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賊僵住了身子。塔子等人當然不可能與犯人共謀。但若是退一百步想,假設真有這麼荒謬的事,這件案子的不可思議之處便完全消失了。塔子她們堅稱沒看見可疑男子,是為了包庇犯人,在塔子等人的偽證之下,案件呈現了不可思議的麵貌,而這正是這件竊盜案不了了之的最大原因。因為她們四人異口同聲地主張沒看見犯人,因此警方不得不懷疑犯人並非從店門口離去,或是喜一的目擊證詞有誤。
不,慢著,不是四個人;加上季裏子的祖父,是五個人。怎麼可能會有這麼荒謬的事?難道爺爺也是共犯?不,倒也不見得。爺爺究竟有無看見犯人,還無法確定;說不定他本人並沒把握,隻是受四個高中女生的證詞影響,錯以為自己絕沒看見而已。他年事已高,這是極有可能的。
爺爺不是共犯,隻是被利用——這個看法應該無誤。這麼一來,犯案的便是那個男犯人及塔子等五人,而被偷的金額是十萬圓,一人可分得兩萬。雖然不是值得冒險的金額,說不定是因為他們誤以為保險箱裏有更多錢。
天啊!木賊隻覺得一陣茫然。這麼一想,一切都顯得合理了,不是嗎?塔子她們不隻喝酒,竟然還和竊盜案有關連?
「不過犯人還真大膽耶!」海晴的聲音讓木賊回過神來。「弄壞保險箱、拿走裏頭的錢,的確隻需要五、六分鍾;但犯人難道沒想過,要是他正在破壞時喜一回來,該怎麼辦嗎?」
這倒也是。事到如今,木賊才發現這一點更加不可思議。在短短的五、六分鍾之內,犯人毫不遲疑地弄壞保險箱並搶走裏頭的錢財,這代表他很清楚牡丹奶奶的保險箱放在何處。這也就算了,為何他會動起砸鎖的念頭呢?他使用喜一的鐵槌,代表自己沒準備工具;換句話說,起初他可能打算直接帶走保險箱。既然如此,為何刻意改變計劃,當場將鎖破壞?喜一不知何時會回來啊!
木賊開始認為:喜一目擊的男人,說不定真是從「牡丹藥局」的隔壁住家走出來的。換句話說,那個男人和案件其實毫無關係,並非犯人。那麼錢又是誰偷的?是在喜一目擊男人身影之前——比方喜一和吃完午餐的牡丹奶奶交班之前——被偷的嗎?
遭小偷之事是壯丹奶奶自導自演……?這也說得通。奶奶在交班給喜一之前,便先弄壞了保險箱;那裏頭的錢呢?莫非原本就是空的?仔細一想,保險箱中裝有十來萬圓隻是牡丹奶奶的片麵之詞,連她的家人也無法確定。
木賊試著想像。奶奶每天都去散步,或許問題便是因此而生。也許奶奶散步時認識了朋友,她平時常對那個朋友吹噓保險箱裏子虛烏有的錢;某一天,那個朋友向她調頭寸,但奶奶拉不下臉坦承根本沒那筆錢,因此自導自演,假裝遭小偷。她怕警方徹底調查後,自己的獨角戲會穿幫,因此才撤回報案。
木賊歪了歪腦袋。這說法有可能,但他卻覺得不對勁。牡丹奶奶自導自演說雖可成立,卻無法說明塔子她們當時為何正好待在那裏。木賊現在確信她們在那兒喝酒絕非偶然;倘若她們真是出於好奇心喝酒,即使季裏子的祖父再怎麼開明,也不會挑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公共場所喝酒吧!照理說,應該會選在某人的房間——比如家人不在的塔子房間——才是啊!木賊感到這群女孩們別有用心。
但若喝酒不是偶然,就隻剩下女孩們是共犯的解釋。正當木賊為了這個事實歎息之時,突然靈光一閃:假如塔子她們喝酒並非偶然,且沒作偽證的話……換句話說,真的沒有可疑男子出入藥局的話,那代表什麼?
作偽證的變成喜一。令人驚訝的是,假設戴著白口罩與墨鏡的男人從未存在過,也完全說得通。為什麼他從未想過這個可能性?犯人就是喜一。
不,慢著。若喜一自行破壞保險箱並拿走了錢,那錢到哪兒去了呢?藏起來了嗎?不可能。既然警方調查過他家,用一般的藏法應該會被發現——
對了!郵件……答案出人意料地輕易浮現。喜一將錢裝入信封,和暑期問候卡一起丟入郵筒中;隻要他胡捏收件地址,日後信件便會退還給寄件人。喜一腦筋那麼好,為了避免被懷疑,肯定計劃得極為周全。
但犯人若是喜一,塔子她們又是扮演什麼角色?木賊無法理解。假如她們是刻意選在那個時地喝酒,代表她們和喜一是共犯?但假使如此,塔子等人應該宣稱自己也看到了喜一目擊的男人才是啊!為何反而照實說?
照實說……木賊的視野倏地由負片反轉為正片,他恍然大悟。或許塔子她們是刻意在「牡丹藥局」前「監視」,以妨礙喜一犯罪。當然,這個假設要成立,得建立在塔子等人事先得知喜一計劃的前提上。她們可能事先得知喜一的計劃嗎?
或許可能——經由喜一的姊姊增子。也許喜一陶醉於自己的聰明才智,將計劃钜細靡遺地寫在日記之中,又陰錯陽差地被增子看見……
於是,增子找了死黨季裏子商量,但季裏子也無計可施;她們又拉塔子入夥,但塔子那丫頭隻會大驚小怪,肯定幫不上忙。能監視藥局門口的場所隻有酒館的櫃台,因此她們姑且以未成年飲酒為煙霧彈,守在那兒。這麼大膽的點子是誰想出來的?雖然沒有根據,但木賊總覺得是第四個人——班長——的主意。她不隻提供點子,又判斷人數越多越有利於提升目擊證詞的可信度,因此加以協助。
不,慢著。推敲至此,木賊遇到了瓶頸。雖然塔子她們在外監視,喜一依舊實行了計劃。喜一自然也看得見塔子她們喝酒,但這並未發揮抑製作用;或許喜一認定塔子等人已喝醉,無法提供確切的證詞吧!話說回來……
木賊覺得不可思議。塔子等人不惜付出被輔導的代價進行妨礙,但行動未免稍嫌消極了一點。她們大可在喜一有動靜時,派個人偽裝成客人造訪「壯丹藥局」,隨便編造藉口,賴在店門前不走;如此一來,喜一自然做不了有效的偽證。既然打算妨礙,至少得有這些行動吧!
或是她們自忖無法阻止喜一實行計劃,因此誌不在妨礙?喜一企圖將罪行推到虛構的男人身上,而塔子等人的任務,似乎於證明該男子並不存在的階段便告結束;她們就此滿足了?
不……不,或許這正是塔子等人的目的——木賊突然思及這個可能性。成為代罪羔羊的虛構男人。
倘若她們真正的目的便是拯救那個男人——不,追根究柢,那個男人真的是「虛構」的存在嗎?
喜一是怎麼指證的?他說有個戴著口罩及墨鏡的可疑男子走出藥局,並往木賊家的方向而去;假如少了塔子等人的證詞,木賊豈不是沾上嫌疑?當時他的工作多半在外頭跑,無法提出明確的不在場證明;再說……木賊想到了一件事,更是膽戰心驚。當時的自己也有動機。一個瘋狂沉迷於小鋼珠、甚至把薪水全數花完的男人,會因為沒錢打小鋼珠而覬覦鄰居老奶奶的私房錢,也不足為奇啊!
喜一連這點都計算過了?隨著一陣戰栗,木賊更想起了某個決定性的關鍵。案發數天前,暑假剛開始時,木賊到「牡丹藥局」去買感冒藥;那時他想替喜一做工藝作業,因此伸手去拿擱在一旁的工具。雖然最後喜一沒讓他幫忙,但他那時碰到的工具是什麼?
是鐵槌……敲壞保險箱的鐵槌柄上清楚地留有木賊的指紋。當然,警方必然會認定喜一以外的殘留指紋便是犯人的指紋。
或許——木賊繼續思考,態度冷靜得連他自己都大為意外——木賊偶然在鐵槌上留下指紋,喜一才想出這個計劃的。為了讓自己擺脫嫌疑,喜一需要代罪羔羊;他打算將罪行推到木賊頭上。喜一唯一的失敗便是將計劃钜細靡遺地寫在日記上,且被姊姊增子偷看到……
若是沒有這個瑕疵,或許木賊便如喜一計劃的一般,被當成小偷逮捕。塔子她們在這緊要關頭以舍身戰法救了他,他的女兒塔子……
「——果然是被偷的。」這句對白讓茫然自失的木賊回過神來。一看之下,在接待室附近偷聽兩名刑警與瓶窺高子說話的白鹿毛鈴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被殺的被害人似乎就是那些迷魂大盜的一份子。」
「咦?是嗎?」海晴自然無由窺知木賊這數分鍾之間複雜的心境變化,悠哉至極地將身子由他轉向鈴,並盤起手臂。「那瓶窺同學也是受害人——?」
鈴正要點頭稱是,從接待室彼端出現的路考茶、弁柄及高子卻打斷了她。高子沒瞧海晴等人一眼,便迅速離開;而兩名刑警則向海晴及鈴說了句「感謝協助」,行禮後便告辭而去。
「發生了什麼事?」洗柿剛結束總務的小型會議回來,他一麵目送刑警們的背影,一麵小聲問道:「氣氛很嚴肅啊!」
在鈴簡單地說明來龍去脈之時,海晴替木賊及洗柿換去了涼掉的茶水。時值下班時間將近的午後時分,四人一麵啜飲新泡的茶,一麵交頭接耳。
「——就是這麼回事。」
「還真是怪事啊!」
「根據瓶窺同學的說法,那張折價券是上周日去高知玩時,連著錢包一起被偷走的。」
「她遇到扒手了?」
「不是,她看完電影後,在鬧區被搭訕;他看對方長得帥,就答應和他一起去喝酒。正喝得興起時,她卻突然發困;醒來後,那男人和放在手提包裏的錢包都消失無蹤了。刑警先生拿了被害人的照片請瓶窺同學指認,她說的確是那個人。」鈴又對木賊及洗柿簡單地說明了專找女性下手的迷魂大盜之事。「據目前了解,那個集團有三個人;而刑警似乎認為這次被殺的被害人是其中一個,因為結束問案之前,年輕刑警曾對年紀較大的刑警說:『看來最好再找淺鈍談一次。』」
「不過,就算那個叫淺鈍的小子真是迷魂大盜之一,我看他打死也不會承認認識被害人的。」
聽完簡略說明後,洗柿展現了他敏銳的一麵。「認識被害人,代表他也是同夥,等於承認自己的竊盜罪行。」
「我想,警方應該會隱瞞安眠藥的事,隻要他指認被害人吧!當然,這隻是我的想像。」
「原來如此。不過還真奇怪耶!」洗柿自行續了杯茶。「那個被害人幹嘛小心翼翼地把折價券保留下來?那個女孩的錢包應該早被他丟掉,湮滅證據了吧?」
「嗯,好像是。」
「那為何隻留下折價券?他又用不著。」
「不,對那種人而言,說不定用得著。」
「咦?什麼意思?」
「我看他打算再扒一次瓶窺同學的皮吧!」
「扒皮?你是說,再對她下一次安眠藥……?」
「我想這次的目的不是錢,而是她的身體。你們看,瓶窺同學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或者該說是個……性感小辣椒?說不定他們覺得這種肥羊偷完錢就放走太可惜了,想再下手一次——」
「等等,她既然能指認被害人的照片,表示把那個男人的長相記得很清楚;既然這樣,怎麼可能會上第二次當、乖乖喝下安眠藥呢?假如又在街頭碰上那個男人,她一定會防備的。這一點,那個男人應該也很清楚吧!」
「所以下次接近她的就換成另一個人。」
「啊,對喔!原來如此,他們有三個人嘛!」
「折價券不但印有姓名,又可讓他們拿來充當失物,藉口要物歸原主而邀她出來,是絕佳的道具;所以被害人才會刻意留下折價券沒丟。」
「原來如此,腦筋轉得還真快。那幫人真壞耶!」
「當然,這隻是我的想像!」
「不好意思,雖然時間還有點早……」木賊一麵看著時鍾,一麵起身。「今天咱先回去了。」
「好,請慢走。」由於木賊平時鮮少在下班時間準時離去,因此引起洗柿的興趣。「有啥事要辦嗎?」
「不,隻是去買個東西。咱剛剛想起女兒的生日是在下個禮拜,偶而總要送點好東西給她嘛!平時咱連信都忒少寫。」
「哈哈!」見了木賊意外的一麵,洗柿顯得樂不可支。「很好啊!令千金一定會很高興的。」
「不過年輕的女孩子喜歡啥啊?」站是站了起來,木賊的表情卻甚無自信。他向鈴問道:「儂覺得送啥比較好?」
鈴吃吃笑著,也站了起來。「不如我陪你去選吧?」
「儂肯陪咱去啊?」見鈴一口允諾,木賊明顯地鬆了口氣。「萬事拜托啦!請白鹿毛小姐挑儂覺得好的,咱會請客道謝。」
「股長,那我也先失陪囉!」
「好、好,慢走。」洗柿揮手目送兩人離去,但將近五點之時,他卻變得心浮氣躁起來。
「欸,山吹。」
「什麼事?」
「不好意思,我也可以早點回去嗎?」
「好啊,請便。」
「其實啊,我今天和學務長約好了一起去喝酒。」海晴明明沒問他,洗柿卻興衝衝地一麵說明、一麵準備回家。「我以前一滴酒都沾不得,太不上道了,有很多人等著向我討舊帳,真是傷腦筋啊!哈哈哈哈!我老婆倒是沒好臉色,問我怎麼突然又開始喝起酒來了;這陣子她的脾氣很差,哈哈哈!好啦,那我先走了。」
洗柿踩著輕快的腳步離去後,隻剩海晴獨自留下來加班;他致力於製作二年級生的成績單,真到八點為止。本來為了節省經費,一到六點就會關掉電源;但今年將送走頭一批二年級生,因此洗柿向學務長商量,讓夏天就業時期的供電延長到晚上八點。
八點結束工作後,海晴便前往最近常去的居酒屋。從前他幾乎滴酒不沾,但來到高知之後卻養成了晚酌的習慣,晚餐也從一成不變的拉麵套餐變為居酒屋餐點。
當海晴哼著歌前往居酒屋「韓紅花」時,竟在路上巧遇獨自行走的鈴。「咦?」
「哎呀,山吹。」即使在昏暗的街燈下,鈴的笑容仍像大白天時一樣毫無陰影。「你現在才下班?」
「是啊!白鹿毛小姐呢?」
「陪木賊先生買完東西了。雖然他好意說要請客,不過我婉拒了,去辦其他事。」
「其他事?」
「你不是告訴我青磁先生的電話嗎?」
「哦,你去找他啊?」
「我才剛和他聊過。今天朱華小姐沒空,他說改天再替我介紹。」
「那晚飯呢?」
「現在正要去吃。山吹也是啊?」
「我正想到『韓紅花』去,你要不要一道去?」
「啊!我聽說那裏東西很好吃,早就想去了。」
店內客滿,他們等待片刻後,有張桌子空了下來,於是兩人便行入座。
「山吹,」他們一麵閑聊工作上的事,一麵吃喝一陣後,鈴突然如此喃喃說道。「你都不問耶!」
「問?問什麼?」
「紫苑的事啊!比方問我為什麼對她的事那麼感興趣、去找青磁先生和朱華小姐打算問些什麼之類的。一般人一定會問東問西,但你卻完全不問。」
「啊,我該問嗎?」
「也不是啦!不追問是再好不過。」她停止吃吃嬌笑後,便以那眼白泛青的靜謐雙眸凝視著海晴。「我隻是覺得你很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自出生以來從不覺得自己有半分神秘色彩的男人抓了抓鼻頭。「是嗎?」
「山吹的爸媽住在東京?」
「對,在練馬的富士見台賣幹貨。」
「有沒有兄弟姊妹?」
「上頭還有男女各三個,共七個孩子,我是老幺。」
「哇,大家庭耶!那——你會一直留在高知?」
「會嗎?我想不會吧!明年應該就會回去當SKG大樓的警衛。」
「SKG……」鈴的嘴角意味深長地翹起。「SKG大樓啊……山吹,你知道那棟大樓的所有人是誰嗎?」
「所有人?不清楚耶,是誰啊?我沒注意這些事。還是應該知道一下比較好嗎?」
「怎麼會?」鈴爽朗一笑,暢快地喝幹了啤酒。「不知道的人比知道的人來得珍貴多了。」
鈴的視線往一旁流動,並朝著出入口舉起了手。海晴回頭一看,龍膽隆義正一臉無趣地佇立在那兒,似乎在等吧台空出。「要不要-起坐?」
「可以嗎?」他扶正眼鏡,交互打量海晴及鈴;猶豫片刻後,他脫下鞋子,在鈴的身旁坐下。「那就打擾了。」
「老師常來這家店嗎?」
「嗯,還好啦!」他似乎正在回想鈴和海晴的名字,語尾含糊不清?「偶爾來。」
「老師,你今天有來學校嗎?」
「有啊,怎麼了?」
「你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知道」或許是感受到鈴的語氣中別有含意吧,龍膽謹慎地打量她和海晴的表情。「發生了什麼趣事嗎?」
「有刑警來學校。」對吧?如此征求海晴讚同的鈴,更顯得是故作無心。「安藝警署和高知南警署來的。」
「高知南警署來的?」龍膽已將海晴代為斟滿的酒杯端近嘴邊,手卻又停了下來。「怎麼會大老遠跑來這裏?」
「那位刑警姓弁柄」鈴展露剛從青磁那得來的情報,避開了問題。「聽說他和老師是朋友?」
「弁柄啊?我的確認識他,我們都是高知大學的。」雖然龍膽試圖將眼前的話題當作一般的閑話家常並浮現微笑,但他的嘴唇卻是僵硬的。「他是為了什麼事來的……?」
鈴簡短說明某個男人在高知市的鬧區被殺,身上卻帶著安專學生的學生折價券之事。「——所以,他們也找了那個姓瓶窺的女孩來問案。」
「還真奇怪啊!」龍膽終於浮現了微笑,卻有種瞧不起人的味道。「我不知道那人為什麼會帶著別人的折價券,但憑這種東西,恐怕無法明白他是什麼來路吧!」
「哎呀,但他們說上衣繡著名字喔!對吧,山吹?」
「對。」海晴完全沒察覺流動於眼前兩名男女間的奇妙緊張感,仍舊發揮著他的食欲。「聽說是繡著YOSHIKI·U。」
「這種名字很常見啊!」龍膽的眼底宛若出現了座冰山,臉龐透著殘酷之色。他浮現了某種欲以憎惡相稱又嫌過於冷酷的表情,但一瞬間後,又立刻回複那瞧不起人的神經質笑容。「既不知道是姓還是名,也不知道U是哪個字的縮寫——」
「說得也對。」鈴的態度與她的台詞相反,顯然不同意龍膽的意見。「說不定會因為被害人身分不明,就此成為懸案。」
「對了,白鹿毛小姐。」龍膽總算想起了名字。顯然地,他希望藉此轉變話題。「你也是高知大學出身的吧?這麼說來,算是我的學妹。」
「是啊!不過沒在校園裏見過你。說不定我們曾擦肩而過呢!」鈴說道,眼睛並未看著龍膽。「比方說在『白藍莊』——」
所有的表情從龍膽的臉上煙消雲散,在一陣毫無防備的空白後,他總算發出聲音——宛如喘息似的聲音。「你該不會是……」
「我和她住在同一座公寓。」鈴替海晴斟酒,似乎刻意避開龍膽凝視自己的視線;她勁道過猛,不小心灑了些酒到桌上。「和紫苑……我和紫苑瑞枝常來往,雖然時間不長……」
「是嗎……」緊張的絲弦似乎斷裂了,龍膽喝了口剛才便一直拿在手上的酒。「是嗎……原來你……」
「這麼一提,弁柄先生也提到了那個紫苑小姐的事。」海晴完全沒理會眼前的暗潮洶湧,正盯著菜單思索接下來要點什麼。「順口提的。啊,不對,是我問起他才說的。」
龍膽原先陷入了宛若窺視靈界後的虛脫狀態,這會兒則驚訝得啞口無言。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海晴,彷佛懷疑這個男人為何會在此地;接著,某種奇妙的感覺朝他侵襲而來。這和鈴帶給他的震撼不同,而是種令視野扭曲的衝擊;同時,他的嘴巴和舌頭擅自說起話來。
「我到現在還無法相信……瑞枝已經不在人世了。」寧死不願在他人麵前吐露真情的念頭與一吐為快的衝動,在他的眼球深處形成了紅色漩渦;他的鼻孔隱隱發癢。「知道瑞枝死了,而且還是上吊自殺而死時,我發過誓,我絕對……絕對……」
殘留於頭腦角落的理智,讓龍膽領悟到這種奇妙的告白衝動是出於某種不可思議的外力影響;雖然他不曉得這是眼前男子的特殊能力,但他無與倫比的直覺警告他,若是繼續坐在此地,將會連不該說的事也全盤托出。這股恐慌,將他的下半身從束縛中解放出來。
「……抱歉。」他抬起腰來,吐了口氣。「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了。我的身體狀況似乎不太好……很不舒服……」
龍膽沒回頭看要他多保重的海晴及鈴一眼,便離開了居酒屋。他的姿態真可用連滾帶爬四字形容,那背影顯示他毫無多餘的心力掩飾自己的慌張。
「是喝醉了不舒服嗎?」海晴完全不知道自己正是始作俑者,一臉擔心地看著龍膽跌跌撞撞的步伐。「不要緊吧?」
鈴沉默不語,嚴峻的雙眸依舊盯著龍膽離去後的空間。她那雙眼白泛青的眼睛滑向海晴,海晴似乎察覺了視線,也回頭望著她。
兩人的視線交錯時,腳下倏地傳來地板抬升的感覺;建築物因無聲無息的地震而傾斜似的浮遊感突然湧現,又突然消失無蹤。
「……果然如此,」什麼事也沒發生,當然,建築物和地板亦無任何異狀。鈴以莫名輕佻的動作聳了聳肩,她的表情相當開朗,彷佛已將剛才發生之事全數忘懷。「和我想的一樣。」
「什麼東西?」
「你啊!」她的身子探出桌麵,望著山吹的臉。她原本板著一張帶有責備之意的臉,不久後卻淘氣地笑了出來。「我不是說過了?你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我?哪裏不可思議了?」他衷心地想知道,聲音中充滿對答覆的期待。「請告訴我。」
「沒人能在你麵前說謊,任何事都會老實招出來——簡單地說,就是這麼回事。」
「不能說謊?」海晴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這究竟是優點或是缺點;接著,他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對我嗎?是嗎?我不太懂耶!這算是優點嗎?」
「你剛才也看見龍膽老師的樣子了吧?」鈴雖對海晴那牛頭不對馬嘴的反應露出苦笑,卻是一本正經。「今天的木賊先生也一樣,他平常絕對不會談論家人的,卻在山吹麵前提起了他女兒,不是嗎?」
「哦……」那又如何?他歪著腦袋。「不過,那些不見得就是真話啊!不,呃,我不是說木賊先生說謊,絕對沒有這個意思。隻不過,要說木賊先生談論平時不常提起的女兒,是因為不能對我說謊之故,好像有點沒頭沒腦的——」
「好了、好了」鈴隔著桌子拍了拍海晴的肩膀,又多點了一瓶酒。「隻是酒席間的戲言嘛!你一當真,說的人反而傷腦筋。算了,別管那些,喝酒吧!來來來,盡量喝!」
*
——另一方麵,東京的白鹿毛宅邸。六月某日,地點為源衛門的書齋。
黑鶴進房時,源衛門的心情已顯得相當差;差歸差,他今天似乎已沒先前那種來回踱步及大吼大叫的氣力,不悅的表情中甚至流露著認命的感覺。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解決?一點成果都沒有嘛!我已經等不下去了,小鈴究竟何時回東京?新學期已經過了三個月了!」
「總裁,所謂『欲速則不達』,若是因操之過急而出了什麼差錯,說不定鈴小姐會氣惱一輩子。」
「話是這麼說,但那個山吹海晴真的有用嗎?我開始不安起來了。」
「這不像是總裁會說的話。」
「但再這樣下去,大學就要放暑假了!沒辦法在暑假前解決嗎?」
「恕屬下直言,屬下認為最好有拖到明年的心理準備。」
「哪能那麼悠哉?」
「比起小姐一輩子留在高知,應該要來得好多了吧!」
被黑鶴指出自己最大的顧慮,源衛門變得啞口無言。「所以咧?今天有什麼事?」
「是,小姐關注之事似乎已漸漸明朗化了。」黑鶴簡潔地敘述了「白藍莊」女學生自殺案的始末。「——就是如此。」
「嗯。」聽了女學生代替朋友赴約,卻被赴約對象及其同夥強暴之事,源衛門皺起了眉頭。
「這麼說來,小鈴假日大老遠地從安藝跑到朝倉去向學生打聽的,就是這件事?」
「看來是的。」
「這我就不懂了。那個叫紫苑的女孩子的確很可憐,我也萬分同情;可是她最後是自殺的啊!警方也是仔細調查過後才這麼判定的,事情已經了結,過去了。我不知道小鈴和她交情多好,但終究是別人家的事,幹嘛拘泥於這件事上?」
「這方麵的原因尚未清楚,或許是有什麼地方讓小姐覺得無法釋懷吧!」
「什麼地方讓她那麼無法釋懷?」
「還不明白,但根據小道消息,大學校園中似乎流傳著關於那個自殺女孩的流言蜚語。」
「什麼流言蜚語啊?」
「與事實不同的傳言,或許小姐關注的便是這方麵的問題。」
「與事實不同的傳言?什麼玩意啊?難道是在懷疑她不是自殺,而是他殺嗎?」
「這點還不清楚。」
「真是的,結果還是隻能等山吹的成果啊?我老覺得事情根本沒進展,是我的錯覺嗎?」
「接下來這件事不知能不能稱為進展……最近發生了另一個案子,某個男人的他殺屍體被人發現,而那男人疑似為強暴那女學生的歹徒之一。」
「他殺?是被殺的啊?」
「是的,而凶手尚未被逮捕。」
「所以呢?那又怎麼樣?你該不會說那個殺人案和小鈴調查的事有關吧!」
「還無法判斷。不過,或許小姐認為事情還沒結束,而她的想法說不定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