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南海神(2 / 3)

清代學者屈大均在《廣東新語》這樣解釋祝融兼司水火而為南海神:“祝融,火帝也。帝於南嶽,又帝於南海者。《石氏星經》雲:南方赤帝,其精朱鳥,為七宿,司夏,司火,司南嶽,司南海,司南方是也。司火而兼司水,蓋天地之道。火之本在水,水足於中,而後火生於外。火非水無以為命。水非火無以為性,水與火分而不分,故祝融兼而為水火之帝也。其都南嶽,故南嶽主峰名為祝融,其離宮在扶胥……四海以南為尊,以天之陽在焉……”陳典鬆先生則認為,祝融之所以成為南海神,這可能與三國兩晉之隋唐間楚地居民南徙嶺南有關,祝融是南方楚地居民的祖先,祝融成為南海神是楚地移民祖先崇拜融入南海神信仰的結果。這些說法似是而非,國家祭祀的抽象化、理念化與民間信仰的人格化、世俗化兩者不是彼此隔絕的,兩者會在具體的時空場景中一定的交集與互動。祝融成為南海神既與四海觀念與四方觀念的合流相關,也與南海神信仰國家祭祀與民間信仰之間的互動密不可分,這尚待進一步的研究考察。

3.舶來的海神:南海神信仰與廣州海事

南海神廟所在的廣州,地處南海之濱,以其獨特的地理、區位優勢,開海貿易源遠流長,千年不衰,廣州海洋文化綿延發展,從未斷層。南海神與南海神廟也見證了廣州港市發展的曆史進程,是廣州曆史文化海洋性的重要體現。

唐玄宗天寶十年(751),四海並封王,南海神封廣利王。“廣利”二字,或釋作“廣徠財利”,或言“廣利生民”之意。秦始皇南征百越,《淮南子·人間訓》就說是“又利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乃使尉屠雎發五十萬,為五軍”。《史記·貨殖列傳》載“番禺亦其一都會也,珠璣、犀、玳瑁、果、布之湊”。《漢書·地理誌》記載了自日南障塞、徐聞、合浦前往印度洋的航線。唐代的廣州更是“廣州通海夷道”的起點,因此南海神封廣利王,足見統治者對於廣州口岸南海貿易的重視。

宋太祖開寶六年(973)《大宋新修南海廣利王廟碑銘》載:“自古交趾七郡貢獻上國,皆自海,沿於江,達於淮,逾於洛,至於南河。故礪砥砮丹,羽毛齒革,底貢無虛歲矣。”兩宋時期海外貿易比唐代更為發達,“崇寧初,三路各置市舶官,三方唯廣最盛。”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廖顒《重修南海廟記》載:“胡商越賈,且萬斛之舟,張起雲之帆,轉如山之柁,乘長風,破巨浪,往來迅速,如履平地。非恃王之蔭佑,曷克爾耶?西南諸蕃三十餘國,各輸珠寶,輻輳五羊,珍異之貨,不可縷數。閩浙[舟同]舶,亦皆滿載而至,何歲補何啻千萬緡!廛肆貿易,繁顆富盛,公私優裕,繄王之力焉。”廣州外貿之盛,籍由南海神之庇佑,南海神廟成為為廣州通海放洋的“精神燈塔”。

通海放洋的廣州,內通外聯,海陸激蕩互動,多元文化交彙,登岸的不僅有海外物產,隨胡僧蕃客而來的還有海外的技術、工藝、風俗、文學等等,南海之濱的廣州更是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海路東傳的重要環節。海外文化的影響也在南海神廟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宋明以來,南海神廟供奉有陪祀南海神的“六侯”,即助理侯達奚司空、助威侯杜公司空、濟應侯巡海曹將軍、順應侯巡海蒲提點使、輔靈侯王子一郎、讚寧侯王子二郎。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助理侯達奚司空與順應侯蒲提點使。據南宋紹興十五年(1145)方漸《六侯之記》碑載:

“達奚司空。慶曆中,阮遵有記雲:普通,菩提達磨由南天竺國,與二弟航海而至。達奚乃季弟也。經過廟款謁王,王留共治,達奚立化廟門之東。元豐秋,苦雨。太守曾布祈晴於祠下,默有祝禱於神。一夕感夢,告以所複。逾月被命,了然不差。因而命工修飾祠像,以答靈貺。今封助理侯。

……

巡海提點使。元佑五年五月十三日,三更時,廣帥蔡公卞忽夢神人,身長丈餘,紫袍金帶,容貌堂堂;趨走而前,似有贄見之禮。蔡公雲:‘吾授天子命來守此土,公何人而轍至此?’神人曰:‘餘姓蒲,本廣州人也,家有三男。餘昨辭人世,以平生所積陰功稍著,上帝命充廣利王部下巡海提點,但未立祠位。’言訖而沒。夢覺,但增歸仰。次日,俱述夢由於郡官之前,聞者莫不歎服。遂命工委官詣廟致祭,彩繪神像,並寫立於南海神廟牌。其神今封順應侯。”

圍繞《六侯之記》碑刻記載的達奚司空身世,黃鴻光、王元林、王頲等先生做過考證,彼此觀點不一,互有交鋒。或認為《六侯之記》所述人物事跡不合事實,為偽碑,或認為碑刻內容虛實相間,有一定真實成分,或認為碑文實為譏諷時事之作。王元林先生認為“達奚司空形象的出現以及後封助利侯,當時人們的創造,但並非空穴來風,應有一定事實。”他考證認為達奚司空的原型是唐代航行南海三十六國的達奚弘通。不過囿於材料,推測成分居多,難以確證。據達奚司空麵容黝黑的異域形象(見圖3-1)及後世有關波羅樹、波羅廟、波羅江、波羅誕的傳說,達奚司空來自波羅國(今南印度)的說法較為可信。無論如何,“番鬼”達奚司空能為南海神廟所接受,成為南海神陪祀神靈之一,這不能不說是與廣州通海放洋、海外文化的舶來相關。

許得已《南海廟達奚司空記》記載有達奚司空輔助南海神佑助賈胡化險為夷的情形:

“番禺故都會也,控引海外。海外諸國賈胡歲具大舶,齎重貨,涉巨浸,以輸中國。當其天地晦冥,鯨呿鼇擲,驚發頃刻,乘之一烈風雷雨之變。舟人危懼,願無須臾死,以號於神。其聲未幹,倏已晴霽。舟行萬裏,如果席上。人知王賜,出於神之輔讚蓋如此,故禱謝不絕。至以疾癘水旱來請者,履滿祠下。”

而順應侯巡海蒲提點使,則可能是當時僑居廣州的阿拉伯蒲姓商人。唐宋之時,廣州海外貿易昌盛,來華互市的阿拉伯商人很多,設番坊為僑商居地。伊斯蘭教亦自海路東傳,廣州懷聖寺、光塔及清真先賢古墓即其遺跡。達奚司空與巡海蒲提點使這兩位舶來的海神的“加盟”,是南海神廟與廣州海事相輔相成的結果。

4.分流交彙:南海神信仰的地方化、庶民化

隋代近海立祠,在廣州建立南海神廟之後,南海神廟便成為中央朝廷委托地方官或派使者舉行國家祭祀的場所,南海神與其所在的廣州地域社會必然會發生密切的關係。兩宋時期,由於自南海神衛國護城,保境安民,護佑海上交通的“靈應”。南海神屢次加封,從洪聖廣利王加封為南海廣利洪聖昭順威顯王。如,宋仁宗皇佑五年(1053)加封“昭順”,賜王夫人為“明順夫人”,與抵禦廣源蠻儂智高圍攻廣州城相關。宋寧宗慶元四年(1198),因慶元三年南海庇佑平定“大奚島民作亂”,賜南海廟額“英護廟”。官方對南海神的加封與推崇,推動了南海神信仰的擴展流傳,南海神分祀廟宇廣建。宋神宗熙寧年間,廣州程師孟建南海西祠於西城。在以廣州為中心的珠三角等地廣見南海神分祀廟宇,南海神成為嶺南沿海影響巨大的一個地域性海神,南海神信仰進一步地方化、庶民化,出現了南海神誕。南宋劉克莊《即事》詩有言:

其一:香火萬家市,煙花二月時。居人空巷出,去賽海神祠。

其二:東廟小兒隊,南風大賈舟。不知今廣市,何似古揚州。

詩文描述了賽海神廟會的情景,證明南宋時期後世稱作波羅誕的南海神誕廟會業已出現,南海神信仰從國家祭祀向祀神娛樂的民俗節慶演化。南海神廟的分祀廟宇多以南海神的封號“洪聖”為名,南海神多稱作“洪聖”或“洪聖大王”,故民間多稱農曆二月十三的南海神誕為“洪聖誕”。而達奚司空攜波羅樹種植於南海神廟的傳說,“故廟與江且因以易名”,南海神廟俗稱波羅廟,南海神誕也以“波羅誕”的名號流傳至今。明清以後南海神誕廟會更是繁盛,車水馬龍,遊人如織,俗諺有雲:“第一遊波羅,第二娶老婆”。南海神廟附近十五村祀奉南海神洪聖王子神像巡遊的“四方會景”、“五子朝王”,娛神娛人,更使南海神誕熱鬧非凡。

此外,在曆代帝王對南海神的封敕中,清雍正二年南海神被加封為“南海昭明龍王之神”格外引人注目。這龍王信仰的形成與漢晉時期隨佛教傳入中土的印度“那伽”(Naga)崇拜相關,那伽是一種生活在海中守護佛法的神,人麵蛇身,實際上是蛇神,因其具有“行雲布雨”的法力,與中國本土的龍司職相似,被翻譯作“龍”,其首領則譯作“龍王”。隋唐以後,道教吸收了佛教引入的龍王觀念,並與本土原有的龍神相結合,創造了四海龍王、諸天龍王、五方龍王等神祗。元明之際,與四海之神相對應的四海龍王的形象開始清晰,河北毗盧寺東壁所繪“四海龍王等眾”明代壁畫,其形象與當今的龍王形象基本一致(圖4-2)。《曆代神仙通鑒》載四海龍王“東海滄寧德王敖廣,南海赤安洪經濟王敖潤,西海素清潤王敖欽,北海怖旬澤王敖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