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7章 Fragment 7(3 / 3)

付錢下車時,附有照片的司機名牌才映入了鈴的眼簾——上頭寫著瓶窺良介四字。

待男女乘客在雨中下車後,瓶窺良介掉過計程車頭,駛進了電車道。獨留一人的車內被恐怖的寂靜包圍著,剛才那股說話的衝動如幻影般煙消雲散。

雨刷擦拭著擋風玻璃上的雨滴,那動作成了強迫性的節奏,渲染著身體;然而,湧上的卻不是說話的衝動,而是一種近似焦慮的義務感——我得思考。但得思考什麼?他一時間又不明白。

今晚是他頭一次向外人提起女兒高子之事,過去他從未如此按部就班地說明高子的遭遇。姑且不探討為何會在那兩名乘客麵前興起這個念頭,良介驚訝地發現自己竟將這段往事的細節記得一清二楚。雖然才發生在前年,但近來這件事已幾乎不曾浮現於腦中了啊!

良介漫不經心地看著雨刷擺動,漠然地懂了自己該思考什麼。對那兩個乘客說明之時,自己似乎曾提及某些奇怪、不合理的環節;他必須想出是哪些環節——這股強迫觀念宛若咒文一般,盤據於晦暗的車內。

不過……良介歪著腦袋。自己說了些什麼?不就是照實說明了高子被勒索之事嗎?那確實稱不上是愉快的回憶,但事實便是事實,哪會有不合理或奇怪之處……?

話說回來,剛才的女乘客長得挺美的。高知的女人五官普遍不差,但為了防止南國的日曬,用的都是同一套化妝方法;也因此,被稱為美女的女人總顯得一個樣兒,難以擺脫人工氣氛的宿命。剛才的客人可說是高知少見的自然派,氣質出眾;她似乎沒帶傘,真該借她的。難得穿了那麼漂亮的衣服,隻怕被雨淋壞了。他開快車,才花了四十幾分鍾就抵達高知;枉費自己和她聊了那麼久,怎麼沒順便問問名字呢?

名字?這麼一提,借高子錢的那個大學生叫什麼名字?頭一個字好像是水字旁……對了、對了,淺鈍,淺鈍慶太。天下間真是什麼人都有,竟然會為了素昧平生的人如此盡心盡力,甚至掏出錢來;雖然隻聽了大概,想必他對於霸淩一定有相當悲慘的回憶吧!

衣服……正當良介再一次將空想的對象由學生轉移至剛才的女性乘客時,這個詞彙突然像梗住喉嚨的魚刺一般,刺激著他的腦袋。衣服,沒錯,正是衣服。自己提到了某件關於衣服的怪事,究竟是誰的衣服?

答案出奇地輕易浮現,,是高子,等候淺鈍慶太時的高子。妻子是怎麼描述在咖啡店目擊高子時的情景?因為她穿著便服,一時之間沒認出來,但仔細一看是高子……良介記得妻子是這麼說的,所以對兩位乘客也做了同樣的說明。

但仔細一想,未免太奇怪了。為何高子穿著便服?,高子的學校有製服,她每天都穿著製服上學,穿著製服回家;妻子曾說當時已是放學時間,可見當天是平日。這麼說來,出現在咖啡店的高子當然得穿製服,但她卻穿著便服……

這代表她在某處換過衣服,是在哪裏換的呢?從時間上來看,高子不可能是先回位於安藝的家才來的。即使她原先就計劃放學後先回家一趟,又幸運地提早搭上班次稀少的公車,她和淺鈍的約定時間也該是在六點或七點才對。

再說,她何必換穿便服?是為了瞞過恐嚇集團的眼睛而換裝?但那幫人應該早已記住高子的長相,不可能換套衣服就能逃脫,,再說,要是換件衣服就能蒙混過去的話,根本不需要繼續向淺鈍借錢。

察覺自己正邁向何種結論之時,良介隻覺得一陣戰栗;然而,一旦開始運轉的思考卻越發加速,猶如雪人般持續膨脹。高子換上便服的可能原因隻有一個,就是為了放學後能盡情流連鬧區,不被輔導;而她隻需在回安藝之前換回製服,並拿社團活動當作晚歸的理由即可。

假使高子老是謊稱有社團活動而在高知市區流連忘返,確實很可能被恐嚇集團盯上。但妻子目擊之際,正是高子向淺鈍借錢支應勒索之時;為何連這種時候,她都穿著便服?明明吃了苦頭還學不到乖,依然在街上遊蕩?

比起這種觀點,還有更能清楚說明事態的假設……良介覺得腦袋像是被塞進了冰柱一般,涼意森森。那假設便是:高子並非被恐嚇,而是恐嚇別人。

這麼一想,某些環節便說得通了。更衣的據點——恐嚇集團將影帶出租店店員的公寓當成集會所,高子也和其他成員一樣到那座公寓更衣;她不可能每天帶著便服通學,應該是放了一套在公寓裏。放學後,她就換上便服,和同夥們一起徘徊街頭,奪取獵物的金錢,唱卡拉OK或打電動……

那麼,淺鈍又扮演了哪種角色?良介覺得他也被高子騙了。當天高子八成因玩過了頭而真的沒錢搭車回家,偶然上前關心的淺鈍替她出了車錢;食髓知味的高子認定他是棵搖錢樹,便利用他的同情心,裝成恐嚇的受害人,繼續詐取他的錢財。

當然,起先高子有模有樣地穿著製服去拿錢;但被母親目擊的那一次,她不小心依照平時的習慣換上便服。隻不過,深深同情高子的淺鈍見到她穿便服,依然完全不疑有他。

知道母親已目睹一切,高子明白該是收手的時候了;因此她順水推舟地裝成被害人,策劃著脫離集團之計。這並不難辦到,因為她們本來就不知彼此的本名;但既然自己在高知念書,難保哪天不會在街上碰見過去的同夥,要是當時又正好和同校的朋友在一起,說不定自己曾是恐嚇集團一員之事便會曝光。為了防止這種情形發生,必須讓集團解散一次。

換句話說,向警方密告影帶出租店店員吸食強力膠的,很可能就是高子。不光是強力膠,為求萬全,恐怕連出入公寓的高中女生們在街上恐嚇取財的情報也一並加上了吧!告密後,她不再前往公寓,也盡量不到街上徘徊。

高子戴著被害者的麵具,背地裏卻拿著父親兩個月薪水以上的髒錢大肆揮霍。雖然那些錢是向淺鈍要來的,但雙親已把錢全數歸還,所以就結果而言,錢是從良介身上得來的。她沒受到任何責罰,甚至還被深深同情。

正當瓶窺良介奮力尋找線索,試圖否定自己那充滿妄想的推論時,下了計程車的鈴與海晴已在雨中一路跑進了高知殿堂的挑高停車場中。

「接下來該怎麼辦?」

「總之」鈴一麵擦拭臉上的雨滴,繞了大樓一圈;四周一片靜謐,感覺不出任何氣息。「先上十五樓看看吧!」

「要去朱鷺先生家嗎?」

或許是在尋找樓梯或電梯吧,海晴轉動脖子,一道車燈卻貼上了他的眼。鈴連忙將海晴的巨大身軀推到柱子之後。

一台白色轎車緩緩轉進大樓後側,大燈將黑暗開了個圓洞,浮現於前方的雨水宛如數千把刀子般地閃閃發亮。不久後,隨著那橘色的燈光消失,轎車也停了下來。

「那算是違規停車吧?」

「噓!」鈴踮起腳尖、捂住海晴的嘴,小聲地斥責他:「在這種緊要關頭,你管那些小事做什麼?」

從轎車裏出現了一道修長的人影,連傘也沒撐;他似乎沒發現正在下雨,踩著散漫的步伐接近了建築物。路燈的光線宛如刷子般刷過他的臉龐。

那是龍膽隆義。當他進入挑高停車場的同時,他的臉龐再度轉黑,響起的腳步聲帶了種黏著感。龍膽的步伐不帶猶豫,往他邁步的方向望去,可看見電梯入口。

突然間,龍膽停住腳步,似乎在窺探四周的動靜;他緩慢卻又不留空隙地左右移動視線,接著便如同雕像般靜止不動。

不久後,鈴與海晴感覺到他大大地吐了口氣。念頭一轉,他再度邁開步伐。

此時,引擎的咆哮聲響徹四周;在一陣如同野獸低吼的聲音之後,停在停車場裏的紅色跑車將大燈打向龍膽。

或許是光線刺眼的關係,龍膽的姿勢一瞬間鬆懈下來;他以雙臂掩住臉孔,腰往後縮,纏在手上的白色繃帶在光線中鮮明地閃耀。跑車朝著他襲擊而去,一陣猶如鳥類被勒殺時的悲鳴聲響起,刹車咬住了輪胎。

正當跑車車頭即將撞擊腰部的刹那,龍膽跳了起來;在千鈞一發之際,他的身體奮力一轉,背部朝地麵落下。

跑車再度發出電鑽貫穿鼓膜般的煞車聲,大大地甩尾;回轉之際,尾燈撞上了水泥柱而破裂,但駕駛毫不在意,再度襲擊倒地的龍膽。

龍膽無暇起身重整旗鼓,直接在地麵上翻轉數圈,滾進一旁的外國車後。跑車並未減速,車門掠過了外國車的車頭。

趁著換檔之際,龍膽彈了起來,攀上跑車副駕駛座的窗邊,從胸口拿出某樣東西——似乎是瑞士刀。他將刀柄塞入略微降下的車窗縫隙間。

利用杠杆原理,他將渾身之力注入刀柄之上;難以防止單點集中型壓力的強化玻璃應聲而碎,龍膽則撥開碎片,上半身宛如遊水似地鑽進跑車的副駕駛座。

男人的慘叫聲與刹車聲重合,響徹了停車場。雖然從海晴與鈴的位置看不見,但龍膽似乎拿刀刺傷了駕駛。

龍膽的下半身依舊突出於車窗外,跑車則像負傷的野獸般掙紮,以後輪為軸,如陀螺般打轉;龍膽支持不住,被甩了下來。

當龍膽四腳朝天地翻倒在地時,似乎撞到了腦袋,好一陣子沒了動靜。跑車停下,有個年輕男子從駕駛座飛奔而出。

「是朱鷺晃至!」鈴叫道:「山吹,拜托你了!」

即使是遲鈍的山吹也知道鈴拜托他何事。晃至的手臂上流著血,手中卻仍緊握著鐵管,像砍柴似地朝龍膽的腦門直劈而下。

「請、請住手!」海晴架住晃至,晃至就像孩子一樣,被他的雙臂吊著。「別這樣!」

「你……你幹嘛?」驚訝的晃至揮舞著鐵管。「別礙事!放手!還不放手!」

晃至的表情因驚愕而更加地扭曲,因為他突然被扭住手腕,竟使不上半分力,鐵管也應聲落地。

在晃至茫然自失之時,龍膽站了起來,揀起掉在地上的瑞士小刀,反手握住,朝著被海晴架住的晃至直衝而去。

「哇!哇哇……笨蛋,快放手!」

海晴沒理會因恐懼而瞪大眼珠的晃至,反而展露了令人更加難以置信的矯捷身手。他推開晃至,同時以全身抑製龍膽的衝刺速度,並抓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扭;這一連串的動作當真連眼睛都捕捉不住,待龍膽回過神時,手臂已被反製在背後,人則被壓在跑車的引擎蓋上,刀子早已掉落在地。有好一陣子,他隻能眨著眼睛,思考自己究竟發生了何事。

與龍膽同樣眨著眼、茫然地仰望海晴的晃至,似乎突然憶起了狀況;他回過神,一躍而起,揀起了龍膽的刀。

「這個混帳……」

「請住手!」海晴以泫然欲泣的表情哀求衝上前來刺殺龍膽的晃至。「反……反對暴力!」

海睛依舊將龍膽壓在引擎蓋上,自己則回轉身體;空氣傳來呼地一聲,他的旋踢不偏不倚地正中晃至的下巴。

「啊!哎呀!你……你你您沒事吧?朱鷺先生。」他一麵關切翻白眼倒地的晃至,壓製龍膽的力道卻絲毫沒放鬆。「對不起,很抱歉!不痛吧?」

「怎……」晃至半是哭喊,他的眼球溜溜地各往左右方向看,手按下巴,痛得打滾。「怎麼可能不痛!你這豬頭!」

「放手!」楞在一旁的龍膽似乎也已回過神來,拚命掙紮。「放手啊!快放手,混帳!我要殺了那混球……我要殺了他!混帳!」他那閃爍著憎惡的眼睛不久後便盈滿了淚水。「拜托你,放手!求你放手,讓我殺了那小子!」

「呃……呃,就、就算你求我……」海晴不知所措地尋找鈴的身影。「白鹿毛小姐?白鹿毛小姐?咦?咦?到哪裏去了?請問……我該怎麼辦才好啊?喂!」

「辛苦你了,可以放手了。」有道聲音如此回答,但不是鈴的聲音。「你的身手真不賴啊,山吹先生。當個行政人員太可惜了。」

原來是高知南警署的弁柄刑警,他的身後是安藝警署的路考茶刑警;其他還有一些疑似便衣警察的刑警及穿著製服的警官,不知何時間已包圍了跑車四周。

「因為他的本行是警衛嘛!」鈴如此喃喃自語,走近了海晴等人,並以憐憫的視線俯視著龍膽。「刑警先生,很遺憾……他們分別是殺害裏葉芳樹及淺鈍慶太的凶手,還有迷魂大盜的殘黨;請把兩人都逮捕起來。」

「我也很遺憾。」龍膽學生時代的學弟弁柄似乎刻意保持冷酷的表情及語調。「竟然得以這種形式和學長見麵。」

見不明就裏的海晴一臉疑惑,鈴便命令道「可以放手了」。海晴帶著放下心來的表情,鬆開了龍膽的手臂。

「對了,刑警先生,在逮捕龍膽老師之前,得讓他先見一個人。」

被海晴壓製的手臂似乎麻痹了,龍膽有好一陣子都隻是屈著身子,無法抬起頭來。刑警們扶他起身,他才總算發現眼前有個麵生的女人佇立著,正以含憂帶愁的雙眸注視著他。

「你知道——」鈴站在手撐著濕濡雨傘的短發女人身旁,一臉悲傷地皺著眉頭。「她是誰嗎?」

龍膽起先以狐疑的眼神凝視著那女人,彷佛早已認定自己根本不認得她;但他的雙眸卻突然產生了某種神似怯意的渾濁之色,漸漸地又變為破滅性的驚愕,表情亦隨之大變。

「你、你……」龍膽宛若即將心髒病發似地痛苦喘息;若是刑警們沒連忙扶住他的身子,或許他會直接倒地。「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你……你應該已經死了——」

「我來替各位介紹。這位是我的朋友——」鈴歎了口氣。「紫苑瑞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