蛇、踐蛇的神靈形象,這與《山海經》所描述的早期四海海神形象契合。

在《山海經》中,與東北西三海海神並舉的南海神不廷胡餘沒有顯示出有突出的地位,著墨較多實際上是東海神禺虢與北海神禺彊,這與早期四海海神信仰與四海觀念的形成息息相關。這種四海觀念源自中原華夏對自己所生活的地理空間的整體認知與想象,在與周邊四鄰的逐漸接觸的曆史過程中,他們認識到中國大陸東部瀕海的地理態勢,進而認為:大地四周為大海所環繞,即為四海。這種“四海”雖然也包含有確切的水體含義,但與現今意義的“四海”名同而義異。以自我為中心如此觀察周邊世界乃人之常情,但免不了有自我為中心的隔膜與偏頗。對於植根農耕文明的中原華夏而言,華夏周邊為蠻荒之地,“海隻是陸地的中斷,陸地的天限”。然而,海對於“華夏邊緣”的瀕海居民卻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結合現有的考古發現,珥蛇、踐蛇的神靈形象也多見於內陸腹地,我們可以推斷《山海經》中最早的有關南海神等四海神的記載視作華夏中原對於中國東南濱海地帶海洋先民的朦朧認知與想象。無論如何,正如陳子艾等先生所指出的,早期海神人麵鳥身、珥蛇、踐蛇的半人半動物形象符合宗教信仰形態由萬物有靈論的自然崇拜逐漸人格化的一般趨勢,濱海地帶海洋先民早期的海神信仰應該也經曆過與此相似的階段。我們可以將《山海經》中的不廷胡餘視作南海神信仰早期形態,在半人半動物形象的不廷胡餘之前,南海神信仰更早的形態可能是與海有關的自然崇拜,諸如海洋生物與海洋現象之類。

在《山海經》中,與南海神等四海海神對應的還有四方方位神,南方之神為祝融。值得注意的是,北海神禺彊同時也是北方方位神。但是到了漢代則出現了四海神與四方方位神合流的情形,《太公金匱》載:“南海神曰祝融,東海神曰句芒,北海神曰玄冥,西海神曰蓐收。”在這裏,祝融成為南海神。這種變化當時四海觀念與四方觀念的轉變有關。在秦漢政治大一統情勢下,尤其是秦始皇南征百越,設立桂林、南海、象等嶺南三郡之後,四海之中的南海也與現實海域對應起來。四海被認為是大一統帝國疆域的邊界所在,帝王祭祀四海成為王朝國家禮製的一部分,象征大一統符號體係的一分子,也是皇權控製力與合法性的象征。

不過,在秦漢以前的周代禮製中,涵括有南海神信仰的四海祭祀就已納入國家禮製之中,並設有祠廟專門祭祀。據王元林先生考證,秦德公遷雍(治今陝西鳳翔境)後興建的雍地諸祠中已經有四海神之祠廟的明確記載。而為適應大一統的中央集權國家的政治需要,秦漢時期也對前代的祭祀禮製以及國家宗教體係進行了一係列改革。南海神等四海神祭祀成為王朝國家郊祀禮製的重要組成部分。

2.近海立祠,神廟祭祀:南海神信仰的流變

到了隋唐時期,納入國家禮製的南海神信仰進入一個新的階段。隋代結束了魏晉南北朝三百餘年的分裂局麵,重新建立大一統帝國。隋文帝開皇十四年(594),以廷臣建議,以為海神靈應昭著,望祀非虔,宜就各方創廟奉事,以答元貺,於禮為協。“閏十月,詔東鎮沂山,南鎮會稽山,北鎮醫無閭山,冀州鎮霍山,並就山立祠。東海於會稽縣界,南海於南海鎮南,並近海立祠。及四瀆、吳山,並區側近巫一人,主知灑掃。並命多蒔鬆柏。”南海鎮即廣州扶胥鎮。近海立祠奉祀南海神與隋代整合與完善嶽鎮海瀆國家禮製有直接關係。而隨著廣州南海神廟的修建,以往供奉於廟堂之上的南海神得以名副其實地坐落於南海之濱,庇佑南海民眾。在地方祠祭南海神,也搭建了國家祭祀與民間信仰互動的平台,促進了南海神信仰地方化、庶民化的變遷過程。

隋唐以降,曆代帝王循禮崇封,多次冊封南海神,或派遣使者、地方官員到南海神廟致祭。唐玄宗天寶十年,四海並封王,封南海神為廣利王。五代十國時期,南漢後主劉鋹封南海神為昭明帝,廟為聰正宮。宋仁宗康定二年,四海並封王,南海神封為洪聖廣利王。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南海神加封為南海廣利靈孚王。明太祖洪武三年,去前代封號,南海神改稱南海之神。清雍正二年,南海神加封“南海昭明龍王之神”。同時,曆代也都對南海神廟進行過維修,官民祈禳祝佑,南海神廟與南海神信仰延續千年。

值得注意的是,有史以來,納入國家禮製體係的南海神信仰在官方祭祀中往往趨於抽象化,理念化,僅被視為海的象征。而民間信仰的南海神則趨於人格化,具體化。前文提到《太公金匱》中記載“南海神曰祝融”。而在漢代緯書《龍魚河圖》的記載中,不僅為四海神取名並且為其配偶:“東海神姓馮名修青,夫人姓朱名隱娥。南海神姓祝名赤,夫人姓翳名逸寥。西海神姓勾大名丘百,夫人姓靈名素蘭。北海君姓禹名帳裏,夫人姓結名連翹。”祝赤即是祝融。不過作為中國古史傳說時代的人物,有關祝融的記載撲朔迷離。後世對於南海神廟官方祭祀的記載,是否是祭祀祝融也多語焉不詳。有關祝融與南海神的關係的民間傳說,更是迷霧重重,紛紜不一。

現今廣州南海神廟的頭門左側碑亭,矗立有一座《南海神廣利王廟碑》,碑文作於唐元和十五年(820),作者韓愈,此碑即是著名的《韓愈碑》,也是南海神廟存留至今的唯一一塊唐碑。韓愈在碑文中對南海神有這樣的表述:“海於天地間,為物最巨,自三代聖王,莫不祀事。考於傳記,而南海神次最貴,在北東西三神、河伯之上,號為祝融”,並且提到“南海陰墟,祝融之宅”。明成化八年(1472)餘誌《成化壬辰重修南海神祠記》載:“(南海神祠)舊匾顏以祝融,於禮未宜。一遵我朝定製,刻以‘南海神祠’,表當代禮製之正,鄙前古徽號之訛。”由此可知明成化八年修葺南海神廟時,南海神廟以“祝融”為匾額,在官方祀典中,南海神一度就是祝融。而祝融廣為人知身份是火神,火神如何兼做司水的南海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