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2 / 2)

一隻篾簍織成了。文君把它放置一邊,重又拾起一把篾片織起來:“小華,說起來也好笑的。要說那次高考失誤,我還真的失誤在作文上呢。那次的作文題叫‘黃土地的沉思’。我想了一會,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寫了進去,寫了爭水源的械鬥,寫了為此而獻身的曆代先人,寫了九公公,寫了石祥,寫了二牧,寫了劉縣長,也寫了山裏人對土地的依戀,對水的渴念,對豐收的向往,寫得最多的是我的出嫁,我的痛苦與希翼。寫到我自己時,忍不住就哭了。我是伴和著淚水寫完那篇長達五千多字的‘沉思’的“我自以為寫得不錯,沒曾想隻判個10分。劉縣長告訴我,判卷人笑話我是個死抱僵屍冥頑不化的可憐蟲,謝惠敏式的悲劇人物。尤其是他們看到我檔案中填寫的‘曾當過全縣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這句話時,更是把肚子笑破了。我問劉縣長,他們的意思該怎樣寫好那篇作文呢?劉縣長搖搖頭說,‘不敢苟同、不敢苟同的。他們說那題目出得很好,無論是插隊知青還是回鄉知青,都可以寫的。應當寫一代知青的屈辱、忿懣,以及對上山下鄉的抱怨。應當寫知青在黃土地上受苦了,受騙了,委屈了。如果著重寫農民,就應挖掘農民本身的劣根性,如愚昧、無知、迷信、盲從、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畏強欺弱……’小華,對‘四人幫’的愚民政策和文化專製主義,我們難道沒有切膚之痛嗎?我絲毫沒有為其評功擺好呀。我從自己痛苦的出嫁引發思索,不正是帶淚的控訴?我的這種犧牲難道如此一文不值?但控訴之後,你還得麵對現實呀。我們正是因為摯愛這片黃土地,才不忍丟下它的呀……怎麼能說我是那個謝惠敏呢?……”

望望文君的手指,我的心中充滿了苦澀。我無力改變文君的命運,無力解脫這種山裏人世代相因的沉屙,我為自己而慚愧。

二十年前那個春天,父親花了五千元的賄賂,讓我得以像個可恥的逃兵逃離了堰下,如一名貪饞的乞丐鑽進了城市,而後,大口吞噬社會給我的那份“補償”,上完大學,繼而鑽進爭名逐利的象牙之塔裏。為了那個歌劇,為了鮮花與喝彩,我乘飛機、躺軟臥、逛風景、吃西餐,一天的開銷竟相當於整個堰下人三個月的勞動成果。為了發表,為了出書,為了獲獎,我不惜一切去扳動人際關係的杠杆,給評論家送禮,給評委行賄,給市長討好……當我得到一點什麼時,我目空一切,儼然莎士比亞重返人間;當我失去一點什麼時,我憂心忡忡,似乎世間惟剩一種死亡的色彩——灰暗。而這一切,又冠以“獻身藝術”的美名……我問自己:這就是藝術的真諦麼?我究竟是為著什麼重返堰下的呢?……我不敢繼續往下想了。我也無法給文君的作文重新判定一個公正的分數。機遇的分配並不是均等的,不應再次挑起她心中的傷痛了啊。

文君放下簍子,手把手教我剖竹。那七寸鋼刀,在她手上輕巧如燕。碗口粗的竹子,眨眼功夫便在她手上變為數瓣,“唧呱”作響,清亮而連貫,讓人想起創造“勢如破竹”這詞兒的人的偉大。便忍不住問文君,“這麼艱難,你還回來當隊長。你是鬥氣吧?”

文君淡淡地說:“我已是前無進路,後臨絕壁,個人的夢幻已經不複存在,但我得活下去呀!幾百口人,沒個牽頭人了。大夥還得生存呀。山村人一遇久旱,就一心想到動武那事兒上去。打完架,上麵來幾個人,一索子綁走幾個,判了關了。缺胳膊少腿的,帶不走。田地留下來,帶不走。帶不走,還得有人種呀。幾百張嘴巴得喂飽,上交那份不能少。這爛攤子,能不收拾麼?人家笑話我,見麵開玩笑讓我背《毛選》,可他們誰也不能讓堰下多打糧食。劉縣長勸我先把家庭問題處理好,還說要調我到鄉上當計劃生育專幹去,那樣有轉幹的希望。我說,偏不走,我還回堰下……“可堰下不同從前了。出嫁時,大夥哄著我,抬著我,希圖拿我的身子換回寶來。現時,都罵我是災星,害苦了二牧,害苦了石祥,又返回來害娘家。我當著鄉鄰們哭起來,說,‘文君也是個普通女兒身子,和大夥一樣,也是肉長的。我換不回寶,大夥能怪我麼?我的臉子長得比他人稍微好一點,但不是傾國傾城的西施、昭君、文成公主呀。女兒家的身子原本不是水做的,怎麼能換回水呢?出嫁時大夥為我盡了情份,我現在回來,還大夥這份情……’,哭著,我把二牧送我的金耳環取下來,把金戒指從指頭上退下來,把金項鏈從脖子上解下來,放在桌麵上,對大夥說,‘把它們賣了,替堰下付水費。’從那以後,大夥不再嫌厭我了。我領頭織篾簍,教會了全村的女人。我從省城買回了一百本《快速養豬法》,散發給全村人,讓村裏肥豬長膘的速度提高了一倍。我厚著臉皮同石祥談心,沒讓他去炸那石堰……我沒錯,死了也不認錯啊。要說錯,我錯在哪兒呢?要是我狠狠心拋下丈夫,拍屁股去了大學,也許我現在不是這副埋汰樣兒了……”

我把文君的這些話一一記在筆記本上,夜裏躺在床上,便反複地揣摸。我堅信能從中得到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