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議(1 / 3)

若雅紅著臉,匆匆離開了房間。說是要去給我準備今天的藥水袋。

韓泰倫意猶未盡的評論道:“年輕人,你知道嗎,剛才你所說的那種一瞬間被抓住的感覺,我們把她叫作‘一眼活兒’,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感覺,是鑒賞一件美物時的極致體驗。丹納在藝術哲學裏稱之為審美情結,有時我們也把她叫做為‘眼緣’,一場大飽眼福的緣分。這種感覺,我一直以為是隻能後天培養,長時間的熏陶和頤養,才能培養出對價值和美感的敏銳嗅覺,這個世上的大鑒賞家,莫不如此。所謂的居養氣,移養體,但是”,他搖了搖頭,“想不到你六歲的時候就能夠有這樣的體驗。難道說這東西也能天生麼?”

說完,他又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我很想知道,你究竟喝過些什麼紅酒?”

我坦白道:“沒有早過二零零七年的。換句話說,我喝過的酒,酒齡最長不超過三年,價格最貴不超過一百塊人民幣。”

韓泰倫聞言莞爾而笑,“你配得上更好的酒,因為你比很多人都懂得欣賞美酒的價值。而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值得欣賞的酒,卻被俗不可耐的人糟蹋了”,他似有所指的歎道:“黃鍾毀棄,瓦釜雷鳴,我真心希望你能找到那份價值所在,擁有她,實現她。”

這話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今天站在我麵前的韓泰倫,身上透出了額外的一份真誠和親切,飽含熱情,與昨天初次見到的那個冷峻的他截然不同。

他站在原地,饒有興趣的打量著我,片刻之後,又恢複了往昔的冷峻銳利。

“地鐵上肇事的幾個小偷,現在正在監獄裏候審。我已經委托了律師來處理這件事,做為受害者,你也可以授權他們幫你處理後麵的這些麻煩事,你覺得怎麼樣?”他看了我一眼,道,“費用的事,你無需操心,有任何信息,律師們都會第一時間前來告知。他們比我們更專業,有人脈,懂這行,效率高,如果有事也會事先請示,絕不會自行其事。”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

“那好,授權委托書回頭我讓人送來,你需要簽個字。我知道這段時間對你很困難,挺住吧,年輕人”,他頓了頓,問道:“你有什麼特別的想法或者要求嗎?”

我默然半晌,道:“我想要那幾個人死”,聲音裏透出的冰冷讓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他同情的看著我,點頭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我會告訴律師,不接受任何賠償或者調解,讓那幾個飛揚跋扈的歹徒受到最嚴厲的懲罰,這也是他們罪有應得,不是嗎?”

我向下指了指,忍不住手指顫抖,聲音哽咽:“我媽媽就在下麵,她正在死去。”

又有誰知道,她已經是我最後的親人了。

韓泰倫歎了口氣,“我們都會盡力的,我通知過醫院了,讓他們不惜一切代價,為她換來一個最好的結果。”

我搖了搖頭,說:“那天醫生的話我們都聽到了,他說的已經非常明白了,腦死亡是怎麼回事,其實我自己也很清楚,隻是,隻是……”,我強忍淚水,不願意在一個陌生人麵前虛弱的崩塌下來:“隻是我不願意想下去,我不敢想下去……”

韓泰倫沒有再說話,這一刻無論什麼言語,對我來說,都過分沉重。若雅拿著新的藥袋走了進來,掛水,調速,在我身邊忙碌,開始了新一天裏的例行公事。我深深的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平複下來。香水百合的氣息填滿了我的胸腔。

韓泰倫對若雅說:“能給我們一點時間嗎,我想和王洛單獨談談。”

若雅已經將我安頓完畢。她點了點頭,離開了我們,出去的時候順手掩上了房門。

韓泰倫低下頭,似乎在斟酌該如何開口,片刻之後,他終於打破了寂靜。

“王洛,這幾天我想了很多,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我女兒的平安無事對於我的意義,還有,對你造成的這些傷害”,他抬起了頭,“這樣說吧,我覺得我欠你很多。”

“不”,我無力的搖了搖頭,“你不欠我什麼,你已經……”

他擺了擺手,示意我不要打斷,讓他繼續說下去:“沫沫是我唯一的女兒,也是在這個世界上對我最重要的人,如果萬一她出了什麼事兒,你知道,我簡直不敢想象,不敢想象,這件事兒到今天都讓我後怕,我越想,越覺得虧欠你,一種雙重的虧欠。你不僅挺身而出,救了我女兒,而且還受到了巨大的傷害,所以,我希望能夠對你有所補償。”

補償?怎麼補償?能還給我一個健康的母親嗎?

我淒然搖頭。

韓泰倫繼續說道:“我希望能知道你需要點什麼,隻要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一定滿足。我也知道,雖然這個世界上不乏挾恩求報,獅子大開口之輩,但你卻絕不是這樣的人,因為你在極度危險的情況下,為一個陌生人挺身而出,這本身就說明了你的人格。所以,即便我問你,你也未必會開口尋求我的幫助,是嗎?”

我黯然答道:“我的需要,你一定滿足不了。”

他歎了口氣,點頭表示明白。不知道他是否想起了那位金發醫生的話:“這位先生的需要,也許隻有上帝才能滿足。”而我現在,確實處於這樣一個絕望的境地之中。

我想了想,又說:“你已經做的足夠多了,泰倫先生。相比很多人,我這次受傷已經算非常運氣,因為遇到了你,還有你的女兒。你女兒是個無比善良的人,她是那麼的關心他人,還有你,你們沒有在出事以後就將我棄之而去,你知道,其實我都有思想準備的。一個人在一間郊區的廉價醫院醒過來,隻有我媽陪在我身邊,除了我,沒有別的受害者,也沒有其他任何證人,所有人都逃得遠遠的,可能我還要麵臨幾個小偷對我反過來的指控,唯一能證明整個事情真相的,隻有地鐵上的一小段監控視頻,我還要祈求那截車廂裏頭的攝像頭當時工作正常,這段視頻完好無損。但是”,我誠懇的望著麵前這位冷峻威嚴的來客,道:“你們並沒有離棄,你們幫助了我。這段時間,我感受到了這輩子從來沒有感受過的無微不至的醫療照顧,還根本無需為這背後的費用操心。我真的非常知足,我比很多人幸運太多。包括你的女兒,我比她幸運。因為我幫助的是她,而她幫助的……”,背包的白領男女從我心底浮起,伴隨著厭惡的感覺,讓人皺緊眉頭,“你知道嗎,這件事的起因跟你女兒沒有絲毫關係,一個小偷偷東西,被偷的人毫無知覺,周圍的人,熟視無睹,嗬嗬,更準確的說,是紛紛避讓,不敢直視。隻有沫沫,她當時站出來,喝止了這個小偷。然後呢,那些圍觀的人紛紛遠離她,好象她才是個小偷,乃至更甚,對,更像一個帶著瘟疫的罪犯,每個人都避之惟恐不及,那兩個受到她提醒的人,避免了自己損失,卻轉頭就揚長而去,而那個時候,正是提醒他們免遭扒竊的那個人受到侵犯,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但又怎麼樣呢,這冷冰冰的生活,不是我們都認可的嗎?對別人,總是貪得無厭的索求,於自己,吝於絲毫有代價的付出,隻有這樣,才能更好的活下去,不是嗎?最後每個人都不得不讓自己變成這樣一條貪食的毒蛇,眼裏隻有切身的利弊,哪管別人的付出和恩義,因為如果不這樣,就會被周圍的同類吸食的一點不剩,生存的競爭,於是變成了比誰更貪婪,更無恥的較量。”我深深的吸了口氣,“不,泰倫先生,你不用為我再做什麼了,因為你現在做的,已經超出我期望太多了。要是”,我眼眶忍不住濕潤起來:“要是隻有我一個人受傷,該有多好啊。哪怕比現在重上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