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作家四訪(1 / 3)

小序

我不大樂意寫這類似回憶的文字。因為,我的研究、我的考證,還有僅用上班時間絕對幹不好的本職工作,都迫使我全力以赴。

然而,前天收到我的老領導王火老師新著《西窗燭》,一鼓作氣讀完之後,卻果斷地改變了態度--我要隨時寫一點回憶文字了。否則真有可能出現王火老師預言的情形:“當時如果未寫,也就早都消失遺忘了!”

這裏的四篇,都是根據當時的日記整理的,具有可靠性。但,近年我不大記長篇日記了,就令我感到很大遺憾。像那年秋初在北京拜會著名鄂籍作家嚴文井和秦兆陽,就因為未作詳細記錄而忘卻了不少重要內容。否則,我就會向家鄉讀者貢獻兩篇真切的本土作家訪問記。

由於生活瑣碎煩難的折磨,我的記憶大不如從前。我得趕緊多寫點回憶之類的文字了。

是為小序。

大安詳,大坦適

--訪巴金,

出差上海,訪問巴老當然是我必要的活動。1991年元旦那天,未敢去擾;2日下午3時半,我在錢君匋先生家與巴老通了電話,巴老讓我馬上就可以去。從錢先生家裏出來,叫了一輛出租車,很快來到武康路巴老住處。在熟悉的綠色鐵大門前,我伸手按響安置在右旁門框內的電鈴,一位中年女性來開門。不是李小林,大概是巴老的一位親屬吧?

進院門走過院子,在樓房底層門外,從玻璃門窗望去,巴老已端坐在他常坐的那張靠牆角的木靠背椅上,麵前是一張窄小的寫字桌,巴老的文稿和書信可能就寫於這桌上。這是擺有一圈沙發的會客間,也就是在巴老《隨想錄》裏多次出現過的那個“鋪有毯子的房間”,地毯是紅色的。

巴老已無力像我以前見他時那樣自己站起來,他坐在那裏,右手臂努力做出幅度極小的歡迎表示。目睹這情勢,我眼眶濕潤著快步奔向巴老,同他輕輕握手,乘便坐在距他最近的沙發扶手上。

仍是那智慧思索型寬大前額。仍是那根根挺拔向上的滿頭銀發。我眼前的巴金,實構成一座宏偉雕塑,雕塑通體鮮明地透示著一個主題,即“我做了我可以做的事。我做了我應當做的事”之後的大安詳、大坦適。

我望著巴老,想--中國的作家,尤其是巴老這一代的作家,有多少人在晚年享受這大安詳、大坦適的?一位早載人中國新文學史冊的對四十年代詩壇頗有實績奉獻的知名作家,在其晚年特別是去世前幾年不敢見人,一見到同事、舊部下等熟人,就抱頭飲泣。因為這位知名作家為官時曾自覺和不自覺地傷害了不少文化人,他晚年的痛哭或許是表達著悔不當初。

我問巴老的身體狀況,巴老吃力地笑了:“還是那個老樣子。”我指著我的耳朵,問他的聽力怎樣,他輕鬆地有點口吃地說:“可,可以。‘一

不知怎麼,我們很快進入了關於巴老著作的討論,說到那時剛上市的《講真話的書》中《文革博物館》一文”存目“的事時,巴老說:“開天窗不是我的意思,可能編者與出版社怕與t資產階級自由化’有關。”當我談到書的體例時,巴老說遺漏了好幾篇,他著重提出《(冰心傳)序》沒編入。是的,這一篇應該收入,也不難找,因為是《人民日報》上發表的,剪報隨手可得。巴老特意提出這一篇,足見他對冰心的深情厚意。巴老一直稱冰心為“大姊”,冰心一直稱巴老為“弟”,其情其誼已漾然無飾。後來重印時,遵巴老之意,補入了《(冰心傳)序》以及其他幾篇未收入集子的文章,但“存目”的那一文仍舊存目。

時間真快,已過去了40多分鍾,我抓緊時間向巴老彙報由我具體負責的“巴金研究係列叢書”的出版和組稿情況。巴老興奮起來,他連著問我:“田一文看到他寫的書沒有?”巴老有所預料,他的眼眶已紅潤,我敏感到既要說明實情,又要控製情緒。這已成一個事件,1990年11月3日上海《文彙讀書周報》有專文記載,但巴老沒見到那文章,我隻得口述一遍。巴老清晰地記得田一文老人從武漢來上海看他的情形,可是巴老哪裏知道,田一文這最後一次見巴老,僅僅為了一張與巴老的合影啊!--便是《我憶巴金》封麵上的那合影。試問新一代作家,有多少人僅僅為一張照片而自費漢滬一個來回呢?

古風不存久矣!久矣!我懷念巴老們這一代作家的嚴謹之風,之格。

對我們的工作,巴老仔細聽完後總是說:“由你們決定好了。”

正在這時,巴老的弟弟李濟生濟老先生健步走來,全不像74歲的人,那樣生龍活虎。他拿來幾本香港盜印的巴老的舊版書,巴老淡淡一瞥,沒有欣喜,也沒有憤怒。濟老暢談了出版局勢,尤其向我社“巴金研究係列叢書”貢獻了不少建設性意見。

臨別前,我受《講真話的書》責編之托,替他向巴老索一本簽名本。巴老向外間叫人,讓從樓上取一包書下來。取出一本書後,巴老囑我拿下他鼻梁上的眼鏡,在扉頁上先寫責編姓名,接下去簽署“巴金”及日期。手不像從前那樣抖了,字寫得展開了些,隻是手臂移動太困難。

我向巴老辭別,他點點頭,代替了往常的送客到樓房門口的習慣。出門後順手拉上樓房門,透過玻璃窗我回轉頭見巴老仍靜靜地坐在那裏,仍然是大安詳、大坦適的氣氛。像是在等待。他等待什麼呢?

走出綠色鐵大門,在有些寒冷寂靜的大街上,低頭看著手捧的剛由巴金簽名的巨著《講真話的書》,想到巴老的大無畏的言論所產生的曆史影響。這些真話有力地掃蕩了假話、大話、空話成風的壞習尚,燃燒掉成千上萬人心上凍結的冰塊。一位著名老作家在我的本上題詞:“爭取多講真話,堅決不說假話。”這位巴老的友人,在傳播巴金精神。後來我得知這位老作家在中外各地給人題字,永遠隻寫這兩句。《講真話的書》一售而空,不就說明著中國目前最不需要的就是假話麼?

相信隨著巴金精神(即講真話、做可以做和應該做的事.)的深入人心,全國人民奔向未來就更具力量。--巴老,你是不是在靜待著這呢?

與巴公一樣樸實可近的謝婆

--訪冰心

在沒有見到冰心老人以前,僅憑照片她的模樣於我並無多深的印象,倒是冰心的同時代人趙景深教授一篇很短的記敘冰心的文章對冰心的描繪令我在心中構想著這位與本世紀同齡的文學大師的形象--女神般的莊嚴華貴,一副生就的學究氣和紳士氣。

然而,幾次交往乃至前不久的拜會,使我改變了以往的看法,原來這謝婆也如同巴公般的隨和可近。“巴公謝婆”,據文學前輩著名鄂籍作家嚴文井對我講,他們在五六十年代就這麼叫,我卻感到新鮮得很。

對於巴公--巴金老人,由於業餘研究和本職工作的需要,我和他已有過好幾年的頻繁交往。1987年,巴老回成都,當時我們單位的負責人領著一群人(包括他的正在念書的孩子)以巴金著作責編的身份前往巴老下榻的金牛賓館去見巴金。而我這個從1984年起就一直從事巴金著作和巴金研究專著編輯出版工作的人卻未接到通知,當然也就沒有去。不料,巴老三番五次地詢問坐在他身邊的人:“龔明德怎麼沒來?”第二天午餐過後,我聞訊後便騎自行車去金牛賓館。正在午睡的巴老,一聽說我來了,趕忙讓人替他穿上衣服,而且一見麵就開始了熱烈的交談,這一次也談到了冰心,這位仁慈卻又耿直無私的“謝婆”。

冰心老人臨近90大壽的那年,一位有誌於全力投入社會活動的女性含淚搜集了悼念詩幾百首,並從中挑選了100首,集成一冊。我自然支持這項有益之舉,便起草了給冰心的一封聯名信,請她老人家為這本詩集題寫書名。很快,冰心就寄來了題寫的書名(包括副題),橫豎各寫一紙,我看這要算冰心晚年的書法傑作之一了。而且,還寫了一封100來字的短信,說我們從事的工作,她也是向往的,並希望這本詩集早日出版。當時,我們的興奮,是可想而知的。

兩年之後,成都的幾位不甘寂寞的讀書人,在有關部門的大力支持下,創辦了一份《讀書人報》,我被朋友推薦,業餘參與了創辦、編輯工作。考慮到我不去報社坐班,也不參加任何會議,僅僅每個星期天用一個下午替報社看一批稿件,並不時在晚上趕寫一點文章,因而總想為報社有所奉獻。於是就又冒失地給冰心老人寫去一信,信中說:巴老故鄉的一群讀書人怎樣怎樣地利用業餘時間,創辦了一份高雅耐讀的小報,並寄去頭兩期樣報。仍然很快,冰心就寄來了她的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