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小晃回高知來了啊?咱還以為他在東京工作呢!他現在在哪兒上班?」
「土佐女中。」
「哇!他是教國中還是高中?」
「應該兩邊都得教唄!因為是一貫教育。」
「要應付女孩子,很累唄!」
「好像也不會。那小子說過,土女的女孩子們因為至少有女專可上,所以和他從前那時候比較起來,沒啥競爭意識。畢竟是千金小姐們上的學校嘛!當然,也不是完全沒緊張感啦!」
「土女指的是土佐女子中學,而女專指的是土佐女子二專,對吧?」鈴為了融入當地的話題,刻意一一確認。「朱鷺先生和他從前那時候比較,那他國高中是讀哪裏的?也是安藝?」
「我們隻有小學是讀同一間,他國中是讀學藝。當然,那間學校是國高中一貫教育,所以他高中還是讀學藝,後來大學是上了慶應。他和我們不一樣,腦筋很好。」
「咱記得他嫌從安藝通車太累,還住外麵呢!」學藝中學位於朝倉,就在高知大學附近。「住在親戚家——」
「不,咱也一直這麼以為,後來一問之下,才知道那個親戚家其實是他家……正確說來,是他新爸爸的家。」
「新爸爸?啥意思?」
「朱鷺的爸媽好像離婚了,在他小學的時候。」
「咦……」房子忘了對海晴進攻,隻是一味感歎。「咱完全不知道。」
「咱也不知道。其實朱鷺也沒刻意隱瞞,隻是沒機會說而已。總之事實上,朱鷺趁著升學的機會,跟著他媽媽搬到高知,和再婚對象一起住;所以那小子的家早就不在安藝了。」
「咱完全不知道耶!原來有這種事啊!怎麼,那小晃現在的姓不就不一樣了?不姓朱鷺,改姓別的。」
「當然啊!不過咱不知道他的新姓。」
「汝個竟然不知道?」
「因為每次見麵都叫他朱鷺,他也沒訂正咱啊!」
「說得也對,咱也是從以前就隻用小晃稱呼他。啊,這麼說來,他妹妹彌生就是——」
「對,新爸爸和前妻生的女兒。」
「青磁是幾時和她見麵的啊?」
「四年前。咱不是和朱鷺、龍膽、儂四個人一起去逛安藝高中的園遊會嗎?當晚朱鷺在咱家過夜,隔天早上他說得回家一趟,要趕回高知;咱就問他『儂這話忒奇怪,儂家不是在安藝嗎』?他說其實他現在家住高知,我才知道他媽媽再婚了。」
「咱完全不知道耶!」房子感歎地說道,頻頻自斟自飲。「原來還有這一段往事啊!」
「對啊!前一天他來咱家時,咱也以為他是從安藝的家過來的,誰知道竟然是從高知搭巴士來的。」
「對不起,我有點糊塗了。」鈴理直氣壯地插嘴整理,彷佛這是自己的正式任務一般。「四年前安藝高中的園遊會是哪一天辦的?」
「呃,應該是十月或十一月,正確的日期我忘了。不過我確定是星期六,因為隔天是星期日。」
「朱鷺先生是為了參觀安藝高中的園遊會而特地回安藝來的嗎?」
「不,不是。我剛才也說過,朱鷺雖然從東京回來,但當時還沒放寒假,他在高知市附近的朋友沒一個有空的;再說,當時朱鷺是研究生,他的朋友大多出社會了。所以他就打電話來問我這個兒時玩伴有空嗎?接到電話時,就像剛才說的一樣,我以為朱鷺是從安藝的家中打來的,所以回答:『哦!閑得很!快來、快來!正好小房也回來了,咱叫她過來!』」
「龍膽老師也是你特地從朝倉叫回來的?那時候他應該還是大四吧?」
「龍膽是碰巧回安藝來,他帶了一堆換洗衣物回家洗。當時他按照往例,順便晃到我家來,結果不隻是休假時常在我家碰頭的小房,連好幾年沒見的朱鷺都在,我們難得聚在一起,氣氛炒得很熱——」
「所以就決定去參觀安藝高中的園遊會?」
「學弟妹們先前送了我一堆拉麵啊、咖啡之類攤位點券,叫我一定要去;正好四個人聚在一起的那天就是園遊會的日子,我想起來以後,就問要不要去看學弟妹們搞怪,大家也都興致勃勃——」
「原來如此,而在高一的場地高爾夫會場,龍膽老師和紫苑瑞枝戲劇性地邂逅。不過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是啊!龍膽打電話來要我幫忙查她的身分時,我正和朱鷺一起喝酒。其實當晚本來打算四個人一起喝個通宵的,但逛完園遊會後,龍膽馬上就回去了,接著小房也回家,結果隻剩我們兩個。」
「咱那時候也是大四,忙著找工作,沒那麼多時間。不過園遊會倒是讓咱好好放鬆了心情。」
「我們兩個一起喝酒,最後朱鷺在我家過夜,隔天他就說要回高知;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他的爸媽早就離婚,而媽媽再婚搬到高知去了。」
「原來如此。所以朱華小姐才對朱鷺先生的家庭狀況一無所知。」
「誰教他都不說!」房子作勢瞪了青磁一眼。「這小子真格的是秘密主義耶!」
「哪有那麼誇張?咱又不是刻意隱瞞,隻是沒機會說而已。這種事情,特別拿出來講也忒怪唄?」
「算了啦!那小晃的新妹妹呢?還沒登場耶!」
「快了。隔天早上那小子說要回高知,咱就開車送他去,因為高知正好有咱想看的電影在上映。」
「汝個都甭工作啊?有錢人家的少爺忒好命,可以隨便蹺班。」
「咱不是說過隔天是星期日了嗎?又不是偷懶沒幫家裏工作。」
「知道啦、知道啦!然後呢?去了高知以後怎麼了?」
「咱送朱鷺回家,本來打算立刻走人的,但距離電影開播還有一段時間,所以朱鷺就邀咱去他家坐坐。然後——」
「最重要的彌生也在家?」
「嗯。」
「她是怎麼樣的女孩啊?」
「怎麼樣啊?」青磁似乎正回想著彌生的麵容,眼神宛若窺探著桃花源一般。「她長得和偶像明星一樣可愛,當時是學藝高中二年級,看起來就很聰明。」
「汝個的詞彙太貧乏了,咱完全想像不出來。」
「不然儂要咱怎麼形容?對了、對了,她喜歡語學,當時想考東京外語大學;不過後來聽說她上了高知大學。」
「唔……從東京外語一口氣掉到高知大學啊?這麼說來,她也沒外表看起來那麼聰明嘛!」
「啥話!」房子的戲言讓青磁充滿憧憬的雙眼惡狠狠地倒豎起來。「高知大學已經忒了不起了,不是誰都能讀的,至少咱就上不了。」
「這有啥好得意的?」
「龍膽也是高知大學啊!儂覺得龍膽笨嗎?啊?」
「知道了、知道了!別當真嘛!」見了青磁的反應,房子似乎自覺說得太過火了,姑且收起了笑臉;但她不知想到什麼,嘴角又浮現不懷好意的挪揄笑容。「不過就全國來說,高知大學的水準的確不算高啊!至少汝個應該把它定位成沒啥大不了的學校比較好。」
「為啥?你又在說啥莫名其妙的話啊?」
「因為啊,假如青磁以後和彌生結婚的話,」房子突然將話題扯得老遠。「高中畢業的男人光是討個大學畢業的老婆就已經夠難堪了,要是老婆讀的大學又是忒好的學校,就更抬不起頭來啦!」
「高中畢業或大學畢業,和男女之間的事有啥關係?」
「是啊!」海晴的語氣中沒半分自嘲,純粹為了成功加入話題而高興得笑垮了臉。「像我隻有國中畢業。」
「咦?是嗎?」青磁慌忙重整因驚訝而大亂的陣腳。「看唄!儂總不會因為知道山吹先生是國中畢業,就覺得他沒魅力了唄?拘泥學曆的人,隻是喜歡追求虛名而已。」
「咱話說在前頭,拘泥的不是女方,是男方。」
「咦?」
「青磁,汝個那麼喜歡彌生,卻沒實際采取行動追求她唄?」
「儂……」剛才的激憤宛如不曾存在般地煙消雲散,青磁的表情變得小心翼翼,就像是個擔心惡作劇被女老師發現的壞孩子一般。「儂怎麼知道?」
「從汝個的語氣就知道了,因為汝個完全把那個女孩理想化了嘛!她不是活生生的女人,是女神。或許汝個多少會幻想:要是能有這樣的女孩當女友或老婆多好?但還是認定她對鄉下服飾店的小開而言是天上的星星,從一開始就放棄了,對唄?又加上『再說咱隻有高中畢業』的多餘自卑感,未戰先敗,完全是在唱獨腳戲。」
「才…才沒有!」
「汝個敢說沒有?」
「唔……」現在青磁已變成了被揭穿惡作劇卻想不出藉口的小鬼,手足無措得教人同情。「咱才……咱才……呃……混帳!好啦!儂說得對啦!拘泥學曆的是咱,真是太慚愧了。」
「汝個今天還挺老實的嘛!好啦、好啦!別想那麼多,明白了就好,明白了就好!」
聽在旁人耳中,要是踏錯一步,這段處於灰色地帶的對話便會發展為交互謾罵與侮蔑;但青磁與房子畢竟交情深厚,已能捕捉彼此微妙的呼吸,他們之間感覺不到絲毫的芥蒂存在。
「這麼說來,」鈴興味盎然地交互觀察著兩人。「青磁先生和彌生小姐連話都沒說過囉?」
「不,我們有說過話。朱鷺家是在一座很大的大廈裏,大概有二十樓……不,是十五樓吧?我去時,他爸媽不在家;呃,我記得他說他爸爸出差,媽媽和朋友去溫泉旅行。總之他們不在,但彌生在;不過她和朋友有約,我們到家時,她正好要出門。」
「所以她向你打招呼?」
「嗯。彌生問說『咦?有客人啊』?朱鷺回答:『咱從前應該提過唄,這是咱的朋友青磁,常來咱租的房子過夜的那個——』」
「咦?青磁,汝個曾在小晃租來的房子過夜啊?」
「咱去東京時,幾乎都是住他那裏。說歸說,也隻有兩、三次啦!」
「汝個那麼常去東京玩?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好命啊!」
「小房還不是在東京享受大學生活!」
「慢著,汝個是不是有啥偏見啊?大學生又不是成天在玩!我們課一堆,連約會的時間都沒有。」
「哼,是嗎?那咱得改變一下咱的認知了。總之,彌生本來要出門,又特地回房替我們送茶水。」
「哇,現在難得有這麼乖巧的女孩子了。」
「我就說唄?」青磁宛若自己被稱讚般地笑開了臉。「她感覺上很清純,那時大概是緊張唄,端咖啡來時不小心絆了腳,把咖啡往咱上衣灑。」
「瞧汝個說得那麼高興,」麵對青磁那幸福全開的笑容,房子有點不敢領教。「沒燙傷唄?」
「沒那麼誇張啦!不過客廳的地板浸水了……不,是浸咖啡了。朱鷺擦地板時,彌生就替咱脫掉上衣,說要拿去洗,以免留下痕跡。」
「不要緊嗎?」
「還好啦,幸好天氣不錯。朱鷺叫咱把衣服拿去陽台上晾著,咱就晾了。外頭忒冷,咱就穿了朱鷺借咱的夾克。」
「然後呢?」
「然後?就沒啦!彌生又重新泡了杯咖啡給咱,連說了好幾次對不起後才出門。」
「汝個該不會隻見過她那次唄?」
「不……呃……」青磁的幸福表情瞬間消失,換上了忸怩麵孔。「其實就隻有那次沒錯。」
「這哪能叫刻骨銘心的戀情啊?」
「儂那是啥話,不在乎天長地久,隻在乎曾經擁有啊!」
「哦!怎麼一反常態,說話變得這麼犀利啊?戀愛果然能把男人變成詩人。話說回來,汝個之後大可以找藉口打電話給她啊!」
「人家還隻是高二耶!唉,或許就像小房說的一樣,不是年齡問題,是咱自卑而已。不過,幹出了那種事以後,實在沒臉主動聯絡。」
「啥?『那種事』是啥事?」
「就是……彌生出門以後,咱和朱鷺一麵喝咖啡、一麵閑聊,聊著聊著咱困了起來,不知不覺就在沙發上睡著了。唉,畢竟前一晚熬夜,當時的確是睡眠不足;但醒來一看,竟然已經是傍晚了,真格地嚇了一大跳。」
「啥?慢著,青磁,汝個是幾點到小晃家的啊?」
「快中午的時候。」
「那汝個睡了四、五個小時?小晃沒叫醒汝個嗎?」
「他好像有叫過。咱醒來時他已經出門了,仔細一看,他留言在咱的手冊上,寫著:『不管咱怎麼打儂、踹儂,儂都不起來。咱還有事,先出去了。』」
「這麼說來,汝個就自己一個人留在別人家裏啊?」
「對啊!忒遜的。他還寫著:『回去時不要忘記儂的上衣,夾克放在沙發上就成了。』真周到的家夥,要是他沒留言,咱當時慌慌張張的,鐵定會把上衣忘在陽台上,直接回家。」
「所以汝個就換上衣服回家了?他家的鑰匙怎麼辦?」
「他留了備份鑰匙給咱,要咱替他把門鎖好;留言裏還要咱到停車場裏去找他的車,把車窗拉下一點,再把鑰匙丟進去就好。」
「結果電影就看不成了?」
「對啊!天色都晚了,咱就直接回安藝。真不知道咱去高知幹嘛?」
「還用問?去小晃家睡午覺啊!」
「冒昧請教一下,」鈴神色慎重地擇言選詞。「青磁先生,你醒來時有沒有發現什麼變化?」
「變化?」
「比方說身上的東西不見了之類的。」
「我的東西嗎?不,完全沒有。彌生替我洗上衣前,就把口袋裏的東西全拿出來放在桌上了;我醒來時,那些東西還是原封不動地擺著,錢包、手帕和其他東西都還在。」
「那錢包裏的東西有沒有少?」
「完全沒有,信用卡和駕照也都還在——」
或許是想問鈴為何有此一問吧,房子朝著鈴張口,卻又突然轉動脖子,朝入口舉起了手。
「哦,人到齊啦!」
其餘三人循著房子的視線一看,龍膽隆義正走進店裏來,和上個月巧遇鈴及海晴時的狀況一模一樣。看來就如同上次所說的一般,龍膽的確常光顧這間「韓紅花」。
「——大家聚在一起……」龍膽和上個月時如出一轍,先是略微猶豫該不該入座,隨即又立刻拿定主意,坐到兩名女性身旁;因為男性那邊的空間已被海晴的巨大身體給占滿了,沒有插入的餘地。「是在慶祝什麼嗎?」
「沒有,隻是一起喝酒而已!」房子的視線倏地往下降。「小隆,汝個的手怎麼了?」
其餘三人的視線也自然而然地被龍膽的手臂吸引過去。仔細一看,龍膽的左手背到手腕部分包著白色繃帶。
「隻不過是……」他一麵點烏龍茶一麵回答的舉動,看來也有幾分別開視線的味道。「被貓抓傷了而已。」
「小隆家有養貓啊?」
「不,是野貓。」
「咱們剛才談到朱鷺,」青磁察覺龍膽希望能轉移話題,反射性地替他找了台階下。「儂還記得唄?小學時常和咱們在一塊兒的——」
「朱鷺——哦!」龍膽的表情明顯地開朗起來。「朱鷺晃至啊?那小子過得還好嗎?已經好一陣子沒見到他了。」
「小隆也一樣,四年前一起去安藝高中逛園遊會以後就沒見過了嗎?」
「應該是……不,等等。」龍膽似乎很高興能埋首於這個話題,顯得十分熱絡;但那笑容仍些微地透著平時的神經質之色。「應該是前年吧,我見過他一次,偶然在高知碰上的。我們好久沒見了,想找到地方聊聊;本來要去咖啡店,但他家就在附近,所以到了他家去。」
「那座叫『高知殿堂』的大樓?」
「對對對,從客廳的陽台可以清楚地眺望山脈!怎麼,青磁也知道那小子搬到高知的事啊?」
「咱們剛才才聊到這件事。」他將參觀安藝高中園遊會隔天送朱鷺晃至回高知的過程簡單地複述了一遍。「就是這麼回事。」
「哦,原來是這樣啊!我當時還不知道他媽媽再婚的事,他邀我上他家,我還以為要回安藝去呢!」
「前年?這代表小晃已經……」
「嗯,剛拿到慶應的碩士學位,回高知來了。我本來以為他在東京工作,聽到他在土佐女中當老師時嚇了一大跳。」龍膽因手上有傷,完全沒喝酒;但他似乎認為繼續這個話題比較安全,因此變得相當饒舌,這從平時的他絕難以想像。「我那時也是碩士班的最後一年,已經講好要到隔年預定開校的安專當講師了;不過我那時不想回安藝,也沒什麼理由,就是不想回來。」明明沒人追問理由,龍膽卻事先聲明。「所以我就問他,土佐女子二專有沒有職缺可以介紹給我?」
為何舍安專而取女專的理由,一樣沒人追問。和安藝相較之下,土佐女子二專所在的高須離高知大學所在的朝倉比較近,因此離紫苑瑞枝也比較近……
「他笑著回我『沒辦法啦!我在土佐女中還是新人,和第一女專也沒什麼關係。但安專也不錯啊』。我就跟他說,新學校有一堆不安定要素;鄉下地方人才不足,小孩子又越來越少,也不知道學校能不能順利經營下去。結果他說『女專也一樣人才不足,都是些從其他學校退下來的高齡老師,年輕講師沒幾個』。最後我們的結論是……說來說去,都是因為高知太鄉下——」
「對了、對了,小隆,汝個知道小晃的新姓氏是啥嗎?」
「咦?啊,對喔,老是依照從前的習慣叫他朱鷺,不過那小子已經不姓朱鷺了。嗯,我知道啊!去他家時我問過,呃,我記得是叫……」
龍膽泛紅的臉龐逐漸鐵青起來,那圓圓張開的雙唇就那麼凝固了,雙眸宛若凹陷的洞穴似地失去光輝。「難道……」他低喃了一聲,接著便陷入沉默。
「怎麼了?小隆?」
「不……」他甚至沒有餘力轉向房子。「……我明明知道的,但一時之間想不起來。」
「算了,反正對咱們來說,叫朱鷺比較好懂嘛!」青磁一麵訝異地看著龍膽的動搖之態,一麵打圓場。「對了,儂今天不喝酒啊?」
「嗯……我吃東西就好。」
之後龍膽沒再說過半句話,吃完東西後,便說明天一早還得上班,起身告辭。或許是不想被發現自己急著回家吧,他的動作格外地緩慢,顯然仍未擺脫剛才的動搖。
剛進入店裏的兩個女人與離去的龍膽擦身而過,正是水縹季裏子與牡丹增子;她們兩人在離海晴等人有段距離的和式座位坐下。
「剛才走出去的那個男人——」季裏子一麵把玩著濕巾,一麵歪著腦袋。「是不是在哪裏看過啊?咱覺得好像見過他。」
「當然見過啊!」增子從菜單抬起臉來,不可置信地說:「不就是教英文的龍膽老師嗎?」
「龍膽老師?安專有這個人啊?」
「有!你應該也修過他的課。」
「是嗎?」季裏子聳了聳肩,也將注意力移到菜單上。「算了,不重要——」
「——龍膽老師他……」另一方麵,海晴等人轉移陣地;他們四人離開「韓紅花」並前往青磁家時,鈴自言自語似地說道:「連在青磁先生和朱華小姐這些老朋友麵前,也用標準國語說話耶!」
「真格的耶!」房子似乎從未發現此事,高聲叫道。「他以前不會這樣啊!為啥突然說起標準國語了?」
「原因會不會……」青磁依然是打圓場的語氣。「是那件事啊?」
「啥事?汝個知道原因啊?」
「也沒啥,是他剛上大學時的事;那時他好像交了一個女朋友,一樣是高知大學的。」
「是在認識紫苑瑞枝以前的事吧?」
「他是大四時遇見紫苑瑞枝的,所以是更早以前的事了。女方一樣是本地人,聽說他們交往一陣子以後,他聽見那女孩在背後說他不管何時何地都滿口土佐腔,在外縣市出身的朋友麵前顯得很遜,想幹脆分手算了。」
「啊……」房子做出思索之態。「原來是這樣啊……」
「怎麼了?」
「沒啥啦,隻是想起自己在東京的頭一、兩年,也覺得用土佐腔講話忒丟臉。「咦?連小房都這麼想啊……果然一般人都會有這種感覺嗎?」
「不過最後咱臉皮就厚起來了,說話露出鄉音也不在乎。像咱們說『很難』的時候,不是容易發音成『很藍』嗎?」
「嗯,對啊!」
「咱就常為了這個被朋友取笑。她們會糾正我不是『很藍』,是『很難』;還說『很藍』聽起來像在說天空很藍之類的,很好笑。一開始咱忒討厭被笑,還特地注意發音;但後來就無所謂了,有時還會故意說成『很藍』呢!」
「這才正常啊!但是龍膽的女朋友啊,該怎麼說咧?好像對方言有自卑感,沒辦法克服。不,問題不是女朋友,是龍膽自己。他明明不必在乎這些,理直氣壯地做他自己就好;結果他好像和那個女友鬧得不歡而散,大概是受了很大的傷害唄!被一樣是本地出身的女孩子批評他言語粗俗……」
「土佐腔聽起來有那麼粗俗嗎?」海晴歪著腦袋,一副無法理解的樣子。「我聽不出來耶!」
「常被說聽起來像在吵架。其實我一開始聽起來也有這種感覺。」
「咦?白鹿毛小姐也不是高知人啊?」
「對,不過我在高知大學待了四年,和山吹的資曆不同。我和熟人講話時,有時會不自覺地跟著說起土佐腔來;人家問我好不好,我就回答:『忒好,忒好!』」
咦?你是高知大學出身的啊?我剛才出言不遜,說高知大學沒什麼大不了的,但那不是真心話,隻是為了鼓勵青磁那個豬頭才說的——正當房子如此辯解之時,一行人已到達了青磁家;而青磁的母親更是迫不及待,依照慣例端著堆積如山的下酒菜到青磁的房間來。
「山吹先生,盡量吃喔!」其中令她尤為期待的似乎是海晴;她信任地拍拍海晴的肩膀後,又將臉轉向鈴。「哎呀,好漂亮的小姐。是山吹先生的女朋友?」
「不是啦!」把整桶酒倒入嘴裏也不會醉的男人,這會兒臉頰染成了櫻紅色;這個誤會似乎令他相當高興。「要是這樣就好了。假如像白鹿毛小姐這樣的人是我的女朋友,我一定會向別人炫耀一整年!」
青磁對山吹海晴絕無敵意,甚至有好感,但一時之間卻忍不住閃過輕視海晴的念頭,認為他怎麼也配不上白鹿毛鈴。換作平時,見了這具有意外性的組合,他說不定反倒覺得合適呢!但此時的他因眷戀著自己與彌生未能開花結果的戀情,因此一時陷入了刻薄的情緒之中。
「剛才龍膽——」母親離去後,青磁如此喃喃說道;一股如氣球般飄飄然的不安定浮遊感從腰間爬上背部。「是不是說了啥不對勁的話啊?」
「啥?」青磁媽媽的炸肉最好吃了!如此說完後便立即開始大快朵頤的房子,一麵動著嘴巴一麵問道:「哪裏不對勁?」
「呃……」他也不懂自己想說什麼,開始混亂起來。這股暢所欲言的衝動對青磁而言也是無法理解的。「他是說了不對勁的話啊!呃……他說他去朱鷺家時……走出陽台可以清楚地看見山脈之類的。」
「哪裏不對勁了啊?從大廈的十五樓當然看得見山啊!朝北邊就有了。」
「話是這麼說……」
「別管這個了。欸,青磁,咱一直在想,汝個要不要再聯絡彌生一次?她已經是大學生,搞不好正想交男友呢!汝個就勇往直前——」
「她八成已經交到男友了唄?畢竟她長得忒可愛。」
「到時就壯烈成仁囉!」
「這麼一提,其實咱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啥機會?」
「就是聯絡彌生的藉口啊!咱到朱鷺家隔年的二月或三月,有警察找上門來。」
「警察?汝個幹了啥事啊?」
「哪是咱啊!是朱鷺啦!」
「小晃幹了啥事?」
「不,後來才知他啥也沒做。他住的大廈裏有一個獨居男子自殺了,但在查明是自殺以前,警方懷疑是他殺。」
「……該不會懷疑是小晃殺的唄?」
「好像是,因為刑警問咱他的不在場證明:他說去年某月某日星期六一直和儂在-起,還在儂家過夜,是真格的嗎?」
「是問安藝高中園遊會那天的事?」
「對啊!咱告訴刑警不隻和咱,還有一個叫龍膽的家夥及叫朱華房子的女孩也有一起去。後來聽說有別的刑警去找龍膽確認;他們要查證,當然會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