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卷 第1章 如果有時光機(3 / 3)

進藤苦笑著求饒。

*

填寫薪資賬戶時,緒形寫下了當時加代子任職的銀行戶頭。雖然他知道是自己放不開。

同的目的不是要兩人重修舊好,也不是要喚起她的注意,隻是想讓她知道——也許有千萬分之一的機會,她會偶然地在對賬時發現,這個賬戶每個月都有薪水從關東圖書隊彙入。

他想讓她明白,因為她,自己才能在最後一刻大徹大悟,有了重新選擇人生的勇氣。事到如今,他們之間的交集隻剩下這個賬戶。縱使緒形想向她表達感謝,野隻能期待那千萬分之一的偶然了。他想,既是她經辦的業務,或許還有一點機會。

不過,麵對現實,他沒有多少閑工夫可以感傷。入隊是入隊了,同梯新隊員對他的反感,確實怎麼也不能免除。

其中反應最激烈的,就是——

「我不服!」

剛分發之際,緒形在特殊部隊裏是人人敬而遠之,大家都拿一副狐疑的眼光打量他,唯有當時的進藤直接向玄田表達不滿。

「昨天還是敵人,今天就要當戰友?」

「緒形士長做優質化隊員隻到去年六月,幾乎是一年前的事了。你的腦袋裏怎麼還把一年前當作是昨天?」

玄田的四兩撥千斤,反而讓進藤更激動。

「我是說!這人曾經當過優質化隊員,你要我們就這麼信任他,跟他並肩作戰嗎?」

「稻嶺司令和高層跟他直接麵談過,都確定他的報考動機跟人品沒問題。況且,假使緒形真的是優質化特務機關送進來的臥底,他們應該會給他搞一份更清白的履曆才對。」

「可是……!就算他的社會經驗跟成績都合格,也不該起用一個前任優質化隊員來當士長!」

「沒有人說圖書隊是絕對正當的組織,我們本身也有許多引人爭議之處。今天是在優質化法和圖書館的自由法之間做選擇,而我們這群人隻是相信後者的正當性多一點罷了。有這個前提,他會跳槽到圖書隊來也是合理的。照你這麼說,一個犯過錯的人就不準有自新的機會了嗎?你敢斷言自己一輩子都不會犯錯嗎?」

聽在一個新人的耳裏,玄田的論點不僅堅毅,更有一分言外的嚴厲。

年輕的進藤卻聽不進去。

「但我們是圖書特殊部隊!」

進藤的堅持,正說明他是多麼以圖書特殊部隊而自豪,甫入隊的緒形都能感受得出來。

十七年前的圖書特殊部隊也是個年輕的組織,莫說隊長玄田才剛剛三十出頭而已,其餘成員無不是經防衛部鍛煉選撥出來的精英,當然也都是一時之選。

頂著這樣的光環,部隊卻要接收一個曾經是優質化隊員的人,像進藤這樣的人當然受不了。

進藤的這一吼,並沒有令玄田動搖。

「正因為如此。」

玄田的魚鰭依舊淡然,也許是故意做給其他隊員看的。緒形見他迅速地朝自己瞥了一眼,繼而聽到他切入正題,便明白那是玄田在示意接下來的言辭恐令人不快。

「在圖書隊裏,緒形的經曆當然很難被接納,我們也正是因此才把他收進來的。我們隊上收人本來就專挑雞鳴狗盜,問題分子也照樣治得服服帖帖。進藤,有我這個指揮官坐鎮,難道你仍覺得不放心?」

真夠穩重。至少在優質化特務機關裏,緒形沒遇過這樣的長官。

這下子,進藤也隻好閉嘴了。

「今後,誰再對緒形的分發有異議,盡管寫公文向稻嶺司令陳情。我會直接遞交。」

話講到這一步,恐怕也沒人敢再有異議才是。誰再敢爭下去,就等於是質疑玄田的指揮能力了。敢於利用心理因素脅迫他人——這股比擬流氓的魄力,當時的玄田已經具備;若要說他在這十多年來有些什麼改變,頂多就是這種流氓氣魄已經隨著階級高升而愈發惡形惡狀、愈發膽大蠻幹而已。

就在沒人再開口的氣氛下,緒形的分發通知到此結束。全程竟長達三十分鍾。

進藤仍由臭著一張臉,玄田便叫住他。

「進藤,從今天起,緒形要住你們寢室。你多教教他。」

「為什麼我……!」

「你們房間不是還有一個空床位嗎?這是總務決定的,少廢話。」

進藤的臉愈來愈臭,緒形也覺得心情更加沉重。

緒形在宿舍的寢室是一間四人房,除了進藤以外,另兩名室友都是業務部的圖書館員。

打從辭去優質化特務機關職務的那一刻起,父母與他就形同斷絕關係,因此在被圖書隊錄用之前,他租了一個小公寓暫時棲身,隨身行李也隻有少到不能再少的必需品而已。兩老似乎知道在特務機關考績不佳,就能經委員會安排改調內務單位執勤,而他們原本好像期待緒形能走著條路。

他帶進宿舍的隻有換洗衣物和日用品,連兩個紙箱都裝不滿。多餘的空間還得塞舊報紙當緩衝,免得搬運時搖來晃去。

進藤對他說話都隻用單字,外加手指比一比位置而已。緒形開始拆箱時,進藤這才講出第一句完整的話:

「你的東西真少。」

「因為我無家可歸了。不必要的東西我全都扔了,不夠的再慢慢買齊就好。」

「真是這樣嗎,不是打算隨時逃回老巢?」

進藤的挑釁語意再明顯不過,但緒形現在連多餘的火氣都激不起來。

「那你撞見時記得喊大聲一點,進藤士長。但我可不想回去了,給我兩倍的薪水也不幹。」

眼見自己挑釁不成,進藤頗覺掃興。業務部的兩名室友假裝專心玩電視遊樂器,那股尷尬氣氛卻怎麼也掩飾不住。

等緒形放好他少得可憐的行李,進藤起身說道:

「我跟你說明宿舍裏的設備。我隻講一次,你自己記好。」

於是他們開始在宿舍裏走繞,舉凡設備或住宿規則,進藤仍用最簡短的字彙向緒形講解。

緒形的錄取,隊內八成都已知情,因此他們所到之處,無不是好奇與猜疑的眼光。即使在男女公共區域,也有女隊員投以如此的眼神。

在今年的新隊員裏,緒形恐怕是……不,肯定是最有名的一個。

防衛部精銳中的最精銳,圖書隊史上第一支實戰部隊——而他,一個曾經是優質化隊員的人,竟然一入隊就被分發進來。

把宿舍繞了一圈,回到寢室。開門前,走在前麵的進藤轉過身來。

「回答我一個問題。」

「隻要我答得出來。」

進藤的眼神銳利,筆直地射向緒形。

「遇到以前的隊友,你敢開槍嗎?」

「……我現在說敢,你就會信任我嗎?」

沒到實戰的那一刻,任憑緒形說破了嘴也沒人會信的。他的決心再堅定,旁人聽來也不過是空口白話。

進藤嘖了一聲。不知是不是承認緒形說的有理,他沒再搭腔,轉身走進房間。

進藤年紀雖輕,卻在狙擊項目上表現傑出,所以早早就被列在遊擊隊編製中。這個臨時編班是由各班擅長狙擊的人才所組成,遇有狀況時才召集。

同時,拜優質化特務機關的訓練所賜,緒形的射擊成績當然也就相對出眾,因此也被判定具狙擊手資格。

不過,無論是編班或小組行動,緒形老是被安排與進藤同組。緒形原先也不懂,隔了好一陣子才明白,原來此舉的用意是為了讓他盡快融入團體。對緒形最反感的進藤若能藉這機會化解心結,其他隊員必定會陸續跟進。

出人意料的,進藤曾經詰問緒形的那個問題,很快就有了驗證的機會。

『哨戒中的警備通報,優質化特務機關正在本館周圍部署!全體立刻就警戒位置!』

在這一段緊急召集呼叫後,館內緊接著播放民眾避難警告。來不及離館的民眾,會有業務部的館員引導進入避難室。

光天化日之下的檢閱衝突即將引爆。

這是緒形入隊以來頭一次以「圖書隊」的身份參與抗爭,而圖書特殊部隊出臻完備,其成立的真正價值也將在這一戰中接受考驗。

『狙擊班倒屋頂去!』

遵照玄田的指示,狙擊班隨即奔向武藏野第一圖書館的頂樓。緒形還在當優質化隊員時,總是為了占不到製高點所苦,因為交戰規定限製了抗爭範圍不得超出圖書館區,縱使附近有更高的建築物,也不能用來作為狙擊點。狙擊講的是地利,這一點總是圖書隊的贏麵大。

果真是地利之便。第一次占到製高點的緒形伏身看地麵上的布署,心中暗歎。

特務機關正在調度,將人員均等地配置在正麵玄關和後門處。

「好,各自就射擊位置!」

長官的指示一出,緒形立刻提出異議。

「請在公共大樓區也布署火力。」

還稱不上是隊友的隊友們,「猜疑」兩字全寫在臉上,尤其是進藤。

「說明理由。」

長官則是盡可能保持公正。

「因為武藏野第一圖書館是優質化特務機關的頭號敵陣。」

緒形淡然說道:

「每次進攻這裏,特務機關出動的都是精良隊員,但就我剛才的觀察,他們的最高指揮官沒有出現在任何一個分隊中。我離開優質化特務機關也才一年,繼任的指揮人才應該不會這麼快就培訓出來。我推測現在的攻勢很可能隻是聲東擊西,真正的精銳分隊也許會從防守薄弱的公共大樓入侵,然後內外同時攻擊。一旦入侵成功,萬一他們在交戰點施放催淚瓦斯或閃光彈,館內的防禦和補給會完全癱瘓。」

「好,的確不能不防。進藤、緒形,你們往公共大樓區移動。」

圖書館和公共大樓的頂樓是相連的。他們不用下樓,直接換地點就行。

屈著身子轉往公共大樓時,進藤仍是一臉的陰陽怪氣:

「不是鬼扯的吧?」

「我隻是把可能性點出來而已。至少在我幹優質化隊員時,有個指揮官小隊是專打武藏野一館的,今天那個小隊卻沒出現,太不可能了。」

「你視力行不行啊?」

「不然特殊部隊幹嘛選我進狙擊班。」

進藤嘖了一聲,好像在懊惱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在這裏等就好。」

見緒形邊說邊臥倒呈匍匐姿,進藤又擺出一副臭臉。

「不然還有哪裏。」

言下之意是,他的判斷也是一樣的。

在占地甚廣的館區之中,就屬這一區最是林木茂密,而且離正門又遠,敵方隻需備齊工具,要悄悄翻越那道加裝有鐵刺網的高牆也不是不可能。

之後,兩人沒再開口,隻是專注地監視著樹林間的動態。莫名的默契讓他倆自動分配好了監視範圍和交集區域,似乎也不需協調什麼。剩下的問題,隻有敵人會從哪裏現身了。

不一會兒,敵人出現在交集區裏。

那是一支六人小隊,都穿著款式最普通的迷彩服,要不是他們翻牆而來,很難看出敵我屬性;這批人顯然打算就這麼走進館內,堂而皇之的進駐交戰區。

進藤隨即用無線電向班長報告狀況。

敵我雙方可以射傷對方的手腳,使其不能行動,但隻限於開火後的第一個目標。射中第一人之後,來福槍隻能用於威嚇。兩陣營所使用的防彈背心都遠比子彈的威力低得多,若是以軀幹為目標,很可能就這麼打穿防彈背心,但要專打手腳,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而且狙擊手還得提防被發現,否則敵人會找掩蔽,更增困難度。

同時,圖書隊所使用的來福槍可裝填五法子彈。雖有備用彈和手槍,更換槍彈的空當便足以讓剩下的敵人繼續入侵,所以他們得請求人員的重新調度。

得到班長的狙擊許可,緒形說道:

「下達指示的是那個指揮官。進藤士長,你負責他。」

「你怎麼不射?」

進藤馬上反問。緒形瞄定準星,嘴裏答道:

「你上次問我打不打以前的戰友。指揮官旁邊那個男的,就是我以前的直屬長官。」

加代之的雜誌被查禁那天,這位長官訓斥緒形,要他以社會大眾的批評為傲。

又好心提醒他,為這點小事遲疑,會因此升不了職的。

這些我當然知道。我所失去的一切,全是愚昧的代價。

可打從做你部下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看我不順眼,而我也不喜歡你。

如今要朝你開槍,我的理由太多了。

配合著進藤的呼吸,緒形扣下了扳機。滅音之後的兩聲槍響,分秒不差地同時發出。

地麵上的那群人還以為這暗度陳倉之計沒人發現,這下子完完全全成了槍把子。小隊指揮和緒形的昔日長官同時被射穿膝蓋而倒地,部下們便拖著他們想往樹林裏走。

想要催促他們的腳步,屋頂上的兩名狙擊手繼續朝地麵射擊,讓子彈落在他們逃走的路線旁,讓他們跑得心驚膽顫、腳步倉皇。

敵人逃進樹林,大樓內的我方也展開了射擊。到這一刻,狙擊手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我承認了。」

悶了兩秒,進藤幽幽說道。

「承認啥?」

緒形隻是明知故問。這陣子成天看進藤的臭臉色,緒形非要逼他講出口,好好挫挫他的銳氣才甘心。

便見進藤使了個白眼,滾半圈仰躺在地,看著天空說:

「你的瞄準點跟我一樣,都是最陰狠的部位。被長距離步槍射穿膝蓋,那兩個人這輩子幾乎不可能再待戰鬥單位了。」

算你夠格,進藤又咕噥道:

「入夥圖書隊。」

「我的榮幸。」

聽他這麼應,進藤更沒好氣了,翻過身背對著緒形,不再吭聲。

就這樣,緒形成了圖書特殊部隊的一份子。

在這之後,緒形看見「竹內かょこ」(注:即「竹內加代之」的筆名,)的次數漸漸增多。

像是館內定期采購的小說誌、情報誌,或是報紙的文藝版一隅。

終於,武藏野第一圖書館收到的建議購書單上,出現了她的著作。

一次一次、一步一步。懷抱著夢想,她顯然已走上了軌道。

可是,他從來也沒去讀她的書或文庫,怕自己會留戀著放不開——又或許,因這種念頭而躲著,才是真的放不開。

他繼續用哪個地方銀行的老賬戶。不過,他現在也不確定她是否還留在那裏工作了,搞不好嫁人離職了也說不定。

進了圖書隊,他和以前的朋友都斷了聯絡,家人也不再跟他往來。他想,大概早晚得去辦個放棄繼承的手續,但也還不急於這幾年就是。老家哪兒當然也沒有企圖聯絡他的樣子,就連派人傳話之類的跡象也沒有。

所以,他無從得知她的消息——至少,他是這麼說給自己聽的。若是真心要打聽,直接到她家或工作地點去問問,總不至於線索全無。

不過,一切都已結束。全因為他的愚蠢,而他也自知活該。想起她在臨別時的微笑和淚水,他知道她也同樣不舍。

這樣就夠了,他不配奢望更多。

他不配——

*

「……你是瞄在圓外嗎?」

聽到進藤故意這麼問,緒形苦笑了。

「沒有,是中間啊。」

他們在地下射擊場,從SIG-P220開始練習。自動軌道會在二十公分外送上圓靶,彈痕卻落在五個同心圓圈之外的白麵上。

「有點心不在焉。」

「喂,振作點。副隊長大人怎麼可以作壞榜樣。」

難得逮到緒形的小辮子,進藤得意地挖苦道,又笑得跟湯姆貓一樣。

見他打算換新靶,緒形製止道:

「不要浪費,我繼續用這個靶。」

「難度會提高耶。」

懸吊式的紙靶,一被射中就歪掉了。

「就當做不專心的懲罰吧。」

緒形扶好耳塞,再一次瞄準。

扳機扣下,子彈穿過了圓靶的正中心。一法接著一法,將靶心穿出一個大洞。

「你就是這樣不肯放水,很討厭。」

進藤如是說著,皺起了眉頭。

對這一段已然告終的緣分,如果我還可以期望什麼——我隻期望你能幸福。

就像我們的未來還沒有烙上任何記號時,你是那樣的幸福。不求別的。

但願你的身旁將有個溫柔體貼的人相伴,為你守護你的夢想。

然後,願你也能允許我在這裏,同樣守護你的書。

緒形今天的射擊成績,除了SIG-P220的第一發沒射中以外,之後的衝鋒槍、手槍、來福槍等等,無不命中紅心。

進藤在旁一個勁兒的嘀咕,絮絮叨叨地念著「我就知道你死都不肯放水」雲雲。

*

折口在這一期雜誌負責的特集,罕見地不帶任何衝突色彩,也毫無煙硝味,而是以男女婚姻觀為主題。

編輯部要去四十歲以上的作家名人受訪,已婚未婚都有。今天的訪問對象是一位女性作家。

「老師,你至今未婚,並且一直活躍於文壇,是不是基於某種信念才這麼做呢?」

「沒有,我完全沒那種堅持,也沒特別想過呢。」

這位女作家的簡曆寫著四十二歲,有一分相應於這個年紀的恬靜氣息,靦腆的笑容卻隱約帶著少女似的青澀。

世相社也出版過她的作品。據責任編輯的形容,這位作家是個「穩重大方,卻極其理性務實,很好配合的人。」

「單純隻是緣分沒到罷了。到這年紀,說起來怪難為情……我年輕時談過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可惜我和對方選擇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我非常愛他,他也很愛我,但我們最後還是隻能分手。後來,我沒再遇見半個投緣的對象,雖然也有人來提過相親的事,但……我的心卻空不出來。」

「心空不出來。」

雖有錄音筆在一旁開著,折口還是在筆記本寫下這幾個字。這是關鍵語。

「是呀。見過好幾個對象,更有些條件好得令我都不敢高攀,全都談不成。最後弄到為我安排相親的那些親戚都生氣了,我就是沒法兒把心從他身上移走。」

她笑得有點兒困擾。

「一段年輕時的失敗戀情——我怎麼就是不願意在他身上貼這個標簽。我不能在心裏費那一個最愛,卻去跟另一個人交往或結婚,對後者豈不是失禮嗎?不說別人,我也不喜歡自己變成那種人。明明就有個一生難忘的情人,卻為了得到現實生活上的種種好處二嫁人,我不願意自己那樣苟且過日子。很多人都告訴我,把婚結一結,也許就會找到幸福,我卻覺得自己沒有尋找那種幸福的資格,因為我沒法把他塵封進回憶裏。」

「不過,你對未來不會感到不安嗎?」

「你說到另一個重點了。我這麼走著走著,不知不覺竟也走到一個身心安頓的境界來。出社會上班,做得馬馬虎虎,在職場裏也送走好幾個穩穩做到退休的女性前輩。加上寫小說的這一份收入,細水長流的也供得起我一個人吃用這一輩子了。當我發現這一點,不由得想,也許我不必逼自己再找個對象了。這顆心滿了就滿了吧,不用空出來也無所謂吧,我覺得。」

「這麼說,你希望自己的婚姻走在戀愛的延長線上,是嗎?」

「不,倒也不是這種感覺……我想想該怎麼說。以我的例子,就像年輕時好巧不巧的偏遇上他,隻好認栽。大概這種感覺吧。」

我懂了,原來她還在愛著那個人啊。折口端詳著那個嬌憨憨的笑容,心中暗想。

「有些人,遇上了還真的就是沒轍呢。」

折口心有所感,忍不住接道:

「不瞞你說,我自己也是這麼一路晃蕩到四十好幾,卻不像你這樣平心靜氣。眼看著不惑之年就快要走完了,我這幾年開始東想西想……當年也是遇到一個讓人沒轍的男人,之後的什麼緣分都隻能兩手一攤,再也沒心思去張望了。」

「哎呀。」

「因為我們當初分手並不是互相嫌棄,他甚至還說過了六十歲再娶我呢。男人都喜歡來這一套。」

「你也被另一個刻骨銘心的愛情困住羅。」

女作家笑了笑,低聲接道:「我也是……」似乎卸下了另一層心防。

「我跟他分手,也不是因為感情生變。我們還是相愛,卻是不能在同一條人生道路上走了。要是他找到了好對象,過得幸福,我想我也許就會死心。」

「你還知道他的消息?」

「他是個中規中矩的人,很好掌握的。啊,下麵我要講到工作職場的事了,這一段麻煩你刪掉。」

「當然。」

「我剛到這家銀行上班時,上頭規定新行員要推廣開戶,這件事通常找親戚朋友幫忙湊數就行,所以我也請他來幫我湊業績。他就這樣開了個戶頭,一直到現在都沒有解約……我想,他現在大概拿這個戶頭當主要賬戶在用吧。」

「哇——」

「我上班的那間分行規模很小,處理賬務時自然會看到明細,包括他現在在哪裏工作、現今的進出等等。我看那賬戶的動態,實在不像是個有家庭的男人,所以猜想對方應該也還是單身。」

說到這裏,她苦笑。

「我並不討厭他,分手的時候其實還是很喜歡他的,即使到了現在也一樣喜歡,隻是當時不得不分道揚鑣。所以,我一直希望他能過得好。我不認為單單婚姻或愛情就能跟幸福劃上等號,但我希望他在這方麵能像常人一樣得到滿足,因為我曾經在這一點上傷害過他。盡管如此,他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聽起來好複雜,是不是?她喃喃地添上這麼一句,不知錄音筆是否錄了進去。

「我也想過,怕是我把他傷得太重,讓他不敢再談戀愛或結婚——可是私底下,我又有另一個想法。也許有點夢幻、有點不切實際,或甚至是一廂情願的……想著——」

她閉上了眼睛,仿佛置身在夢境中。

「他會不會也像我一樣,一顆心已經被填滿,再也容不下另一個人——會不會也覺得,除非跟我共度此生,否則都不算幸福呢?哎,四十歲的女人,臉皮也夠厚了。」

「哪會。才不呢。而且……」

壯大了膽子,折口跨越了采訪的界線。

「同樣身為一個沒轍的女人,我覺得你應該去確認一下。」

「是呀,所以……」

他笑得像個少女。

「我也正在想,過一陣子我會去見他。」

「請你一定要去見見他,愈快愈好。」

「也對,到這把年紀,可不能再悠哉下去了。」

送她離開後,折口在會客室的使用記錄表上注明已用畢。瞥見下一個預約使用的同事恰巧路過,她便開口喚他:

「小林,會客室有空羅。」

「哦,你訪問完竹內老師啦?」

「對。」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是她的書迷耶。」

「外表沉穩,內心狂熱,是個很有魅力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