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作家四訪(2 / 3)

《讀書人報》使我得到了一個讀書

人應得到的知識和信息

讀書人報

冰心(章)辛未清明

當我把這消息傳達到報社同仁時,大家一片歡騰,並且很迅速地安排刊用冰心題詞和冰心書寫時的照片諸事。

接到冰心題詞的幾個月後,我去了一次北大荒。從北大荒回來,腦海裏滿是受難時丁玲的生活景況。返蓉途中,在北京停留了幾天,想到與丁玲不同卻一樣偉大的冰心,這近幾十年來同巴公呼應著身體力行說真話的謝婆,我下了一個大的決心,要去看望她老人家。

像見巴公有時不敢預約怕被他身邊的人回絕一樣,這次去見謝婆,我也是莽漢一般突然襲擊。

擠下公共汽車,找見民族學院教學樓之後,又曲曲拐拐地步行了很不短的路程,才站立在了謝婆的門口,是二樓的左手邊,門麵上有一醒目的白紙條,上寫:“醫囑謝客”。我顧不得發愣,用伸直的手指頭碰門,刻意把碰門聲弄得溫柔,不像用彎曲了指頭的關節去敲門那樣脆響,惹人心煩。.

門輕輕地打開了,是冰心二女婿陳恕(吳青的丈夫)的姐姐陳璵,這位64歲的老人,簡直還是中年婦女模樣。她低聲回絕了我要見冰心的請求。我真誠地說:我是為編注巴金書信的事來見冰心的,並且《讀書人報》想得到冰心題寫報頭的字,隻需10分鍾……我順手把一疊《讀書人報》交她轉給冰心。

我落座客廳不到五分鍾,陳璵請我過去,說冰心同意見我,但時間要短。

當冰心出現在我眼前,我愣了--和藹的老人正在寫稿。這書房兼臥室兼工作室原來這樣簡樸:兩張單人木板床,兩張寫字台,這有著冰心老人心中的懷念,那其中一張床一張寫字台是她老伴吳文藻教授的……冰心無法站立,她靠助步器才能行動。她端坐著,伸出右手和我握手,軟軟的,像祖母般的溫愛。寒暄幾句之後,冰心問我:“需要我作點什麼?”我把巴金近況敘述後,談起巴金與她討論中國知識分子命運的信的內容,她靜靜地聽著,問:“是不是巴金說使他想起小胞弟的那封信?”我驚異這91歲高齡老人的記憶,回答說就是這封信,並說巴老同意刊用這信。冰心說,就照巴金說的辦。冰心又問:“還有什麼?”

冰心是在和時間賽跑,我隻好把請她題寫《讀書人報》報頭的事說了。很爽快,冰心用宏亮的嗓音高聲朝門外叫:“大姐!大姐”陳璵過來了,一_取來宣紙和軟筆,冰心左手按紙,右手握筆,看了一眼剛送給她的那疊報紙的報頭,一揮而就,再寫三個字:“冰心題”。本來,我想幫著壓章,冰心老人推開我的手,把章印上印泥,端正地壓上一個章,把題寫壓章後的報頭交給我:“寫得不好,隻能這樣了。”

冰心第三次問我:“還有什麼?”我含糊地說想與她合個影,我把隨帶的相機交給陳璵,同冰心老人留下了兩張合影。照完相,冰心自己把桌麵收拾好,露出剛寫了半頁文字的稿紙。我聽陳璵講,冰心在《文彙報》上開了一個專欄:

《想到就寫》。這是要按時交稿的,我敲門的時候,冰心正在趕寫稿件,不料我這個不速之客擾亂了她的寫作計劃。我告別時,對冰心老人點頭,表示我的歉意,冰心卻自然地說:“沒什麼,你走吧!”沒有一句客套,樸實得和巴公一樣。

我又回到客廳,陳璵與我談了一些我從不知道的冰心老人的生活細節。冰心老人早餐吃一點點稀飯;午餐吃一小碗米飯,她愛吃又軟又熟的紅燒肉,但隻吃那麼一小塊。水果中愛吃香蕉和廣柑;茶是喜歡茉莉花茶,往往是福建老家送來。由於冰心遠在西郊,朋友很少來。像嚴文井這樣很熟的朋友,從日本回國後,僅僅來過一次。至於冰心老人的健康狀況,8月16日在北京醫院作了全麵檢查,沒發現什麼問題。是的,我看到的冰心老人,耳聰目明,臉色紅潤,談吐自如,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衣著幹淨,神態和穆,總令我想起巴金老人的安詳、坦適,我真愉快,終於完整地拜見了文壇上的兩位德高望重的元老--巴公謝婆。

對晚輩後學者的眷顧

--訪丁玲、陳明

1982年年底,接湖南人民出版社魯迅著作編輯室(現湖南文藝出版社)通知,拙著《(太陽照在桑幹河上)修改箋評》已定公開出版。這是我在故鄉襄樊市古隆中謀職期間撰寫的第一部研究丁玲長篇名著《太陽照在桑幹河上》版本變遷的專門著作,20多萬字;也是我獨居時期工餘守燈熬夜幾個年頭的成績。按出版社的要求,我花了整整一個寒假(包括春節)的時間對原稿作了大幅度的改訂,於次年3月將修訂稿寄還;但不久發現有幾個史料疑問必需當麵請教丁玲、陳明(丁老丈夫)。於是利用這年的暑假(當時我任教於襄陽師專),專程奔赴北京。在一位素不相識的僅有過幾次通訊聯係的丁玲研究專家的幫助下,很順利地實現了我的願望。

1983年8月4日下午,從中國社會科學院招待所乘地鐵到達木樨地,又找到複外大街22號樓5門,隨電梯登上9樓,按響了18號住宅即丁玲居室的門鈴。門開了,丁玲陳明二老同時出現在門口。

丁玲個兒不高,頭稍稍揚起,從茶色眼鏡裏射出誠懇熱情的光芒。滿頭銀發與她圓圓的臉部交相輝映,粲然微笑著。伴隨丁老的,是陳明老人。是他,與丁玲患難與共地度過了幾十年的磨難生涯,終於讓丁玲身心俱健地活到了可以重新創作的年代。

“哦……,原來是個男公子啊!歡迎歡迎。”丁玲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首先開口。她何以說出這句話呢?後來才推測:大概介紹我見她的王淑秧老師是女性,或者她認為男子漢不必這麼羞答答地還要媒介,自己闖上門來,不就是了嗎。--然而丁老哪裏會了解,我當時純然一個鄉下青年模樣,連牛皮鞋或豬皮鞋都沒有,腳上是一雙舊布鞋,身上穿的也一式傳統服裝。我怕見名人。尤其怕被名人拒之門外。我研究丁玲,也是教學之餘悄悄幹的。我工作的單位,當時學術氣氛不濃,愛說風涼話的隨處可見。比如我寫的書稿已被國家出版社接收出版,可一位自命不凡的中年教師卻當麵問我:你在湖南出版社的親戚是誰?我是自然投稿,而且連家裏人都瞞著。可想而知我其時的學術毅力和信心何等薄弱;不敢聲張,怕被夭折。這回敢登丁老的門,是王淑秧老師落實了一切方案之後,我才破費兩個月工資赴京的;而且來回隻坐硬座列車廂。

見丁玲之前,我排列過說話的順序,像我備課的提綱。誰也料不到,全用不上。丁老的風趣開場使我輕鬆許多。在通往客廳的過道上,兩位老人又以我的籍貫為打趣內容。丁老晃起右手邊走邊說:“湖北人不得了,不得了!”陳明老人跟著頻頻點頭,說:“就是,就是。天有九頭鳥,地有湖j匕佬。”待在客廳落座時,我的本來有些緊張的神經徹底放鬆。

客廳比較寬敞。兩麵玻璃門牆對著,其中一麵把過廳和客廳隔開,另一麵朝南,滿牆的陽光,丁玲就坐在陽光燦爛一角的藤椅上。另兩麵牆上掛著著名書法家、畫家贈丁玲、陳明的書畫。

從襄樊出發前,我構想了我欲請教的問題的具體方麵,抄成20多張小卡片,編了序號後裝在衣袋裏。然而,陳明老人把一切都準備得令我意料不到的周全。在讓秘書王增如同誌端來一碗冰凍綠豆湯供我解暑之後,陳老就從書房搬來一大摞多種版本的《太陽照在桑幹河上》,丁玲很有興致地回憶起《太陽照在桑幹河上》這部名著的材料積累、人物原型以及創作、修改和出版等等有關情況,陳明不時插話,或補充、或訂正丁玲的談話。雖然這些內容我大都在丁玲創作自述和有關講演、文章中讀到過,現在親耳聆聽,更富於親切感。丁老邊說邊比畫著,令我感到當時土改鬥地主時的農民的盛況活靈活現。隱約記得丁玲這次講了一個具體故事。她從藤椅上站起來,學當年農民模樣,用雙手繞腰間一轉,說農民如何在腰裏捆一個草繩當腰帶把破棉襖捆嚴實,如此窮困,卻誌氣高揚地鬥爭地主,分回了被封建地主侵占了的自己的土地。看得出來,麵對我這個丁玲研究界的唯一細致全麵深入研讀《太陽照在桑幹河上》的研究者,她完全沉入了革命經曆的回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