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f.Verschueren 把語境分為語言語境和交際語境。語言語境是我們通常所說的上下文。它主要包括三個方麵:篇內銜接、篇際製約和線性序列。交際語境包括語言使用者、心理世界、社交世界和物理世界等因素(本文隻研究語言對交際語境的順應性)。語言使用者(參與談話的雙方以及與談話內容有關的其他人)在交際語境中處於中心地位,因為心理世界、社交世界和物理世界的語境成分都要靠語言使用者的認知來激活,以發揮語言的交際功能。心理世界主要包括交際者的性格、情感、信念、意圖、認知因素和情感因素。說話人選擇語言的過程正是順應自己的和聽話人心理世界的一個動態過程。社交世界指社交場合、社交環境、規範交際者言語行為的原則和準則。物理世界包括時間和空間的指示關係,另外還包括交際者的身體姿勢、手勢、外表形象、生理特征等。
三、薛寶釵的語言的交際語境順應性分析
在交際過程中,人們選擇的語言通常是與說話時刻的語境相適應的,如順應交際雙方的心理世界,與當時的場合相符合,與說話者的地位、權利、身份特征,以及語言習慣相順應等等。否則,則可能導致交際的失敗。作家在小說中所創造的人物形象也是與當時的時代背景、社會背景相順應的。《紅樓夢》這部經典之作更是如此,每一個人物形象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曹公正是順應了封建社會這個大背景才塑造了薛寶釵這個複雜的人物形象。
(一)薛寶釵語言的心理世界的順應性分析
實現交際主體之間的心理順應是語言選擇的重要語境因素(Verschueren,2000)。薛寶釵是封建社會的閨秀典範,是那個封建社會的標準淑女。在這一位“知書達理”的女性形象上,體現了幾千年來封建社會對婦女所要求的封建倫理、封建教養的精髓。她的頭腦裏牢記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和明顯的階級意識。
例1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香菱道:“我原要和奶奶說的,大爺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兒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說我貪著園裏來頑, 誰知你竟說了。”寶釵笑道:“我知道你心裏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了,隻是沒個空兒。就每日來一趟,慌慌張張的,也沒趣兒。所以趁著機會,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個作伴的,你也遂了心。”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著這個工夫,教給我作詩罷。”寶釵笑道:“我說你‘得隴望蜀'呢.我勸你今兒頭一日進來,先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起,各處各人你都瞧瞧,問候一聲兒,也不必特意告訴他們說搬進園來。若有提起因由,你隻帶口說我帶了你進來作伴兒就完了。回來進了園,再到各姑娘房裏走走。”
香菱請寶釵教她學詩,而寶釵隻簡單說了一句“我說你得隴望蜀呢”,之後便沒有再提起教香菱學詩的事情。寶釵是一個標準的封建社會的大家閨秀,她對封建社會那一套古訓自是爛熟於心,自然知道在當時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她認為女子就應該有女子的樣子,應以針工女織為主,“女孩子家不認得字倒是件好事”,“女子無才便是德”,因此她不讚成香菱去學詩。這裏寶釵隻用簡單的一句話拒絕了香菱。她的表情是笑道,因此也不很使香菱覺得難堪,這也是她的性格表現,一個標準的封建淑女形象,即使在拒絕人的時候也是笑著。所以這裏寶釵的話實際上符合了她自己的心理世界。另一方麵,從身份上來看,香菱隻不過是買來的丫頭,她不屑去教她學詩,若是換了和她同等身份的黛玉、湘雲,那應該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短短一句話就打發了香菱,甚至連為什麼都懶得解釋,這和她平時和眾姊妹說話時總是“提著學問”說話的慣常風格不同。這是薛寶釵思想中根深蒂固的封建階級意識在作怪。因此,她的這句話是順應了薛寶釵的心理世界的,也是符合薛寶釵這一封建社會大家閨秀的人物形象的。
(二)薛寶釵語言的社交順應性分析
例2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嚐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賈母聽了,笑道:“猴兒,把你乖的! 拿著官中的錢你做人。”說的大家笑了。鳳姐忙笑道:“這不相幹。這個小東道我還孝敬的起。”便回頭吩咐婦人,“說給廚房裏,隻管好生添補著做了,在我的賬上來領銀子。”婦人答應著去了。
寶釵一旁笑道: “我來了這麼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她怎麼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 ”賈母聽說,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裏還巧什麼。當日我像鳳哥兒這麼大年紀, 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 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鳳兒嘴乖,怎麼怨得人疼他。”
薛寶釵的話“我來了這麼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麼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不僅討好了老太太, 同時也讚揚了王熙鳳,說的很是巧。賈母史太君是榮國府活著的老祖宗,處於最高地位,說話一言九鼎,她的喜怒哀樂影響著賈府周圍上上下下的人,所以上下之人莫不順著她供著她哄著她,聰明又善於透析他人心理的薛寶釵自然也不例外。而賈母和王熙鳳素來是喜歡聽好聽話的主,薛寶釵說的話自然順應了兩人的心理。從地位上來看,賈母是賈府最高統治者,而王熙鳳雖然年輕輩分不高卻是賈府裏掌握大權的管家,乃受萬千寵愛於一身的人物,兩者地位自然比薛寶釵高許多。因此在她們的對話中薛寶釵對兩者的奉承是自然而然的事。薛寶釵的話不僅順應了賈母和王熙鳳兩人的心理世界,而且也順應了她與賈母和王熙鳳之間的社會地位及權勢關係。“生活在社會現實裏的每一個人,都有著他們一定的階級屬性,而且作為社會上的人,一定的社會環境、文化教育乃至複雜的自然界都必然地對他們產生這樣那樣的影響。薛寶釵生活在富裕的皇商之家,這樣的家庭經濟生活無疑是豐富的,但卻沒有政治地位。政治地位低下的商人總是具有善於迎合、奉承等習性,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的薛寶釵自然也不例外(周遠斌,2006:172)。商人的家教及耳濡目染,使她成為一個識時務的人,知道該討好誰,怎麼討好。她審時度勢而又善於揣摩他人心思,她力圖適應現實世界,和周圍的人都搞好關係,是她交際的目的之一。另外,寄人籬下也是她這樣做的一個重要原因。她對賈母和王熙鳳的奉承正順應了她自己的處事原則和她處事圓滑的個性,同時也順應了她的家庭出身以及所處現狀。
(三)薛寶釵語言的物理世界順應性分析
物理世界的順應中包括空間指稱和交際者的身體姿勢、手勢、外表形象、生理特征等。其中身體動作可以適當增加話語的意義或者暗示某種情感態度(Verschueren,2000:100)。如在聽演講時我們用手托著下巴表示很感興趣,或一直看著演講者表示我們在認真的聽。
例3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
寶釵在外麵聽見這話, 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裏,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裏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隻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裏藏!”一麵說,一麵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紅玉墜兒剛一推窗,隻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個人都唬了。
在滴翠亭邊,薛寶釵偶然聽到了小紅和墜兒的私心話,聽完之後她突然想到這樣對自己不利,不免要生出是非來,於是“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故意“放重”了腳步,並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裏藏!”放重了腳步這一動作目的在於向聽話人表明她的確如她所說的是在河那邊就看到了林黛玉,而後一路趕來去唬黛玉一跳。她的“叫”道也從另一個方麵告訴小紅墜兒兩人我的確是沒聽到你們說話,否則我怎麼會“叫”呢;何況以薛寶釵的為人性格,斷不會在丫頭麵前這樣大呼小叫的,這與她的淑女形象是大不相符的。因此她這一“叫”實在是叫得巧。讓聽話人真真以為她是剛來的。“放重”腳步和“叫”這兩個動作與她的話“顰兒,我看你往那裏藏”配合得是天衣無縫,無怪乎沒“唬到林黛玉”反而把小紅、墜兒兩個丫頭給唬住了。寶釵是“穿花渡柳”追蝶到滴翠亭的,由“穿花渡柳” 我們可以看出這裏確實是可以隱藏的,因此從空間方位上來說“顰兒,我看你往那裏藏”也是與當時的空間相符合的,順應了當時的空間。由以上分析,可知薛寶釵的“顰兒,我看你往那裏藏”這句話既順應了她自身的動作——“放重”腳步和“叫”道又順應了當時的物理空間,也就是說她的話順應了當時的物理世界。這一巧妙的順應也正使得她成功實現了“金蟬脫殼”的目的。我們也不得不佩服薛寶釵的機靈與智謀。
例1、例2和例3中寶釵的語言,就是順應了她內心世界和她的所思所想,揭示了她“克己複禮”的封建思想和根深蒂固的階級意識。例2和例3從不同側麵揭示了她處事圓滑的個性,以及洞察她人內心世界而又見機而動的智謀。薛寶釵的語言是順應了人物心理世界、社交世界和物理世界的。正是這種順應才塑造了一個多麵的人物形象。
四、薛寶釵的語言對交際語境順應性的違反
在交際中,說話人選擇語言的過程正是順應自己的和聽話人心理世界的動態過程(Verschueren,2000:F22)。本文作者認為在文學創作過程中,為了達到某種特殊的效果,作家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故意使人物在交際中違背語言順應論,從而影響交際的順利進行。
(一)薛寶釵語言對交際語境順應性的有意識的違反
例4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齡官劃薔癡及局外
寶玉又笑道:“姐姐知道體諒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麼不看戲去?”寶釵道:“我怕熱,看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寶玉聽說, 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隻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寶釵聽說,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隻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
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兒取個笑,不想靛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笑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麼戲?”寶釵因見林黛玉麵上有得意之態, 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願,忽又見問他這話, 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 色色都知道,怎麼連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裏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
這是寶黛發生口角,而後和好,被鳳姐拉到賈母處,寶玉無意中奚落薛寶釵像楊玉環,黛玉因此麵露得意之色,這更加引起薛寶釵不快。因為寶釵向來以正統自居,很是在意自己的好形象。而楊玉環在正統史書裏是所謂的“妖婦禍國”,曆來被人們所貶斥(要力石,2007)。所以薛寶釵才會大怒。薛寶釵又見林黛玉因為賈寶玉奚落自己而麵帶得意之色,因此抓住時機反擊他二人。林黛玉問“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麼戲?”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賈寶玉未聽出話外之音,以為寶釵真不知戲的名字,道:“這叫《負荊請罪》。”寶釵笑道: “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薛寶釵借用戲名和戲的內容,挖苦寶玉向黛玉請罪。寶釵所用的是雙關,融曆史典故和現實世界於一處,表麵上笑意盈盈,實際上極盡諷刺之能事(馮慶華,2006),真正達到了報複賈寶玉和林黛玉二人的目的。賈寶玉和林黛玉也聽出了其中的意思來,羞得紅了臉,不說什麼。薛寶釵奚落二人的話使對方失去了麵子,話來得很突然,使倆人未曾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違背對方心理所以才使得倆人羞紅了臉。因此也導致了這次交際的終結。薛寶釵的語言故意違背對方心理來讓我們看到薛寶釵性格中強硬的一麵,不甘於被人奚落,而是不失時機地給對方有力的回擊,雖然不是直說出來,但是明白人早已看出來了。
(二)薛寶釵語言對交際語境順應性的無意識的違反
例5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香菱聽了, 默默的回來,越性連房也不入,隻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土,來往的人都詫異。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得此信,都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隻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定要瘋了!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天才睡下, 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這會子自然另作呢。”寶玉笑道: “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歎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 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釵笑道: “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寶玉不答。
薛寶釵利用寶玉誇讚香菱學詩用功並小有成就這一時機,規勸寶玉“你能夠像她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薛寶釵生在富裕之家,從小就熟悉封建禮教及各種封建正統思想,在她的思想裏既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訓誡,也有男子應該讀書明理,輔國治民。因此她多次勸寶玉應該刻苦讀書,以便走上仕途,有一番作為。在這裏她規勸寶玉的話正是反映了她自己的思想意識和她的世界觀。對於寶玉而言,一向就對功名仕途恨之入骨,所以聽到寶釵如此說,心中自是不快,雖然作品中並未提及其心理感受,但我們從其不答即可以看出。在這種情況下,寶釵的話雖然順應了其自己的心理、思想,卻未考慮寶玉的感受,所以並未順應寶玉的內心世界。是薛寶釵故意有意違背賈寶玉所想嗎?其實不然,她那麼冰雪聰明的一個人,對賈府上上下下的人哪一個看得不明白,她自然也是知道賈寶玉不喜歡功名仕途之類。那為什麼處處想著如何和左右上下處好關係的薛寶釵卻逆著賈寶玉的意思去說呢?可以想象,她在說這些時是無意識地違反了對方的心理,但正是這種對語境的無意識的違反才真實地反映了封建正統思想在她意識中的根深蒂固,也正說明她是封建思想的宣傳者、封建禮教的衛道士。在這一對話中,寶釵對寶玉心理世界的無意識忽略而導致她的語言違背了整個語境,賈寶玉的不答使得整個交際中斷。
在例4、例5中薛寶釵的語言分別有意識和無意識的違反了語境順應性原則。但是卻揭示了溫婉爾雅、待人和氣的薛寶釵在適當的時候也會動怒、回擊而維護自己形象的的性格特點,同時也順應了她的心理世界。
五、結語
語境中的心理世界、社交世界和物理世界三者之間的關係並非彼此孤立的,而是相互有聯係的。這三者之間的動態關係構成了整個交際語境。交際語境決定了人物對語言的選擇。因為語言具有選擇性,交際者可以根據交際目的需要選擇語言,因此交際者有時會選擇違反交際語境的語言以達到某種目的,如(4)。薛寶釵的性格和她的心理因素(包括其出身、所受教育、世界觀、處事原則等等)決定了她說話的風格和辦事的方式。總體來看,薛寶釵的語言是與她的性格、處事態度、人生價值觀、世界觀相適應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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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盈轉: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生)“NP的VP”結構芻議劉芳一、引言
現代漢語中存在大量“NP+的+VP”結構的短語,例如“這本書的出版”、“我的離開”、“長沙的炎熱”等。一直以來,漢語語法學界都把這種結構認作名詞性定中偏正結構,並圍繞這類短語中“VP”的詞性展開過熱烈討論。爭論焦點是這些短語裏的“VP”結構如“出版”、“離開”、“炎熱”的詞性是動詞、形容詞,還是已經轉換成為名詞。如果仍為動詞、形容詞,即詞性不變,產生的疑問是該類短語結構是否違背布龍菲爾德(L. Bloomfield)的向心結構理論;如果認為已經發生詞性轉化,有力證據又何在。由此形成的派別及觀點主要可以歸納為以下幾種:
朱德熙(1961)認為該結構中的V 的性質沒有發生變化,仍是謂詞,隻是具備了名詞的部分功能。朱還進一步闡述漢語動詞和形容詞不能通過變換形態成為名詞,如果要當成名詞來用,隻要讓它進入名物化結構,這樣有關的動詞形容詞就具備了名詞的功能,就能當成名詞來用;施關淦(1981 、1988) 從向心結構的中心語和整個結構的詞性的矛盾出發論證了這類結構中的V“名物化”,詞性已經轉變。根據布龍菲爾德的向心結構,偏正結構的整體功能取決於其直接組成成分即中心語的功能,如果中心語是謂詞性成分,那麼整個短語的功能也應是謂詞性的;胡裕樹、範曉(1994) 對“名物化”和“名詞化”兩個概念進行了區別:“名物化”是專指動詞、形容詞的“述謂”義在語義平麵轉化為“名物”義,“名詞化”則是專指動詞、形容詞在句法平麵轉化成名詞的現象。因此,胡、範認為“V”實際上在句法平麵上“名詞化”了。項夢冰(1991)認為這類結構裏的“出版”、“離開”、“炎熱”的性質仍是謂詞,布式理論也無需修改,之所以會出現這種似乎矛盾的現象是由於漢語當中存在“詞類和句法成分的錯綜對應關係以及名詞謂詞和主語謂詞同指稱、陳述的錯綜對應關係”的緣故;張伯江(1993)、詹衛東(1998)則側重對這類結構進行語義分析,考察動詞進入這一格式的能力差異。張伯江認為詞類結構性質已發生變化,動詞性減弱,名詞性增強;詹衛東得出結論複雜的VP結構、動詞語義中包含事件性及該結構所在語境對於動詞能否進入該結構產生影響。司富珍(2002)、陸儉明(2003)提出了一種富有啟發性的觀點,認為“NP的VP”不是偏正結構,而是由結構助詞“的”插入“NP+VP”這種主謂詞組中間構成的“的”字結構。
基於各前輩學者的研究成果,本文試圖探討漢語名物化現象的生成依據、名物化中V的詞性分析以及從生成語法的角度分析名物化短語的構成方式。
二、名物化短語的構成方式
與英語不同,絕大部分漢語中被名物化的形容詞、動詞本身無形態上的變化,漢語當中也沒有單獨的物主代詞,因此名物化結構中通常加領屬助詞“的”作為形態標記。名物化短語中“的”字結構主要有兩種形式:一是附著在動詞、形容詞或其短語之後;二是插入在動詞短語或形容詞短語中間,兩者的相同之處在於都使原來的動詞、形容詞短語成為名詞性短語結構。例如:
(一)附著結構
1. “動詞+的”結構
(1)住的是宿舍,吃的是食堂。(動詞“住”+“的”作主語)
(2)做飯的是家裏的女主人。(動詞短語“做飯”+“的”作主語)
2. “形容詞+的”結構
(3)大的是留給弟弟的。(形容詞“大”+“的”作主語)
(4)說句不好聽的,是黑麵上的。(形容詞短語“不好聽”+“的”作賓語)
(二)插入結構
3. “主語+的+謂語”結構
(5)他的口渴讓我們感到意外。(主語“他”+“的”+謂語“口渴”作主語)
(6)安靜久了,全班同學甚至都很懷念她的叫喊。(主語“她”+“的”+謂語“叫喊”)
4. “動詞+的+賓語”結構
(7)這本書的出版對公司很重要。(受事賓語“書”+“的”+動詞“出版”作主語)
(8)我們最擔心溫度的降低。(受事賓語“溫度”+“的”+動詞“降低”作賓語)
還有一種情況需提及的是在不插入“的”的情況下,某些“受事+動詞”本身即是名詞性短語,如“句法研究”、“歌舞表演”和“物價上漲”等。兩者的語用功能相同,差別僅在於後者的結構較前者結構緊密,表達更加精煉。
從語法上看,無論是附著式“的”字結構還是插入式“的”字結構都可以作主賓語,但兩者的句法功能並不完全相同。附著的“的”字結構除了做主賓語外,還可以做定語,即該結構的形容詞性要比插入式“的”字結構強,例如:
(9)大的蘋果是留給弟弟的。(作定語)
(10)我住的房間條件不錯。(作定語)
因此,為統一論述,本文隻討論部分名物化結構,即“NP的VP”結構,即本節3、4中包含的句子。
三、名物化中V的詞性分析
第一節已經提到以往一些學者認為有關動詞或形容詞已經發生改變,成為名詞。(施關淦,1981、1988;胡裕樹、範曉,1994)判斷“名物化”的主要依據之一是名詞或名詞性短語不能由副詞修飾,但“書的最終出版”和“新衣服的不漂亮”中的“最終”、“不”為副詞,顯然證明該短語中“出版”、“漂亮”並未發生詞性的改變。“名物化”應該是功能性的,即有關動詞或形容詞在名物化結構中獲得了名詞的部分功能。
另外一點支持名物化結構中動詞、形容詞詞性並未改變的原因是已知沒有一種語言的動詞或形容詞是可以全部兼類作名詞的,漢語也不例外。因此,這些動詞或形容詞本身並未改變詞性,而是通過轉換從主謂結構或動賓結構轉化為名物化結構。轉化之後的名物化結構本身是名詞性的。例如:
(11)a. [他的到來]是一件好事。(主語)
b. [他的到來],大家皆大歡喜。(話題)
c. 大家把[他的到來]看成一件好事。(“把”字賓語)
d. 大家歡迎[他的到來]。(動詞賓語)
e. 大家對[他的到來]表示歡迎。(介詞賓語)
假若名物化結構中動詞、形容詞的詞性未發生變化這一推斷成立,我們即將解決的另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解釋這類短語的性質又不輕易改變布龍菲爾德(L. Bloomfield)的向心結構理論。司富珍(2002)、陸儉明(2003) 運用喬姆斯基(N. Chomsky)為代表的形式語法學理論中的“中心詞理論”(head theory)認為漢語中帶有[+N]性質的“的”字是名物化結構的中心語,從而捍衛了短語結構的整體功能取決於其直接組成成分即中心語的功能這一理論。根據生成語法中對於單詞語類的劃分,漢語中的“的”是領屬助詞,屬於限定詞的範疇;其句法功能相當於英語中的物主代詞或所有格代詞。限定詞作為所在短語結構的中心語,賦予該短語以指稱。由於英語中物主代詞和所有格代詞均帶有[+N]的性質,因此整個“的”字名物化結構體現出名詞性短語的性質。此外,已知漢語句子的話題、主語和“把”字賓語必須有指稱,而動詞賓語和介詞賓語也常常有指稱(Chao,1968),名物化結構可以充當這些成分,說明它也是有指稱的。
四、名物化短語的句法分析
對於插入“的”形式的漢語名物化結構,“的”字分別可以插入主謂結構(“的”前麵是一個名詞性成分,後麵是形容詞,如(12) ;或動詞,如(13) ;或跟有被動標記的動詞,如例(14) )、及受事+動詞(“的”字前麵是受事名詞性成分,後麵是表示相關動作的動詞,如(15) )結構中。如:
(12)[孩子]的[可愛]/ [老師]的[嚴厲]/ [母親]的[慈祥]
(13)[書]的[出版]/ [香港]的[回歸]/ [父親]的[勞動]
(14)[他]的[被殺]/ [環境]的[被破壞]/ [城市]的[被包圍]
(15)[會議]的[召開]/[房間]的[整理]/[經濟]的[發展]
根據上一節的推斷,漢語名物化結構是從相應的主謂結構或動賓結構轉換而來的。因此我們可以先從原有的關係比較密切的主謂結構和動賓結構入手。從語義上看“的”前麵的名詞性成分與其後麵的謂詞(動詞或形容詞)構成題元關係,謂詞負責分派題元角色和賦賓格。但由於“的”字插入,使得原本有能力賦格的謂詞失去賦格能力,迫使原來的主賓位置無法獲得格,違反格鑒別式。為獲取相應的主格和賓格,名詞性成分被迫移位,移到“的”字的前麵,剩下的謂詞就成了被名物化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