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拒(3 / 3)

我沉默不語,心頭卻閃過了故宮大門上的滿文門匾。

“至於這第三件事,不是真事,它十分的抽象。但你一定能懂。”韓泰倫沉吟道:“有些東西,本來毫無價值,但我們卻反過來賦予了她們價值。你知道石油嗎,它在阿拉伯人的土地上肆意流淌,本來一錢不值。後來西方人的祖先發明了汽車,飛機,輪船,從此石油華麗化身為黑色黃金,價值成千上萬倍增長,有權勢的阿拉伯人,靠著它一夜暴富。原本無人問津之物,轉瞬間就變成了人類為之互相殘殺爭鬥的寶貝,這一百多年來,圍繞著石油的歸屬,大大小小的戰爭發生了無數場,當初將其視為惡魔血液的那些阿拉伯人祖先們,倘若被告之這些黑色穢物能夠給他們子孫後代帶來無盡的財富,必然大跌眼鏡,如果他們有戴那破玩意兒的話。”

我啞然失笑,也折服於泰倫的淵博學識。

“不過我說的不是石油。而是另外一些更有意思的東西。汽車伴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被某些特別聰明的心靈製造出來,本茨造出了第一輛汽車,卻不能讓自己或屬於自己的後代專享它。西方人能享用它,東方人也能享用它,阿拉伯人能享用它,我們也能享用它,隻要付得起錢。所以呢,我們都能身切體會到石油的價值。我買的車要上路,就需要載油。這很簡單,也很明白。但我們人身上有些內在的東西,卻更加的奇妙,難以捉摸。恐怕上帝並不十分的公平,他賜予了我們中間的某些人一輛專屬汽車,而其他的人往往隻能用馬車或者拐棍趕路,這就叫天賦。而現實的情況卻往往跟我們作對,那位獲得了汽車的人,家裏卻沒有石油,而隔壁家靠著拐棍趕路的朋友,家裏的石油卻在咕嘟咕嘟往外冒,一家人都不知道這東西有什麼用。這個時候,我們該怎麼辦?任憑這些寶貴的資源白白浪費,還是將它轉交給那位明白它的價值,汽車等著上路的朋友?”

我聽懂了他的意思,卻還是忍不住反駁道:“這隻是一個假設罷了。”

“不”,泰倫鄭重的向我搖了搖手指,“這可不是假設。‘書非借不能讀也’的故事你沒聽過麼?那位了不起的隨園主人,幾百年前就洞察到了這個事實。我們的祖先裏,有的人有讀書治學的天賦,卻生於窮苦困頓之家,得不到需要的書籍和教育,隻能做一個種地的農人終其一生,他的車就這樣默默無聞的在車庫裏鏽爛,根本沒有上路的機會,也沒人知道,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個無知對他倒是一種殘酷的幸運。而那些擁有滿屋石油的富家子,又有多少將書籍棄置花架,整日遛鷹鬥狗,對祖上為他積存下來的資源,根本不予理會。在他眼裏,這些印著油墨的紙卷,對他那輛馬車毫無作用。隻有像隨園主人那樣,年輕時愁對空車,嗷嗷待哺,日後富足了才會獲得深入肺腑的體會,發出‘書非借不能讀也’的慨歎,將自家的石油施與他人。隻是我們五千年的曆史裏,能夠做到這一點的,有記載的也就隻有這麼一個。所以”,他歎了口氣道:“如果你碰到了這樣兩個人,甚至你就是那個空有好車的鄰居,

你會怎麼做?彼之敝草,我之珍寶,你就眼睜睜的看著你的珍寶被他人當做敝草燒掉,一點都不心動嗎?”

想到這種絕望的兩難處境,汗水滲出了我的額頭。

“王洛,這就是我現在做的行當”,他坦誠的看著我,說道:“我之前的那些話,有些人也許還不太明白,但你想必已經清清楚楚了。現在,我希望你加入我們,請不要懷疑我這個邀請的誠意,它發自內心。我不是因為覺得虧欠你而邀請你,因為如果僅僅是虧欠,我可以給你一筆錢。我邀請你,是因為你值得我來邀請,因為我知道,你是一個懂得價值的人。你曾經獲得的體驗,有些人願意花數不清的金錢去感受而不得,那就是一種觸碰到我們內心的價值。”

“如果”,我笑了笑,道:“如果我拒絕,你會不會殺了我?因為我知道了這麼多事情,而這些事裏麵有很多都是一個無關的人不該知道的。”

泰倫也笑了起來,“不,你未免太小看我了”,他傲氣十足的回答道:“這可不是我做事的風格。我坦誠相告,是因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什麼事你會做,什麼事無論如何你也做不出。”

他的風度,確實讓人折服。

“而且”,他忍不住哂笑道:“即使你想用聽到的事情做出什麼對我不利的事情來,恐怕也沒那麼容易。倘若有人以為捕風捉影的事就能為難本人,那他未免對這個世界也太不了解。你知道嗎,我每年上繳天海市的利稅就有六千多萬,所以……”他後麵的話沒說完,留下了一個心照不宣,意味深長的尾巴。

這個人,讓我由衷的欣賞。

心髒在我胸腔裏跳動得越來越快,因為我必須馬上給他一個答複,我咽了口唾沫,艱難的說道:“對不起,泰倫先生,我父親母親從小就要我循規蹈矩,絕不做任何違反法律或者規矩的事。所以對你那行來說,我的膽子恐怕太小,你看,我的心都被嚇得都快跳出來了。非常,抱歉。”

泰倫點了點頭,神情沒有絲毫不快:“我明白。我尊重一個成年人的決定”。他抬手看了看腕表,道,“我必須離開了。本來我今天來這裏,隻是想告訴你一聲對你行凶的那幾個小偷的情況,安排一下代理律師的授權委托,誰知道我們卻說了這麼多。不知不覺,時間都快過去一個小時了,人與人的緣份也真是奇妙。”

對他的告辭,我心裏居然有點依依不舍。我隻希望我的拒絕沒有讓他感覺受到傷害。畢竟,如果我向自己欣賞的人提出至誠的請求時,總願意獲得一個更加積極的答複。

泰倫告辭離去。在他打開房門的時候,身形停頓了下來,他把手扶在門上,沒有回頭,“王洛,你的心確實跳得很厲害,我現在還能聽到”,他淡淡的說道:“不過,你弄錯了一點,這並不是害怕的心跳。這是興奮的心跳,這是躍躍欲試的心跳,你的眼睛剛才告訴了我真相。在這一刻,我比你更加了解你自己。因為我曾有過同樣的經曆”。

房門關上,房間裏隻剩下了我一個人,揮之不去的,還有他離開時若有所思地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