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祥已是一條莽漢,眼內深深地藏著憂鬱,臉上卻帶著憨憨的笑容。漫長的鐵窗生涯並沒有改變他什麼。他似乎沒有榮耀,也沒有恥辱,他有懺悔嗎?也許有的,但包藏在心裏。我無法洞悉一名蹲過十五年大牢的人的真實心態。
他扛一架木犁,牽條壯實的缺鼻子牛牯往田壟上走,並輕輕將田埂上的一泡牛糞踢入稻田。這下意識的動作令我想起一個莊稼人對土地的厚愛。
我給他遞煙,叫他“石祥哥”。他憨然一笑:“聽到簫聲,知道是你來了。你吹簫,我也聽得出來的。會寫書了,還會唱戲,看不出呢。能人呢。頭發燙成這樣,不怕掉灰塵進去?癢不癢?捐了五千塊,真大方。都說城裏人視錢如命。你卻不同。來堰下,歡迎你。那日讓你犁田,還記恨我麼?”
我笑著說:“你還當隊長?”
他自豪地一笑:“有什麼辦法呢?隊長原是文君兼的。我回來,都選我。鄉上不同意,派人下來作了三次民意測評,可大夥選我。文君隊長當得不錯,但她到底是女同誌,幹不了粗重活計。堰下村一百九十八條胳膊全往我的名兒上戳,一條不拉。趙鄉長提別人的名,再沒一人舉手。上麵也沒辦法治,又不能派個國家幹部下來當隊長的。”說著,刀條臉變得血紅,嗓音也壯闊了,“走時,我就撂下一句話:十五年之後回堰下,老子仍然是條好漢!小華,既然大夥抬舉我,認定我坐牢坐得光彩,我憑什麼不爭這口氣呀?當就當吧,這不,我又當上啦,你說對麼?”
“對的,”我說,“一個人的自新自信,與他從前的過失與迷惘是兩回事,不能攪一堆兒。人應當想到未來,才不至活得消沉。石祥哥,要是我參加了選舉會,也會投你一票的。”
石祥樂了,咧開闊嘴笑,露出整齊的兩排白牙,忽而掉頭瞅瞅那石堰,十分著急的樣子。
我說:“還是缺水啊?”
“是的,真想炸了那鳥堰的。女人都沒雙好手啦。”
也許是為了消解他對堰上人的仇恨,杜絕再動幹戈的意念,我故作淡漠地說:“見到了二牧哥,他當牛販子了。”
石祥便有點不自在,遲疑了半響說:“我下手到底重了些……也許不該朝那地方下手的……鬼迷心竅了。我為什麼下這麼重的手呢?倒害得文君守活寡了……小華,你不知道,他也把我罵得太毒。我原也不過是為了那點水呀,我原也是為隊上著想啊。他卻罵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叫花子想吃禦米粥’——我難道找他們要放水,是為了文君嗎?人都讓你睡了,我還想吃什麼‘天鵝肉’啊?——你說這毒不毒?其實,自從文君嫁了他,我可是路上遇著都不打聲招呼的。我憑什麼想吃了‘天鵝肉’呢?我能不發瘋給他一下麼?小華,我應該忍住的。當年,你不也忍了麼?你這小不點知青當年和文君眉來眼去,不也想要她麼?……唉,我終是沒忍住……”
我說:“過去了的,讓它永遠過去吧。這水的問題,遲早會徹底解決的。”
石祥點點頭,把犁換了一下肩膀,衝我笑笑,吆著牛緩緩地走向田壟。
望著他的背影,我便想,這漢子勤勞、驃悍、魯莽、剛毅,卻也不乏自省;隱忍、頑強,仍然不失溫情與細膩。他與那位吐蕃首領有著太多的共同之處。難道他真的與文君有著某種緣份麼?二牧廢了,文君呆在堰下,甘願當他的助手,這是不是命運的撮合?文君對他,是否有著一番情意呢?
回頭看文君的手指,果然潰爛了,血糊糊的令人心顫。由此,我便斷定,石祥仍然是愛著她的。
她仍然織篾簍,無休無止地織。
我問她:“就不能想點別的辦法嗎?你是縣委委員呢。”
文君笑笑:“我這委員是劉縣長的安撫,掛名而已。去縣裏辦事,誰也不搭理的。不過,盡管這樣,我還是多次找過上麵了。多年來,我就有個設想,把電從鄉上引來,在玉葉河邊修個機埠,再鑿通九十裏盤山渠,把河水引進玉葉溪。這樣,問題就兜底兒解決了。這藍圖是我同二牧一起製定的。可上麵就是不給貸款。銀行是貸富不貸貧。人家擔心我們的償還能力。死活不給分文。”
“劉縣長呢?他為什麼不說說話?”
“劉縣長是個不錯的人,但肩膀從來沒硬過。銀行讓他擔保,他不敢擔這個保。他隻會讀古書,打和牌。聽說他五八年犯‘五風’,挨過整。這一整,把虎氣全整沒了。前些年呢,也轟轟烈烈嚷著學大寨,築灌渠,可修了不到兩華裏渠道,也就偃旗息鼓了。這片山坳也就這麼五、六個村民小組,打下的糧食就這麼一點,上麵也就忽略了這些山裏人存在的價值,幾百畝薄田交給你,完成上交任務,少生幾個娃娃,留著這條命也就夠了。興師動眾投資興修水利,政府壓根兒沒這打算。劉縣長也就隻能圍繞那石堰做些文章。
“這些日子,田地分了,鄉上和村上除了管管計劃生育,催催上繳糧錢外,其餘的基本上不過問。劉縣長這一調走,來堰下的日子也少了。真沒想到日子這麼艱難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