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走道的一頭起,她專找關著的房門打開來看,房裏若有櫥櫃或箱子,她也都一一檢視。
她覺得廁所的可能性最高,可是男廁、女廁裏都沒人。
這麼說,學童是被煙霧逼得往樓上逃了?她轉向樓梯——不意間,目光停在樓梯旁的兩扇電梯門上。
鬱用力按下電梯鈕,第一架電梯沒有反應。由於安全係統啟動,它可能已經停在別的樓層。
她再按另一架。門開了。
一個正在啜泣的小男孩蹲在電梯裏,看起來大約小學三年級左右。
察覺電梯門開啟時的振動,小男孩抬起頭來。電梯內部有獨立的通風設備,可能因此沒讓煙霧入侵。他大概隻是害怕才哭的。
「來觀摩的學生?」
她問了才想起這孩子聽不見。現在電梯的門沒再關上,也是安全係統的設計。先前也許是線路異常,這孩子才會把自己關在電梯裏。
鬱蹲下來,抽出圖書手冊上的筆,在空白頁麵寫著:
觀摩的學生?
拿給小男孩看,見他點頭,鬱又接著寫。
我來救你了。現在要逃到屋外。等下先去廁所。你先吸大口氣,這一路都要憋氣。
學童又點了點頭,鬱就收起了手冊,將小男孩抱了起來,讓他把臉埋在自己的胸前。
在往廁所的路上,走道傳來一個犀利的呼聲:
「鬱!」
隔著煙霧看去,竟是同樣隻在臉上蓋著濕毛巾的堂上。他的尋人路徑似乎也跟鬱一樣。
「找到失蹤者了!」
「好,做得很好!」
說著,堂上領頭衝進了男廁。廁所外有屏風遮蔽,煙霧不像外麵那樣濃,而且通風扇還在運轉,因此排出了部分煙霧。
「一樓的瓦斯還很濃,等一下腳步要快。」
說著,堂上脫下了西裝外套,打開水龍頭就整個兒跑進洗臉盆。鬱在這時又拿出圖書手冊,在上頭寫道:
等下會用濕衣服包住你,才不會碰到煙。水很冰,要忍耐。
小男孩咬著嘴唇,用力一點頭。
堂上拿起濕衣服往小男孩頭上套去。小男孩穿著長袖長褲,所以隻要遮蔽頭部就行。
包好之後,堂上將小男孩包在胸前,向鬱使了一個眼色,鬱隨即打開廁所的門。
然後,他們在白煙中狂奔。
鬱照樣先跑到玄關,再次徒手掰開那道自動門,讓堂上先逃出去。門外已有小牧、手塚和幾名防衛員在等待,小牧馬上從堂上懷裏結果小男孩,接著在防衛員的協助下直向急救中心跑去。
等鬱跟著跑出來後,防衛員和手塚才合力關門。
折騰了這麼一回,堂上和鬱都癱在地上不想動了。他們把毛巾扔在一旁,大口大口地把新鮮空氣吸進肺裏。
隻過了一下下,頂多喘了幾口氣,根本也還談不上休息,堂上就站起來了。
「跟他老是報告……」
「已經講了。」
小牧靜靜地扶著堂上的肩。
「休息一下吧。善後工作就讓副班長代勞,如何?你跟笠原小姐已經辛苦夠啦。沒裝備的在瓦斯裏跑了半個多鍾頭,可以領獎章羅。」
有那麼久嗎?聽見小牧這麼說,鬱這才感到驚訝。在館內急著找人,時間感也相對濃縮了,她甚至覺得自己是一下子就找到呢。
「館方大概還會亂上好一會兒,你們先回辦公室去休息好了。順便把這趟搜索的報告也寫一寫。」
小牧又推又趕,
像是把堂上給轟走似的。要不這麼強硬,堂上大概不會主動說要休息。
「那接下來就拜托你了。」
堂上往行政大樓的側門走去。隻穿一件襯衫,在這個季節是單薄了些。
「喂。」
手塚喚了鬱一聲。
「你也要去休息吧,那你順便把這個拿給堂上二正。」
說著,他扔了一條疊好的毯子給她。
「他穿那樣子,不相小心睡著就感冒羅,何況又抱著裹了濕衣服的小孩跑出來。」
鬱知道這是手塚在幫她找理由。隻不過,想起火災發生前一刻的窘況,她的腳步動不了。
「代理班長發令笠原士長!」
突如其來的,小牧罕見地喝令道:
「即刻休憩,專心恢複體力。另外,將休憩用的毛毯送交堂上班長。完畢,複誦!」
她反射性地舉起手來敬禮。
「笠原士長即刻休憩,專心恢複體力!另外,將休憩用的毛毯送交堂上班長!」
「很好!」
鬱一放下手就往行政大樓跑去,因為她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麵對同袍們。
*
「堂上教官!」
叫住堂上時,堂上已經走到行政大樓旁邊。他停下來回頭看。鬱知道這是在等她跑去。
趕到他的身旁,鬱大大的一鞠躬。
「你辛苦了!」
她抬起頭,拿出那條毛毯。
「這是大家要我送來……怕你會著涼。」
「嗯,不好意思。」
一手接過毛毯後,堂上和鬱一同繼續走。
沉默持續著。受不了這股壓力的鬱先認輸了:
「對不起,我自作主張。」
「不……」
堂上思忖著措詞:
「……我問你,你為什麼一個人衝進去?」
全沒料到有此一問,鬱差點兒要答「反射動作」,但這答案可不行。
「呃,這個……化學防護裝不是常用的裝備,所以等他們檢查好送過來,我覺得太花時間……」
「所以你就衝進滿是催淚瓦斯的館內?」
「對不起。可是我受過訓練,可以撐得住,但那孩子什麼通知也沒接收到,卻一個人背留在瓦斯之中。跟他相比,我應該更能克服……」
「那你為什麼不提出建議呢?」
這一句話又把鬱問住了。
「……想到時,腳已經自己在跑了……」
堂上半苦笑的歎了一口氣。
「結果你倒成了我們班上的旗艦。」
想不出這話會是什麼意思,鬱歪著頭,聽到堂上又說:
「館內充滿催淚瓦斯,地方又大,找一個孩子勢必要花點時間,所以防護裝是必要的。我和小牧跟手塚都這麼想,因為這是標準程序,其他隊員大概也都會這麼做。緊急狀況時最需要采取標準程序,你卻把它整個兒推翻了。」
她不確定這是誇獎還是責備。堂上的語調不像在罵人,話中卻有叱責的意味。
「你一遇到緊急狀況就感情用事,當下覺得沒錯就行動了。你怕那孩子等不到防護裝送達,怕他在心裏留下傷害的陰影,又以為自己能掌握情況、受過訓練,可以撐得過去,所以先衝進去再說。的確,就另一層意義來說,你的判斷是正確的。」
「那……那不就好了……」
「我以前做事業像你這樣,你相信嗎?」
這是鬱第三次被他問倒。
「後來我覺得這種作風會拖累隊友,就把你現在的這些特質給改掉了。但你已經入隊第四年,四年來卻一直是這副調調,搞得我也常被你的一時衝動給牽著鼻子走。這也算是一種互補,所以你維持既有的作風或許也好。我們負責思考基本準則,你就去感情用事,先搶到旗艦位子的人就帶頭,反正都會有好的結果。你做得很好。」
說著,堂上舉起了一隻手,卻又在半途停住——
「請不要打消念頭!」
鬱立刻叫道:
「請你摸我!我想要堂上教官摸我!」
聽她低著頭如此要求,堂上嘟嚷著「你啊」,聲音裏像有怒意。
然後——就像以前那樣,那隻手輕輕地放上了她的頭。那是誇獎的拍拍。
啊,太好了,回到以前了。才這麼想時——
堂上手裏的毛毯「啪!」的掉到地上。
呼吸好困難。
發現自己被緊緊抱住,是在他的手放開之後。今天就點到為止,堂上壓低了聲音對她低語。
鬱這廂已滿臉通紅,堂上卻是板著臉看著旁邊。
「話講出口可要算數,別以為我會聽過就算羅。」
她可沒有晚熟到聽不出言外之意。
「隻、隻要時間跟地點可以讓我選就行!」
「廢話!當然是由你決定!你把我想成什麼啊!」
好久不見的鐵拳紮紮實實往鬱的腦門落去。
不過,總比看他躲著不碰自己要好。
*
強製排氣係統和中和劑雙管齊下,人員總算能在傍晚時分進到館內。
在特殊部隊的報告會上,柴崎也出現了。
「我們檢查了大廳收發處的宅配單據,其中十件的寄件人是虛構的,經過檢查,起火的包裹也正是那十件。包裹裏的催淚瓦斯都並有限時裝置,從加工手法看來,應該是同一人所為。很有可能是優質化法聲援團體下的手……他們雖然在法律上已經解散,但有消息證實,幾年前在埼玉地區有個團體就擅長這種手法……」
玄田「嗯……」了一聲,靠在椅子上交抱著手臂。
「所以我早就提案要裝X光的包裹檢查機。」
換了那老禿鷹上台就摳門得小氣巴拉,玄田不服氣睇咕噥道。隊員們大多吃吃的偷笑,包括堂上班的小牧和鬱。
堂上本人則是一臉嫌棄,又裝沒聽到的樣子。玄田口無遮攔兼措詞低俗事常有的事,堂上從經驗中也知道勸了沒用,最好就是不理不睬讓他沒戲唱,那就可以讓他少說幾句了。手塚依舊端出嚴肅的表情,大概是顧及堂上的心情。
「不過,有這次的時間,經費應該撥得下來了。」
柴崎說完,嫣然一笑。
「設備需求的最佳藉口就是實際案例。在這個情況下提出申請,我想預算會比較容易通過。」
「啊,那……」
小牧斂起笑容,舉手說道:
「請讓我提案設置聽障者的逃生引導係統。」
「說得具體點?」
聽到玄田問道,小牧像是早有準備地應答如流:
「首先,警示燈號要有文字說明,附帶逃生方法的告示,至少每一盞警示燈旁都要張貼。其次,最好能使燈號的轉動或閃爍方式有所變化,讓聽障者可以區別緊急情況的種類。至少要有以下這兩種類別:一是火災之類的意外災害,讓他們及時逃出館外,二是突擊審查,讓他們盡快進入避難室。燈號的改變隻需要調整電路板,應該花不了多少錢,印告示本來就不貴,每個地方都張貼也很便宜。」
幾乎每一處主要設施和房間都設有警示燈,在有燈號的地方設置告示就夠了。
「好,那你馬上把案子寫來。」
「謝謝你。」
這應該是小牧很早就想提議的改進案吧。
「再來,這一次是堂上班立了大功。那所小學派人來道謝了。」
「是笠原的功勞。」
堂上毫不猶豫睇這麼秉報,聽得鬱不由得低下頭去。被他這麼堅定地嘉許,令她難為情。
「啊唷——真教人意外啊。」
「有沒有搞錯?」
「太遠打西邊出來了嗎?」
隊上的夥伴們卻七嘴八舌地奚落起來。
「你、你們這些人——!我立功有什麼好奇怪的!」
「買量販巧克力來做人情的女人,沒啥好慰勞啦!」
「什麼?怎麼到現在還為這種小事記恨啊?那你們在白色情人節也照規矩送三倍回禮給我,我明年就一人送一份巧克力!」
眼見鬱認真地抗辯起來,堂上便拉著她的袖子叫她坐下。
「你以為這群沒事愛起哄的大老粗能講出像樣的慰勞之詞?他們對我跟小牧都下手不留情了。放心吧,他們心裏是肯定你的。而且……」
堂上頓了一會兒,臉色一沉:
「臉這種事都拿來當成吃你豆腐的藉口,我不喜歡。你少理他們,免得他們鬧得更起勁。」
聽到這幾句耳語中竟有醋意,鬱幾乎沒法兒故作平靜的點頭。
*
當天,柴崎沐浴後的臉部保養做得特別仔細,因為她也曾曝露在催淚瓦斯中。
「嗚……真的有點發紅,我的膚質一向沒問題的——」
「碰上了催淚瓦斯能怎麼辦呢。」
「可是我一逃出來就去衝水,之後也馬上找機會用肥皂洗臉,臉上的妝都犧牲了啊——」
極盡完善之能事睇做好了自己的保養工夫,柴崎轉向鬱說道:
「不過我看你的問題比我還嚴重。怎麼東一塊西一塊的泛紅?額頭這邊。」
「沒辦法,我是戰鬥單位的嘛。而且我待在瓦斯裏的時間也比較長。」
「誰教你隻捂了一條毛巾就衝進去。等防護裝送來就不會這樣了。」
不過也好,柴崎邪邪地笑道。
「我看堂上教官就是喜歡你這種調調。唉呀——真想讓你看見。」
鬱的臉竄上一陣火熱,柴崎愈發好事地故作歎息。
「一看你衝進館內,天哪,你不知道堂上教官那樣子!根本顧不了避嫌,大喊著:『鬱!』直接叫你的名字耶。那些防衛員之類的不知道你們在交往,每一個的眼睛都瞪得好~大呢。然後他發瘋似的大吼:『拿毛巾來!』一有人拿給他,他馬上弄濕了綁在臉上就追著你衝出去,連指揮權要轉交給小牧教官都忘了。」
哇,我好像都可以看見那幅場景了。鬱愈想愈忍不住臉紅。
「來,過來。」
柴崎向鬱招手。
「我幫你保養一下,明天才不會惡化。」
「哇——真好。」
鬱湊過去,看著柴崎從梳妝盒裏搬出一罐罐化妝水、美容液之類的東西,看起來都很昂貴。
「泛紅的部分我先幫你塗軟膏——不過這是我去皮膚科拿來的處方藥。」
「啊,可是我不能擦類固醇的東西。」
「放心,這是漢方的。很有效,皮膚不好的人用過都說讚。」
柴崎抹了些藥膏,接著拿兩塊化妝棉,倒上從冰箱中取出的化妝水,開始在她的臉上輕輕拍打。
「啊——這個好舒服。」
「這是徹底鎮靜皮膚,不然明天就會腫起來發熱了。」
接著是化妝水、美容液,最後是厚厚的一層乳霜。
「對了,你媽咪的洗腦是不是解除啦?」
沒來由的這一問,害得鬱連馬虎眼也打不出來。
「應……應該解除了,我想。」
鬱低著頭答道。她三天兩頭找柴崎商量,柴崎想必也放不下心。
「我確定可以讓他碰了。」
「……你知道你剛才講的話有多色嗎?」
「啊,哪會?之前鬧尷尬啊,他連摸都不肯摸嘛!」
「如果這就是少根筋也太恐怖……!」
算啦,看你們已經和好如初就好啦,柴崎喃喃的邊說邊收拾保養品。鬱倒覺得柴崎比較恐怖,在會議上坐得那麼遠還能嗅出兩人之間的微妙氣氛,她自己都不記得有在會議上露過餡。
看她利落地將那些瓶瓶罐罐收進梳妝盒,鬱突發奇想。
「柴崎——」
「幹嘛?」
「剛才的藥膏跟冰化妝水可以借我嗎?」
「好啊,要給堂上教官用?」
這麼輕易就被說中,鬱縮了縮脖子。
「可以呀,反正男人沒什麼肌膚保養的概念,一定比你還慘。化妝棉你自己有吧?」
懷著對柴崎的感激之心,鬱撥了電話給堂上。
被鬱用「臉部保養」的名義叫出來,堂上似乎摸不著頭緒,但還是答應她在大廳碰頭。
見了麵一看,他臉上果然也有幾處起了紅斑,隻是沒像鬱這麼嚴重。大概是膚質有異。
「柴崎說,今晚處理一下,明天就會好很多。」
說著,鬱將化妝水和化妝棉拿給他看,卻見他大皺眉頭。
「你拿這種東西,我又不懂得怎麼用。我頂多隻用須後水罷了。」
「基本用法跟那些東西差不多啦。而且我是現在要幫你弄。」
時間還早,大廳裏仍有人來人往。鬱倒不介意,隻管找了空位子和堂上並肩而坐。
「眼睛閉起來。」
「你到底想幹嘛?」
「塗藥而已,拜托你相信我!」
於是她在堂上的臉上塗抹起藥膏來,接著是拍化妝水。
「會不會痛?」
「很舒服。」
「那你的皮膚果然受損了。我也是,柴崎幫我弄這個時,我覺得好舒服。」
鬱知道有別的隊員正在屏息偷看。一個女人替另一個男人做臉部保養,外人一看就知道兩人關係非比尋常。
還有——這副景象看起來說不定像在調情?捱了這麼久,周遭的反應這才讓她有此疑惑,無奈眼下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做這種事,更不可能到陰暗的地方去做。
連續拍了好幾塊化妝棉的冰鎮化妝水之後,鬱再拿自己平時用的化妝水和美容液等等幫他完成基礎保養程序;她用的產品每那麼昂貴,添加物比較少。同樣輕拍在堂上的皮膚,最後學柴崎那般用厚厚的乳霜覆上。
堂上突然後退,仿佛大吃一驚。
「……怎麼了嗎?」
「沒有,你突然直接用手指,我嚇了一跳。」
「又不是要怎樣,坐回來啦。眼睛閉上。」
堂上坐回成原本的姿勢,竟像是戰戰兢兢似的。她在他的臉上推勻乳霜,指尖才剛順臉滑下,他又退後了。
「又怎麼了?」
「沒有,這樣就好了。」
「還沒塗完呢。」
「隻要塗上去就行了吧?」
說著,堂上指尖隨便揉了揉臉上剩餘的乳霜。
「唉,難得我剛才擦得那麼輕。白費力氣了!」
「饒了我吧……」堂上表情尷尬。「你手指直接來,會害我感覺奇怪的。」
「怎麼奇怪?」
堂上板起了臉孔。
「要試試嗎?」
鬱想起柴崎為她保養時的那股舒服感,連忙搖頭。同樣身為女性,護膚時的輕柔指觸都那樣舒服了,情人的指尖還得了?至少她能想象得出。
這樣的舉動果然是大膽了些。不過我是真的擔心他的皮膚呀!
「不、不好意思,那你多保重。我回去了!」
匆匆抱起那一堆護膚用品,鬱向堂上大大一鞠躬,隨即逃也似地離開了大廳。
「我就直接說了吧,你還真是做了就跑呐。」
回到寢室,柴崎竟下了這麼一個評論。羞得鬱隻能縮在暖爐桌下,頭也不敢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