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命名藝術及其翻譯
周簫
一、引言
《紅樓夢》成書於18世紀末期,是中國古典文學中最優秀的作品之一,是一部集中國文化之大成的百科全書。它不僅具有深刻的思想內容,而且具有卓越的藝術成就,把我國古代古典小說的語言藝術推到了極致。從淺層角度來講,《紅樓夢》是一部古典小說,從深層角度來講,它是一部相當豐富的曆史資料,是我國封建社會全貌的翔實寫照。
一般而言,人名都是以稱謂為基本目的的。人名作為一種文化載體,由於具有悠久深刻的形成曆史,又為某一民族所特有,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集中地體現了民族文化的特點。《紅樓夢》人物的命名,是中國人命名藝術的再現。它既遵守中國人命名的規範,同時又有作家藝術創作上的需要,兩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小說中的人名大都引自古詩或以諧音寓意,並能符合人物性格、身份和命運。人物命名體現了作者的獨具匠心。無論用什麼方法,要以寥寥數詞譯出其豐富的文化內涵都是非常困難的。
在《紅樓夢》中,作者曹雪芹在對人名的處理上可謂是下了一番功夫。作品中的幾百個主要人物,每一個人物的名字都有著特殊的涵義與韻味,或取自典故,或與人物性格、人物命運、人物關係、故事情節發展、故事主旨等密切相關。這些人名與故事之間相互的牽連正是本書的一大特點之一,也為人名的翻譯增添了極大的難度。由於《紅樓夢》中的人名文化對這部巨著本身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因此,研究《紅樓夢》中人物的命名及其翻譯是很有意義的。
二、《紅樓夢》中的命名藝術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十分注重人名文化,對名字的重視也遠遠高於其他國家。古人取名,字、號都頗有一番考究,或借名抒情寓誌,或表嗜好等。現代人也經常會為取名而查閱各種書籍,力求一個雅致別致又富有文化內涵的名字,文學作品則尤為如此。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命名是一種創作藝術,角色的名字通常會影響讀者對作品的理解,因此作者會在謀篇之後著重考慮角色名稱,以名字來暗示角色的性格、命運等等。
《紅樓夢》中究竟出現了多少人物,頗難做出準確的統計。全書人物計960餘人,其中主要人物達380餘人。給這些人起一個名字,在小說創作中不算難,但名字取得好,作者也頗費心思。小說中人物很多,上至貴妃,下至小廝、丫環、市井中人,人物關係盤根錯節,十分複雜。可是他們的形象無不栩栩如生,原因在於作者大量利用諧音和活用詩詞典故等方法,賦予各色人物極具鮮明個性的姓名。著名翻譯家嚴複就曾感歎:“一名之立,旬月踟躕。”例如:賈政字存周,表現了他所謂恪守“周禮”的封建衛道士嘴臉。小說中沒有說寶玉的字,卻暗示了他“無為”的人生觀。怡紅公子、富貴閑人、無事忙這些號生動反映了他獨特的形象與性格特征。黛玉字顰,反映了她敏感多愁的形象與性格特征,其號為瀟湘妃子,既合了她的居所——瀟湘館,也暗示她與寶玉的愛情悲劇。
諧音命名是《紅樓夢》中一大命名手法。所謂諧音命名即趙岡所說的:“人名暗隱具有特殊含義的字。”諧音的人名在前八十回中使用的較多。並且大部分都由脂硯齋點評指出。這些諧音人名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暗示人物的命運。比如:甄英蓮諧音真應憐(暗示其可憐的身世和悲慘的命運)。又如賈家的四位小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根據其諧音,其真實含義聯在一起應為“原應歎惜”。嬌杏諧音僥幸(從一普通丫頭搖身一變成了官太太)。霍啟諧音禍起(在燈會上弄丟了英蓮,造成了甄家的滅亡和英蓮的悲慘命運)。第二,暗示作者對人物的褒貶態度。如:張如珪諧音張如鬼,賈璉諧音假臉或者價廉,甄費諧音真廢,王仁諧音忘仁,卜世仁諧音不是人,馮淵諧音逢冤,詹光諧音沾光 ,單聘人諧音善騙人,卜固修諧音不顧羞,戴權諧音代權,賈珍諧音假真,秦可卿諧音情可輕,秦鍾諧音情種等。第三,暗示小說的內容。像甄士隱諧音真事隱(真正的故事隱去了),賈雨村諧音假語存(留下來的都是些騙人的東西)。也就是說,作者在創作這部小說的時候將真正的事情隱去了,而用假的語言表現出來。
此外,人物命名基本反映了陰陽和諧這一哲學理念,《紅樓夢》女性人名大多體現柔之美。例如:以飛禽命名:熙鳳、春燕、鴛鴦、鶯兒等。中華文化推崇紅色,也以“紅”為名:《紅樓夢》有小紅(紅玉)、絳珠仙子(黛玉前身)、茜雪紅娘(《西廂記》)等。以金銀首飾命名:黛玉、寶釵、珍珠、琥珀、金釧、銀釧等等。小說不時會提到故事主人翁賈寶玉的女孩氣,他的命名也體現陰柔之氣,寶玉因出生時銜下一塊玉而得名,既顯示了他作為國公後裔的尊貴身份,體現了賈府上下對其珍愛之情,也反映了他整日廝混於脂粉裏的形象特征。
三、《紅樓夢》中人名的翻譯
對於文學作品中的人名,我國譯界大致采取了兩種方法:一是音譯,亦即保留原文的發音;二是意譯,在目標語中尋找對應的詞彙,把原作人名的內涵傳達出來,一般用於文學作品中人名的翻譯,以實現傳達人名寓意的目的。這兩種譯法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音譯法符合國際慣例,保留了源語的語音特點,實現了基本指稱功能,傳達了異域風情,但也會讓目的語讀者感到拗口晦澀。按照我們現在的翻譯原則,專有名詞,特別是人名、地名的翻譯一律采用音譯。一般作品中的人名這種譯法是可以的。可《紅樓夢》中的人名,有相當一部分這樣譯的話,就無法表達原文的深層含義。《紅樓夢》第一回列出的不同曆史人物的名字,背後均有一段不同尋常的曆史故事,這些人名在後人的作品或日常對話中,常常起著警示、勸誡、榜樣等作用。這就告訴我們,現在正在使用的“人名、地名一律采用音譯”的這一翻譯原則,在類似於《紅樓夢》這樣的文學作品裏有很多人名的翻譯是行不通的,下麵簡要分析一下兩位譯者對人名的處理。
雖然楊譯本和霍譯本都采取了音譯法,但不同的是楊譯本采取的是威式拚法,並以音譯法為主要的人名翻譯方法。此法與漢語拚音相去甚遠,並有一種拚法多種讀法現象,導致某些相差很遠的發音在翻譯成英語後相似或接近,時有混淆,不利於目的語言讀者閱讀和理解。例如:賈政——Chia Cheng,甄士隱——Chen Shih-yin,賈雨村——Chia yu-tsun,襲人——His-jen,金榮——Chin Jung,秦鍾——Chin Chung等等。Chin Jung和Chin Chung是兩個不同的姓氏,這裏卻混淆為一個,致使基本的指稱功能也喪失。在文學作品的人名翻譯中,音譯法最大的弊端是容易造成人名美學意義的喪失和文化信息的流失。音譯無益於讀者通過讀音領略人名隱喻的意義,更不能領會作品中人物命名的寓意所在。因為音譯隻能表現發音特點和命名慣例,實現稱謂功能,卻不能像意譯法那樣表現人名隱喻的文學功能。用拚音翻譯姓名,實現了字母與讀音的結合,但沒有實現音與形、義的結合,因而原文中傳遞的信息自然無法在譯入語中體現, 而這些具有豐富含義的人物姓名,意義傳達不到位,無疑會影響譯本的流行。可見,對於像《紅樓夢》這樣的作品,以音譯法為主翻譯人名還是有很大局限性的。筆者更讚成霍譯本中對人名的處理方法。
霍譯本兼而利用音譯法和意譯法,並根據人物的階級地位來劃分音譯和意譯人群,社會地位高的人物,以及具有人身自由的人物都采用音譯,並且選擇了漢語拚音係統,避免了威式拚法的弊端。例如:Dai——Yu,Bao——Chai,Bao——Yu,Yuan——Chun,Xiang——Yun,Wang——Xifeng,Zhen——Shiyin,Lady Wang,Lady Xue,還包括所有的諧音人名,等等。這樣劃分有助於區別人物的社會地位高低,保留原作的本土文化、語言特色。而音譯僅能再現人名的基本指稱意義,不能反映內在的寓意,雖然可以加注解或腳注以彌補信息,但這種做法過於繁瑣,也不利於讀者閱讀,特別不適合像《紅樓夢》這樣人物眾多的作品。在這種情況下,意譯法就顯得更為必要了。不同語言、文化之間的差別,加之作品中名特有的文學寓意,使得翻譯策略取舍異常困難,有時需要針對具體情況和具體語境,包括表達目的、指稱對象等靈活調整。
他對奴仆群體用意譯法,這樣對音譯與意譯人群進行劃分以標示主仆有別,反映了譯者對作品中森嚴的封建等級製度的認識。霍克斯還匠心獨具地根據人物職業、身份等選擇不同的意譯係統。比如 “紅樓十二藝人”的藝名都譯為法語詞,用拉丁語、希臘語來翻譯和尚、尼姑的名字,用英語、意大利語和梵語來翻譯僧、道之名。對於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多用英語翻譯,從他們的名字中可以看出譯者的巧思,如王熙鳳的丫頭善姐,當鳳姐把尤二姐接進大觀園後,派一名丫頭去“侍侯”她。丫頭名為善姐,名雖為善,實則不善之至。倘若音譯的話,人名的諷刺蕩然無存。因此霍克斯用Mercy 來譯善姐實在恰到好處。一個對溫良懦弱的尤二姐絲毫沒有憐憫之情的丫頭,取名作Mercy ,真是莫大的諷刺。丫頭名字譯其意,有時照字麵,有時照性格。照字麵的多不勝數,如Pearl (珍珠) 、Snowgoose (雪雁) 等。照性格譯的精雕細刻,如Faithful (鴛鴦) ,鴛鴦誓死不嫁賈赦,忠心服侍賈母,取Faithful 之名理所應當。又如Patience(平兒),平兒在鳳姐手下當差,不靠忍耐難以存活, 且英譯名與原名押頭韻,真可謂兩全其美。還有一個Trinket(墜兒)也是譯得很巧妙的,單詞Trinket 除了有“小裝飾品”之意外,還可用作動詞,表示“密謀”。小說中墜兒戲不多,不過在滴翠亭與小紅有一段閨中秘語,後被寶釵發現有偷盜之心,可見用Trinket 譯墜兒之名實在巧妙。除了小說中涉及的人物名字的翻譯外,下麵再舉出幾例對曆史名人姓名的翻譯,以做分析:
例1心較比幹多一竅, 病如西子勝三分。( 第三回)
楊譯: She looked more sensitive than Pikan, more delicate than Hsi Shih.
霍譯:She had more chambers in her heart than the martyred Bi Gan; And suffered a tithe more pain in it than the beautiful Xi Shi.
比幹是中國古代著名忠臣,並被譽為“亙古第一忠臣”。他幼年聰慧,勤奮好學,20歲就以太師之職輔佐皇帝。據《封神榜》描述, 比幹有一顆“七竅玲瓏心”,也就是一顆天生有七個洞的心髒,卻被妲己要求剖出來供紂王觀賞。比幹因薑子牙的法術保護,服食神符可以保護五髒六腑,剖出心髒後仍然不死。西子即西施,與王昭君、貂蟬、楊玉環並稱為中國古代四大美女,其中西施居首,是美的化身和代名詞。她生的五官端正,粉麵桃花,相貌過人。據說她在河邊浣紗時,清澈的河水映照她俊俏的身影,使她顯得更加美麗,這時,魚兒看見她的倒影,忘記了遊水,漸漸地沉到河底。從此,有了西施“沉魚”之說。對於這兩個曆史人物,楊憲益隻是簡單地音譯,而霍克斯用解釋性的手法在譯文中對這兩個人物做了交代。對於不了解中國曆史文化的外國讀者來說,無疑能夠幫助他們理解小說的內容。
例2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 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 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 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 ( 第二回)
楊譯:“All men, apart from the very good and the very bad, are much alike, ”said Yucun. “The very good are born at a propitious time when the world is well governed, the very bad in times of calamity when danger threatens. Examples of the first are Yao, Shun, Yu and Tang, King Wen and King Wu, Duke Zhou and Duke Shao, Confucius and Mencius, Dong Zhongshu, Han Yu, Zhou Dunyi, the Cheng brothers, Zhang Zai, and Zhu Xi. Examples of the second are Chi You, Gong Gong, Jie, Zhou, Qin Shi Huang, Wang Mang, Cao Cao, Huan Wen, An Lushan and Qin Hui.
霍譯:Yu- cun proceeded as follows: The generative processes operating in the universe provide the great majority of mankind with natures in which good and evil are commingled in more or less equal proportions. Instances of exceptional goodness and exceptional badness are produced by the operation of beneficent or noxious ethereal influences, of which the former are symptomatized by the equilibrium of society and the latter by its disequilibrium.‘Thus, Yao, Shun, Yu, Tang, King Wen, King Wu, the Duke of Zhou, the Duke of Shao, Confucius, Mencius, Dong Zhongshu, Han Yu, Zhou Dunyi, the Cheng brothers, Zhu Xi and Zhang Zai—all instances of exceptional goodness—were born under the influence of benign forces, and all sought to promote the well- being of the societies in which they lived; whilst Chi You, Gong Gong, Jie, Zhou, the First Qin Emperor, Wang Mang, Cao Cao, Huan Wen, An Lushan and Qin Kuai—all instances of exceptional badness—were born under the influence of harmful forces, and all sought to disrupt the societies in which they lived.
此例涉及很多人,他們有的是名君聖主,有的是古聖先賢,有的是無道暴君,有的是亂臣逆子。不要說外國讀者,就算是中國讀者也不見得能夠把這些人物的來曆一一道來。在此例中,楊憲益還是采取的音譯,並且把人物的名字補全了,這一點值得推崇,可是外國讀者看了仍會是一頭霧水。而霍譯本不但用音譯法補全了人物的姓名,還對人物的曆史作為進行了交代。另一可取之處是,他沒有一一介紹裏麵的人物,那樣無疑會增大篇幅,並且三言兩語也難以說清楚。把人物簡單的分為善惡兩組便足以傳達原作精神,外國讀者看了以後也能有個大體的認識。
四、結語
總的來說,霍克斯和楊憲益翻譯的《紅樓夢》都是非常成功的。筆者通過對兩個譯本中人名翻譯的分析,認為楊譯本對小說中人物姓名的翻譯相對來說稍顯不足,而霍譯本更能傳達出小說原作者的獨具匠心,譯名不僅實現了稱謂功能,還蘊涵了作者的創作意圖,有助於表現作品主題,反映人物性格與形象特點。從讀者的角度來說,霍譯本中人名的翻譯更能幫助讀者理解小說的思想內容,同時還能了解到很多富有中國特色的文化,可謂一舉多得。總的來說,不論是楊譯本還是霍譯本,兩種版本的翻譯都是比較成功的,能夠給後人提供很大的參考價值,為紅學界和翻譯界都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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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簫: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生)淺談《紅樓夢》中雙關語及其英譯劉利曉賈文波一、引言
“雙關”是中國傳統文學中常見的一種修辭方式。它利用語音或語義的條件有意使語句同時兼有兩種意思,言在此而意在彼,使表達機智含蓄,避免了直白,讓人在回味中得到美的享受。其定義雖莫衷一是,餘者則大同小異,類別大體有語音雙關和語義雙關。雙關語機製的複雜和應用之普遍給文學翻譯造成了無法規避的巨大困難,經典著作的翻譯尤甚。在眾多亟待逾越的翻譯難題中,《紅樓夢》有其特殊地位。《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最高峰。從修辭上看,漢語的修辭手段在《紅樓夢》中一應俱全,其中雙關的運用俯拾皆是,技巧高超。《紅樓夢》中雙關的成功運用,不僅加強了語言的含蓄性和幽默感,而目對作品的情節構建、藝術構思和主題表達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因而,雙關修辭格的翻譯質量直接影響甚至左右了譯文的質量,將極大地影響譯文讀者對原著的理解和欣賞。本文旨在通過對《紅樓夢》中雙關的定義、分類和翻譯的分析,探討雙關的可譯性及其翻譯策略。
二、雙關與《紅樓夢》
我國學者針對漢語中普遍存在的雙關辭格下過不少定義。王佐良的看法是“雙關語即文字遊戲,是利用語音相同,語義不同的條件,使某些詞語或句子在特定的語境中帶有明暗雙重意義”。陳望道認為:“雙關是用了一個語詞同時兼顧著兩種不同事物的修辭方法。”依照《辭海》的定義,“雙關語”即修辭學上辭格之一,利用語言文字上同音或多義的關係,使一個詞或一句話關涉兩件事。
《紅樓夢》中的雙關語異常豐富,種類繁多,功能各異,從各種重大事件和大型活動到詩詞賦曲、酒令、燈謎、人物命名乃至平日的拉家常、講笑話隨處可見精彩的雙關語。從雙關涉及的內容來看,可以分為人名雙關、地名雙關、顏色雙關、謎語雙關、詩詞雙關及其他種類的雙關。從雙關的構成形式看,國內出版的漢語修辭方麵的著作對雙關的分類都是從雙關語詞的音、形、義三個方麵著手,盡管提法不盡相同,但實際上卻相差不大,主要可以分為諧音雙關和語義雙關。
(一) 諧音雙關
諧音雙關的構材主要是各種諧音詞語,即利用詞的同音近音的條件使一詞兼指兩義。另有一種是一詞二義雙關,指一詞關涉兩義,一明一暗。《紅樓夢》中有大量的人名、地名等專有名詞的一語雙關就屬於諧音雙關,用來隱喻小說的主題和背景,表達作者強烈的感情。如賈府四小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深層所指暗示了人物的悲慘命運,首字諧音為“原應歎息”。又如:英蓮,脂評批注:設雲應憐也。嬌杏,則為僥幸。馮潤,冤孽相逢。甄士隱,托言將真事隱去。秦鍾,情種。秦可卿,情可輕。錢華,亦錢開花之意,隨事生情。因情得文。墜兒,“墜兒”者贅也,人生天地間已是贅疣,況又生許多冤情孽債。地名如:十裏街—勢力街;仁清巷—人情巷;瀟湘館—銷香館;怡紅院—遺紅院;梨香院—離鄉怨;蘅蕪怨—恨無緣。物名如:茶名日千紅一窟,隱去哭字。同名為萬豔同杯,隱去悲字。香名作群芳髓,隱去碎字。曹雪芹在其書寫的前80回,尤其是其中的詩詞曲賦中也使用了大量雙關語,《金陵判詞》可以為證。例如:“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裏埋。” “玉帶林”倒著讀就諧音“林黛玉”, “雪”諧音“薛”,加上“金釵”,指“薛寶釵”。又如,倒數第二首判詞中有一句“桃李春風結子完”,“完”字諧音“紈”,與前麵的“李”一起意指“李紈”。
(二)語義雙關
語義雙關是利用一詞多義來表達兩層意思,或者假借不同的語言場合來旁敲側擊達到由此及彼的效果。按照陳望道在《修辭學發凡》裏的解釋,語義雙關也可以分為表裏相關和彼此相關兩種;孔邵琪曾專文探討過《紅樓夢》的寓意雙關,指其多見於人物之間矛盾鬥爭的對話,尤其是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之間的愛情糾葛中。其特點是具有層次性、情理性與典型性。總的來看,前五回有關作品的整體構思、框架結構以及人物命運暗示等重大而故事情節展開之後的矛盾衝突尤其是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之間的愛情糾葛等情節則多用語義雙關。如:
1.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取個笑兒。不想靚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說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麼戲?”寶釵因見黛玉麵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願。忽又見他問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適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令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麼連這一出戲的名兒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套。這叫做‘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負荊請罪’!你們通令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什麼叫‘負荊請罪’。”(第34回)
在此之前,寶玉、黛玉因互相愛慕而互相試探,特別是林黛玉,她既渴望寶玉的愛情及其敞開心扉的大膽表白,而一旦寶玉熱烈大膽地向她傾吐愛情時,她又感到恐懼,這種矛盾心理,這種陰差陽錯,使得多愁善感的林黛玉隻有訴諸眼淚,也就使得賈寶玉不得不常常發誓、賭咒,或者“妹妹”長、“妹妹”短地“賠不是”。薛寶釵的雙關圓滑、老練、不露痕跡。這裏寶釵接過黛玉的話,不動聲色地運用雙關,用“負荊請罪”暗諷寶玉和黛玉。寶玉和黛玉不久前發生口角,寶玉上門道歉,後來他們重歸於好,這就是薛寶釵所影射的“負荊請罪”。
三、翻譯方法
雙關的翻譯曆來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奈達指出:“譯文應最大限度的接近源語,而不必追求完全的對等,因為完全的對等翻譯是不可能。”這一論斷奠定了雙關翻譯的原則。雙關的翻譯首先要徹底理解源語,準確把握雙關的雙層含義是翻譯的前提;其次,在目的語中讀者能夠理解和接受的前提下盡可能保持原文的修辭手段,要盡可能地把源語雙關的音、形、義的修辭效果傳達到目的語中,這裏主要結合具體例子探討它們常見的翻譯方法。
(一)直譯法
當英語雙關和漢語雙關完全對應或基本對應時,采用直譯。直譯是最理想的翻譯方法,但不是最簡單。如《紅樓夢》第五回有這樣一句詩:
2.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
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第五回)
這是一句經典的雙關語,充分體現了祖國語言藝術的魅力。“雪”暗指“薛”(寶釵),“林”暗指“林”(黛玉)。但是連寶玉當時尚參不透裏麵的玄機,譯者豈能將其涵義展露無遺?楊憲益夫婦在譯著 A Dream of Red Mansions中十分恰當地采用了直譯法:
Vainly facing the hermit in sparkling snow-clad hills,
I forgot not the fairy in lone woods beyond the world.
又如第八回中寶玉聽從寶釵的話,不喝冷湯喝熱湯。正值黛玉也在旁邊:
3.黛玉嗑瓜子兒,隻管抿著嘴兒笑。可巧黛玉的丫環雪雁走來給黛玉送小手爐兒,黛玉因含笑問他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裏就冷死我了呢?”
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黛玉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了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也無回複之詞,隻嘻嘻的笑了一陣罷了。(第八回)
楊譯:Nursing the stove in her arms. Tai-yu retorted, “So you do whatever she asks, but let whatever I say go in one ear and out the other. You jump to obey her instructions faster than if they were an Imperial Edict...”
這裏黛玉表麵上是奚落雪雁,實際上是說給寶玉聽的,雙關手法使用的非常靈活自然。把黛玉的性格、心理活動以及同寶玉和寶釵之間的關係表達得非常幽默。這裏雙關語的深層意思能通過上下文很容易理解,所以楊憲益采用直譯法將表層意思譯出,深層意思讀者很容易揣摩出來。
(二)意譯法
漢語中那些依賴於字形構成的雙關在英語中無法找到對等形式,往往運用意譯法處理。
例如:後麵忽畫一惡狼,追撲一美女,欲啖之意。其書雲:
4. 子係中山狼,得誌便猖狂。 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第五回)
楊譯:There followed a sketch of a savage wolf
pursuing a lovely girl to devour her. The verdict read:
For husband she will have a mountain wolf,
His object gained he ruthlessly berates her;
Fair bloom, sweet willow in a golden bower,
Too soon a rude awakening awaits her.
“子係中山狼”表麵上在描繪那幅畫中的狼,而“子係”合在一起實指“孫”,即指日後迎春的丈夫,“中山狼”也暗示了迎春日後淒慘的生活。而楊憲益采取意譯法,用wolf來翻譯“狼”用暗喻來彌補原文中所隱含的意義。
5.後麵是一片冰山,山上有一隻雌鳳。其判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生此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第五回)
楊譯:Next came a female phoenix perched on an iceberg, with the verdict:
This bird first appears when the world falls on evil times;
None but admires her talents and her skills;
First she compiles, then commands, then is dismissed,
Departing in tears to Jinling more wretched still.
這首詩歌其實暗含了王熙鳳的人生經曆。“凡鳥”合在一起即為“鳳”,意指賈府潑辣的孫媳婦王熙鳳。“一從二令三人木” 描述了王熙鳳丈夫賈璉對她的態度變化,一開始聽“從”,順“從”, 稍後就開始“冷”落她,“二令”即為“冷”,最後是“人木”,即指“休”了她。楊譯選用的意譯法,表達了原文中的隱含意義,雖不得不舍棄了原文的形式,原文漢字的生動靈活和作者的妙筆神功就無法傳遞了,但是這樣保留了語言的內容,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功能對等。這也是受英漢語言的客觀差異所限,雙關翻譯無法避免的一種困境。
(三)雙關法
雙關法就是直接用雙關語來翻譯原文的雙關語。由於意譯和直譯法均不能傳遞原文雙關語的雙層涵義,所以都不是最理想的。最理想的是能夠在譯語中找到與源語對等的雙關語。
6.這次在賈赦手內住了,隻得吃了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婆子原不知道脈理,隻說是心火,如今用針灸之法,針灸針灸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即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隻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甚遠,怎麼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第七十五回)
霍譯:“If metal in any form comes into contact with the heart,” he said, “it means death. Surely youre not going to put a needle in her heart?”
“No, no, I shant put it in the heart,” said the old woman. “I mean to put it in here, over the ribs.”
“But thats too far from the heart,” said the son.
“Surely if you put it there, it won’t do any good?”
“Oh yes, it will,” said the old woman. “A mother’s heart is always inclined towards one side.”
賈赦本意在於講笑話取悅賈母,不料無意中這個笑話流露了對賈母的不滿。“心偏”既指笑話中心的位置,也暗指母親的偏心,對子女不公平的對待。賈赦雖為長子,卻不受賈母看重,在賈府的地位不及其弟賈政,其對賈母的不滿之意隱藏已久,所以才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楊譯本和霍譯本都表明了“心偏” “inclined towards one side”跟漢語“心偏”的表麵意義和深層意義恰好都吻合,霍譯直接翻譯為“A mother’s heart is always inclined towards one side.”同時保留了雙關的形式和內容,可為理想的對等翻譯。
(四) 譯文加注法
在無法兼顧雙關的情況下,譯文可體現一層意思,再輔以注釋說明另一層意思。《紅樓夢》中的諧音雙關給原作帶來無窮的魅力,但對譯者來說卻無疑是巨大的挑戰。針對人名的雙關翻譯,楊憲益譯文中都采用了直譯,為彌補譯音造成的名字意義損失。對部分人名涵義以腳注的形式加以解釋。在此略舉幾例作分析:如甄士隱Chen Shihyin(Homophone for “true facts concealed”諧音:“真事隱藏”);卜世仁Pu Shih-jin(Homophone for “not a human being”諧音“不是人”);襲人His-jin(Literally “assails men”字麵義“襲擊人”)等等。
又如第二十四回黛玉取笑湘雲咬舌子說話:
7.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隻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幺愛三四五’了。”
楊譯: “The lisper loves to rattle away,” said Tai-yu with a laugh。“Fancy saying ai instead of erh ( Note: Erh means “two” or “second”, and “ai” means “love” like that i suppose, when we start dicing, you’ll be shouting one, love, three, four, five...”
黛玉取笑湘雲將二哥哥說成“愛哥哥”,因為“二”和“愛”在漢語中發音相似,但意義大相徑庭。譯文直接應用漢語拚音顯示“音似”並加注,後麵緊接著用love直接代替two的位置,這樣音義兩者兼顧,保留了原文的意思,使得譯文讀者讀懂其中取笑的內容。
8.將那三春看被,桃紅柳綠待如何?
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無和。(第五回)
She will see through the Springs
And set no store
By the red of peach blossom, the green of willows,
Stamping out the fire of youthful splendor,
To savor the limpid peace of a clear sky.
(A pun meaning the three months of spring and the three elder girls. All the girls had the character chun or spring in their names.)
此例中,“三春”為雙關,字麵上暮春時節,看到了春光短暫,實際上是說惜春的三個姐姐元春、迎春、探春都好景不長,是惜春感到人生的短暫。譯文以 “the three springs”表達了字麵意思,然後通過下麵的注解來表達了“the three springs”的隱含意思。加注已成了譯此類難題的常見方法,從而使原文的巧妙在譯文中恰當地體現出來。
四、結語
《紅樓夢》為我們提供了大量運用雙關的範例。曹雪芹成功地運用雙關擴大了該作品的審美感染力,使讀者在獲得美感的同時加深了對原文的理解。翻譯是一種傳遞方式,如何傳遞這些信息,如何將《紅樓夢》中雙關成功地譯出,正是本文的主要目的所在。文學作品是藝術,譯品同樣是藝術。詩人兼翻譯家福克納曾指出“譯者要進入作品,譯出其字裏行間的寓意,文字背後的精神與言外之意。唯有如此,始能臻於意境美”。《紅樓夢》是中國最偉大的古典文學作品之一,要通過譯文來展現作品的意境美、風格美、形象美是一項偉大工程,值得我們盡心為之努力。本文的研究尚過粗糙,意在拋磚引玉,讓更多的人來關注和研究雙關及其翻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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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利曉: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生
賈文波: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紅樓夢》“風流”一詞的翻譯研究郭娜張映先一、引言
《紅樓夢》意蘊豐富,思想深邃,是一個永遠不能窮盡的藝術世界。它是中國古代小說藝術的巔峰,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書中不僅成功塑造了眾多個性鮮明的人物,而且其語言使用技巧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20世紀80年代,中國翻譯家楊憲益、戴乃迭夫婦和英國漢學家霍克斯、閔福德師徒相繼完成了《紅樓夢》的翻譯工作,都在翻譯界產生了一定的影響。《紅樓夢》翻譯研究也在整個翻譯研究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其成果有助於推動翻譯理論和實踐的發展。近些年來,語境與翻譯的重要關係逐漸被各學者認可,語境在翻譯的理論研究和應用研究中都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語境對翻譯具有決定性作用,它影響著譯者對原文的理解以及譯文的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