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三樓的小會議室講桌下,小牧和手塚發現了那個小男童。男童的服裝與母親的描述完全一致:卡通T恤、黑色連帽外套、五分褲。
「抓到羅——你是高木雄大,對不對?」
小牧探頭一問,卻見男童機警地跳起來就往兩人之間的空隙鑽。
要是他們就這麼被一個小孩逃走,圖書特殊部隊可就顏麵掃地了。手塚一把便將男童攔腰抱起。
「放——開——我——啦——!」
看來他媽媽說的沒錯,雄大果然活潑過動。
「你肯自己下來走,我就把你放下來。」
手塚的口氣嚴厲。雄大這才不再掙紮,手腳懸垂在那兒。
「好啦……」
見雄大答應,手塚便將他放下。誰知雄大的腳一踏到地板,剛才的安分就不見蹤影,手塚和小牧見狀即同時伸出手去,一人一邊抓到他的手臂,沒讓雄大一溜煙的往前衝。
「就知道你會來這一套。」
小牧眯著眼睛對雄大笑,氣得雄大呲牙咧嘴,小腳直跺地。
「圖書特殊部隊堂上班呼叫,小牧手塚組於一六四○發現雄大。即可帶回閱覽室。」
用無線電向各搜索人員通報後,小牧和手塚便拎著雄大往閱覽室走去。
雄大的媽媽在兒童室裏等,一見兒子回來立刻奔上前去。
「雄大,你這孩子真是!」
她當場跪在地上,抱緊了雄大啜泣起來,好像整個人都在打顫。雄大隻是直挺挺的站在那兒任母親抱,臉上滿是不悅。
「真的,有那種小孩,做媽媽的可辛苦了。」
鬱回到閱覽室看見這一幕,忍不住苦笑著喃喃道。堂上也有同樣的感想。
然而,就從那一天起,這對母子令圖書館開始了疲於奔命的捉迷藏大賽。
*
『○○幼稚園長頸鹿班的高木雄大小朋友。你媽媽在繪本的房間等你,請你快點回去找媽媽。』
相隔不到三天,這一段廣播又在館內播放。
「不會吧?」
三天兩頭的被叫去找同一個小孩,防衛員和館員簡直跳腳,卻也不忍心責備雄大的母親。看見雄大每一處都鬼靈精地逃躲,又每一次百般掙紮的被帶回去,那幅景象讓大家都能想象這位年輕媽媽的平日辛勞,已婚有小孩的隊員們更是同情。
就這樣過了一段日子,某一天——
「喂!」
雄大對著櫃台後的柴崎這麼喊道。
「喂什麼喂?沒禮貌!跟大人講話怎麼可以喊『喂』!」
被柴崎輕輕一瞪,四歲的小孩果然知道要怕,當下便略顯畏懼地改口喊「阿姨」。
隻是之後又改回他那臭小鬼口吻。
「把我的糖果還來!」
「你的糖果?」
柴崎先是訝異,接著想了起來。就在昨天,清潔公司的歐巴桑在報告時提到某個不尋常的失物。
圖書館的大廳中擺著好幾盆觀葉植物,清潔人員在其中一個盆栽後麵找到一個打了結的塑膠袋,怕是危險物品,便找玄關處的警衛來檢查內容,結果發現袋內淨是五顏六色的糖果。
猜想是小朋友忘了帶回家,館員於是原封不動的將那袋糖果放到失物招領區去,卻沒想到是這小鬼。柴崎忍不住苦笑。
「就在門旁邊的失物招領箱哩,你自己去拿。」
失物招領區擺的都不是貴重物品,主要是手帕或玩具之類的零碎小東西。箱子邊都有貼紙條,若民眾遺失的是貴重物品,請他們向櫃台詢問。
雄大丟下一聲「謝謝」,立刻跑向失物區。
不過,在那一天之後,疑似雄大遺失的糖果餅幹也開始三天兩頭的被尋獲。據掃地的歐巴桑表示,這孩子好像刻意換地方藏糖果似的,她們總在不同的地方發現這些被塞到縫隙小角落哩的食物。
說來好笑,雄大後來也不到櫃台來問了,他自己會跑去食物招領箱找。
「……該不是想在我們這裏露營吧。」
遠遠看著雄大在失物箱裏翻找,柴崎表情凝重,腦中忍不住多想。
來打掃的歐巴桑雖然是清潔公司指派來的委外人員,工作表現卻十分優秀,又是長年和第一圖書館配合,雄大藏匿的零食總是被她們百發百中地尋獲。協助發現有心人士蓄意留置的可疑物品,本來就是她們的工作內容之一,小孩子的稚拙心機怎麼可能逃得過她們銳利的眼睛。
話又說回來,初夏將至,氣溫已經漸漸升高。
保管在失物箱裏的零食若有破損,小孩子拿回去又吃,恐怕會壞肚子,到時就是圖書館的責任了。柴崎忖度著,以後得先檢查是否有不能久放的零食在裏麵——
「真不知道該替他扔了呢,還是讓櫃台先拿去擺在冰箱裏……」
回到寢室,柴崎找鬱商量此事,聽得鬱也不由得苦笑。說起雄大的捉迷藏,堂上班也被迫參加了好幾次。
「那孩子該不是玩上癮了吧?雖然在圖書館裏弄秘密基地是很有意思。」
剛回到宿舍的鬱邊更衣邊答道。
「不過天氣變熱了,會吃下肚的東西可不能大意。要是丟掉,恐怕他會難過,我看還是保管在冰箱裏吧?」
「不行,我看還是得扔掉。要是讓他養成習慣,別的小孩也流行起來,那就不妙了。」
跟鬱談過,柴崎反而有了定見。見她態度毅然,鬱便也不反對了。
「原來如此,你的擔心也有道理。嗯,丟掉吧,不然就還給他媽媽。」
柴崎倒沒想到還有這一條路,於是邊點頭邊說道:
「這個方法倒不錯。雖說是孩子的惡作劇,終究是他的私人物品,與其扔掉,也許拿去還給家長更好……謝謝你,這個主意很棒。」
「哦?」
鬱揚了揚眉毛,未置可否。
「男孩子有活力是好事,可是像雄大那樣老是給大人找麻煩,做他的媽媽可不輕鬆呢。要是我有這種小孩,我都沒自信能管得動。」
「是呀,我看他媽媽完全被耍得團團轉,真是一點兒也不懂得管教小孩。雖然雄大的個性要是個問題就是了。」
看在柴崎眼裏,雄大的母親簡直是悠遊寡斷到令人不耐的地步,然而當今多的是管不動小孩的父母親。每當雄大闖禍,這位年輕母親總是萎頓已極地向眾人道歉,和一味袒護孩子的激進型家長相比,給人觀感好得太多了。
「算了,像雄大那樣不怕生有膽識的孩子,將來說不定會成大器呢。」
鬱笑了起來。孩提時跟著哥哥們闖盡禍事的她,當年顯然也是「大器晚成」的毛躁小鬼,這會兒倒是事不關己似的。
再度發現雄大偷藏的糖果時,柴崎沒再將它放到失物箱去。
知道雄大神情訝異地在失物箱東翻西找,柴崎不動聲色,徑自往書架區找到正在看書的雄大母親,將她叫到櫃台附近的隱蔽處。
見她滿臉不安和怯意,柴崎把她的業務笑容開到最大:
「是有關雄大的事……」
「是。他又做了什麼嗎……」
「不,不是什麼嚴重的事。」
說著,柴崎取出裝了糖果的那隻塑膠袋。是清潔工昨天在公共大樓某空房間的通風口找到的。
「雄大可能把藏零食當成一種遊戲,這陣子好像玩上了癮,到處都能藏。我們一直沒有特別去阻止他,不過一來是天氣慢慢變熱了,怕他吃壞肚子,二來也怕別的小孩跟著玩起來。我們不好意思丟掉,怕他難過,所以姑且還給你,也順便請你講一講他。」
「好的,不好意思……」
母親消沉地接過塑膠袋。
「老是給你們添麻煩……」
跟雄大的媽媽談完,柴崎回到櫃台,隨即感覺到一股尖銳的氣息。說道追蹤他人的動靜舉止,柴崎的感應力格外敏銳,甚至自詡不讓任何人專美於前,因此她精確地超那個方向抬眼望去。
雄大站在那兒,以一種不像是幼兒的憎惡眼神與她對望。
柴崎平靜地回視。片刻之後,雄大轉身跑開,直往兒童室奔去。
心知那眼光中懷有敵意,但她可沒有陪小鬼頭瞎攪和的義務。
要鬧別扭就去鬧吧。柴崎很快地把心情做了個轉換。
*
這一天,雄大照例又在傍晚搞失蹤。
不管是館員還是防衛部,都忍不住直呼「又來了」。
當天正好是堂上班輪值圖書館業務的日子。他們便加入搜索的陣容。
堂上和鬱往圖書館大樓走,小牧和手塚則前往公共大樓。
當堂上提議由地下室先找起時,鬱不解的問:
「地下室不是禁止民眾進入嗎?」
「那裏有沒有設門禁,小朋友就有可能躲過館員的耳目偷溜進去。雄大被抓到那麼多次,一定會找新的地點躲藏,而且他的個子小又機靈,要是真心想躲,大人很難注意的。」
要前往地下室有兩條路,一是業務部櫃台後方,二是電梯直達。外人若想從櫃台方向走,館員當然會發現並製止,但對兒童或許就沒這麼提防了。雄大又是這麼鬼靈精。
這時,呼叫雄大的廣播再度響起。
「這就是為什麼地下室也要裝廣播音箱了。話說回來,那小鬼根本就不會乖乖聽話,廣播了也是白搭。」
堂上邊說邊聳肩,一麵走下樓梯。鬱隨口聊道:
「聽說雄大最近開始帶零食到館內偷藏。」
「哇,那他真的是想在我們這裏露營了。小男生都想要最近的秘密基地。」
「小女生也會想要啊。」
「你的話就有可能。你當小女生的時候非比尋常。」
「真過分!」
見堂上大笑起來,鬱在他的肩頭打了一下,接著又說:
「他是到處亂藏,什麼地方都試過。柴崎前幾天把他藏的糖果拿去給他媽媽,他好像就不再這樣玩了。這種天氣,就怕他撿回去吃壞肚子。」
「這麼做很恰當啊。」
「不過,在那之後,他好像就討厭起柴崎了。柴崎有點可憐,明明是為了他好才拿去還給他媽媽的。」
「她也沒那麼脆弱吧?不過是被個行為有問題的小鬼頭嫌棄。」
「這倒是,那孩子真的不好管教。」
地下樓層主要是書庫,也有業務部的辦公室和儲藏室等等。
「書庫常有館員進出,對麵又是辦公室,他若要躲,應該會往更後麵的房間去。」
閱覽民眾不會來到這個樓層,所以這兒沒有太多裝潢,放眼望去,幾乎都是水泥牆麵。不過這裏同樣有廁所,也有飲水機,作為秘密基地的候補場所,說不定還挺適合的。
就在這時,走到盡頭有個小小的影子動了一下。堂上好像也在同一時間注意到了。
「笠原!」
他對她的腳程已經有了絕對的信賴。鬱立刻以跑百米的速度衝了出去。那影子溜過轉角,但她在轉彎後卻隻見到幾個置物櫃,前方沒有去路。
這麼看來,那影子必定鑽進了這些櫃子裏。
「聽話!我已經走到你在這裏羅,出來!」
鬱一麵大喊,一麵打開置物櫃的門。
開了幾扇之後——
「雄大,聽話!」
隨著這一扇門開啟,一個刺耳的尖叫聲竄進她的耳朵。
「對不起——不要打我——!不要打————!」
這緊迫、懇切又無助的哀求,從哪個蜷縮在方格子裏的小小身軀發出來。鬱完全僵住了。
未及堂上趕來,她的雙膝一軟,跌坐在雄大的麵前。
「怎麼會……?我沒有打過你呀。這幾天……圖書館的人也沒有打過你吧?」
鬱伸出手去,卻被雄大亂揮的小手抓了幾下。不過,比起被抓痛的鬱,反而是抓傷人的雄大因此而顯得驚恐。
「不是因為你。」
堂上把鬱推開,在儲物格前單膝跪下。
「……之前把他找出來的,都是男性。」
這意思是——這表示——
堂上迎向鬱的視線,他已經心裏有數。
「責任不在你,不過你不能再靠近他了。現在得以這小孩為優先。」
堂上重新麵向雄大,伸出雙手,貼在雄大的身上。
「從現在開始,我的兩隻手都不會動。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雄大抱著頭,點了點頭。
「好乖,出來吧。我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話雖如此,卻是堂上慢慢將雄大從櫃子裏拉了出來。
「我不會打你。不過,我的手要放開一下。」
每一個動作,堂上都先講給雄大聽,然後再做。現在他慢慢睇放開雄大。
然後,他把手放在雄大的T恤下擺。男童戰栗地抽了一下。
「我不打你。這個女人也不會打你的——我把衣服拉起來哦。」
慢慢的,輕輕的,堂上掀起了T恤。
鬱倒抽了一口氣——不行。我不能叫、不能喊、不要出聲,會刺激這孩子的事都不能做。堂上教官正在繃緊了的鋼索上走,我得定在這裏做一尊銅像。
在那件被堂上撩起的T恤下,她看不到一寸像樣的皮膚,卻見大片大片的青紫。不隻淤青,還有看似煙頭燙過的圓形瘢疤,深深淺淺,一個疊著另一個,好像連結痂都來不及似的。
「是媽媽弄的嗎?」
雄大閉著嘴,等於是回答了。
堂上放下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雄大。
「笠原,去向柴崎報告。我先帶這小鬼到醫務室去。」
那一聲「是」,鬱聽見自己答得沙啞。她站起身,大步往走道另一頭奔去。
這一路上,鬱隻是不斷告訴自己不要驚慌。
將柴崎找到往來人少的隱密處,她把事情說了一遍。
柴崎隻應了聲「我知道了」,隨即迅速地行動。向業務部長及館長報告、聯絡兒福谘商處委派谘詢師、申借谘商場地,最後用無線電通報取消雄大的搜索。
於是,呼喚雄大的廣播沒再響起。
一切準備就緒後,柴崎走向雄大的母親。
「高木太太,請跟我來一下。」
在跟著柴崎走向櫃台之際,這位年輕的母親顯得憂心忡忡:
「請問……雄大又闖了什麼禍嗎?」
「不是。」
鬱跟著走在那母親的後頭,提防她臨時起意逃跑。
在柴崎的帶領下,三人走進了那間臨時谘商室。
室內已經坐了一名麵容和藹的中年婦人,見三人走進便起身向她們深深一鞠躬。
「這位是兒福谘商處的澤山女士。」
柴崎隻這麼介紹完,雄大的母親便突然哭倒在地。
對不起,我實在沒有辦法——
雄大一點也不聽我的話。
我找我先生商量,他又不肯理我。
我一急就沒法克製自己。
待在家裏就忍不住想打雄大,一打就停不下來。
所以我隻好把他帶出門,待在家裏的實際就可以少一點。
可是回到家之後,又會為他在圖書館闖的禍而對他發脾氣。
「不用道歉。我們就是來幫助你跟雄大的。」
聽到澤山的話,雄大的母親更是放聲大哭。
*
澤山帶走了高木太太,雄大則由別的谘商人員帶走。臨時谘商室裏隻剩下鬱和柴崎。
不意地,柴崎低聲說:
「傷口去弄一下吧。」
「咦?」
「手啦。那是雄大抓傷的吧?都紅腫了。」
柴崎對鬱講話從沒有過這樣不耐煩的口氣,很明顯是想趕她出去。鬱默默起身,臨走時回頭看了看柴崎,卻見她一點兒也不回應。
鬱來到閱覽室時,正好遇見剛剛結束了搜索的小牧和手塚。鬱沒向小牧求助,卻找上手塚幫忙,她自己也不知為什麼。
「手塚,你去柴崎那裏陪她一下。」
她想,他們應該已經聽說了事情的大概。
「都是我多嘴,叫柴崎把雄大偷藏的糖果拿去還給他媽媽……他媽媽一定是因此更把氣出在雄大身上,才會——」
「她在哪?」
換做是平常,手塚會擺出嫌棄的表情,冷言道「為什麼找我」。
「業務部樓層的二號小會議室。」
沒再多說第二句話,手塚掉頭就往那個方向走去。
「笠原小姐,你也盡力了。」
小牧貼心地勸慰道:
「你的手,快去擦藥吧。我去處理一下閱覽室業務的中斷手續,晚點就回辦公室。」
鬱點了點頭,便往醫務室去。
在門上輕敲了兩下,手塚喊了聲「我要進去羅」,便徑自打開門。
「不要進來!」
屋裏的柴崎厲聲叫道。隻見她臉朝下伏在桌上,此刻大概是掩飾不了也克製不住了,那聲音裏竟夾雜著嗚咽。
手塚壓低了聲音歎道:
「我那時也說要一個人靜一靜,不知是哪位大小姐當作耳邊風唷?」
這話儼然宣告了手塚也有權利我行我素。他便在柴崎的對麵坐下。
眼見柴崎仍然趴在那兒不動,手塚思索了一會兒才開口:
「不要自責了。這也不是圖書隊任何人的錯。處理兒童受虐問題,我們又不是專家。在圖書館裏的雄大隻是個讓人頭痛的問題兒童,他媽媽也掩飾得很巧妙,誰會懷疑到這種事呢?我們都沒有受過這種訓練啊。」
「是笠原跟你通風報信的?」
聽見她的口氣惡劣到極點,手塚一時不禁擔心,怕自己此舉幫了倒忙。
「不要講成這樣。依我看,八成是你自己先把笠原趕走的吧。你以為她不懂嗎?你要知道,你看起來可沒有像你自己所想的那樣剛強。」
少囉嗦。柴崎喃喃道。
「笠原也一樣,她雖然笨,也沒有笨到可以讓人小看的地步。她跟我說過,說柴崎外表堅強,其實是內心的脆弱與眾不同罷了。連她都知道你隻是好強卻心腸軟,其他人還會不知道嗎?我也很清楚啊。」
柴崎不再答話。手塚也差不多用光了他腦中想到的詞彙。
這種時候的下一步該怎麼做?想起兩名長官時,他想到了堂上。
遲疑著舉起了手——往柴崎伏著的頭伸去。輕輕拍了幾下,便見柴崎環抱著臉的雙臂圈得更緊。
我最討厭你。
在這一聲低語之後,無法遏抑的哭泣聲從她的喉間逸出。
最討厭就最討厭吧。
手塚如是答道,繼續拍撫著她的頭。
*
走向醫務室的途中,鬱看見堂上向她跑來。
「鬱!」
一聽見他喚自己的名字,淚水便決了堤。她想低下頭去讓淚水自然滑落,登時卻被緊緊的抱了起來,就這麼給拉到了大樓後方。
「你做得很好。你現在是我的第一順位了,想哭就哭吧。」
鬱壓抑著,隻讓嗚咽聲釋放。
她和雄大的母親隻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同為女性」。打開那扇置物櫃的門時,鬱的呼喝也不過就是平時在兒童室裏管教小孩的那般音量。
隻是被一個女性發現自己的藏身之處,雄大竟驚慌到那個程度,可見他長期受到多麼嚴重的虐待。
雄大看上去隻是個頑皮又好動的孩子,他母親看上去也不像是會在孩子身體上做出這種事情來的人。實在教人想不到。
雄大想要的,其實不是秘密基地。
「他想離家出走……」
鬱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每一次來圖書館就偷藏一點的那些糖果點心,就是他離家之後的存量。看上吃完了以後呢?年幼如他,還沒法兒想那麼遠,卻已想到要逃離那個家。
在那個家裏,他究竟是受到了怎樣的對待?
「他媽媽說……不敢待在家裏,出來外麵……就不會在人前打他。」
但回家的時刻總會到來,於是她又忍不住動手。做媽媽的控製不了自己,雄大也隱約知道。
每被大人找到一次,那顆幼小的心靈就要承受一次絕望的打擊。母親在見到雄大時總是哭著抱緊他,而他也總是直挺挺的站著讓她抱。
那是媽媽的心聲,他隻能木然地聽著。
為什麼你都不聽媽媽的話。
為什麼你不能做個聽話的乖孩子。
愈是要求完美的母親,愈容易對孩子做出虐待之類的偏差行為。媽媽們克服不了這道難題,逼得年幼的孩子隻能用叫喊表達心中的驚恐。
在被鬱找到的那一刻。
「吉祥寺那次……那媽媽用自己當人質,讓她女兒逃走……有那種媽媽,為什麼雄大卻被自己的媽媽傷害……」
為了救那對母女,鬱誘騙那名歹徒,並且毫不猶豫的折斷了他的臂骨。
但在逮到雄大的母親時,她不能如法炮製。
「雄大跟他媽媽……我們什麼忙也幫不上。」
鬱抽抽噎噎地說道。堂上將她抱得更緊。
「對,我們都無能為力。這麼多天以來,就連他被虐待的這件事,都沒有人察覺到,再多想也無濟於事。案子已經交給兒福中心接手,你就把事情忘掉吧。這已經是我們所能做最大的努力了。」
「你想,他們還會來圖書館嗎?」
仿佛尋求救贖一般,鬱這麼問道。堂上的回答倒也誠實:
「等他們能來時就會來吧。」
不輕易。也不過度地給予無謂的希望,正像堂上會做的回答。這一份平實的感動又引得鬱嗚咽起來,她隻好將臉埋在堂上的肩頭。
「給你咬吧,今天準你咬。」
依舊忍著不敢大聲哭,這一次鬱隻咬了堂上的衣服。
*
梅雨季節結束後,小學和幼稚園陸續進入暑假。
柴崎剛在櫃台前坐下,便見終端機上擺了一個草草打結的塑膠袋。半透明的薄袋裏,看得出是裝著糖果點心。
這袋子太眼熟,柴崎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發現一個正往出口跑去的小小背影。
那身影在自動門前停了下來,一回身,拉著嘴對她做了個鬼臉——是那個任憑各單位長官交待要放下,而她佯裝忘記、卻自知不可能忘懷的小淘氣。
鬱和堂上在館內巡邏時,堂上突然被人從後麵撞了一下。
「堂上教官!」
鬱忍不住驚呼,踉蹌前仆的堂上則倏地站定腳步,回身做出反擊的姿勢。
卻見他回身後就愣住了。
撞他的人士穿著短袖T恤的雄大。這小鬼頭一聲不吭,卻是對著他們撩起了自己的上衣。
除了那些非得要整形手術才能複原的燙傷以外,其餘的部分幾乎已完全恢複到正常的膚色了。
雄大露完了自己的肚子,接著又轉身展示背部。
默默地亮完他想亮給他們看的,雄大就跑掉了。
不一會兒,那小小的身影已淹沒在往來雜遝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