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年紀在五十歲上下,舉手投足間透出一種慣於發號施令的派頭。他一身質地上乘的黑色暗紋印花綢衫,手持一根造型古雅的手杖,表情嚴肅,五官棱角分明,滿頭黑發梳理得一絲不苟。他一雙眼睛明亮如鷹隼,而此刻這雙望著我的眼睛裏,透出了遺憾與同情。
毫無疑問,這個人與我全不相識。但這個陌生人卻掌握著我最想知道的問題的答案。
跟他一同前來的還有一個年輕人,年紀與我相仿,瘦長勻稱的身形帶著運動員的靈活,充滿光澤的深色皮膚顯示他享受了充足的陽光和運動,他一身耐克休閑運動裝,腳踏火紅的絕版喬丹鞋,碩大的AKG耳機罩在腦袋兩側。他沒有進入房間,隻是半閉著眼睛倚靠在門框邊上,陶醉於自己的音樂世界之中。他臉上遊蕩著滿不在乎的輕率表情,一副目空一切,蔑視世俗,生活富足的公子做派。
他像是這個自稱韓泰倫的人的跟班,又似乎缺少了下屬應有的謹慎;但如果說是韓泰倫的兒子,相貌又實在相去甚遠。
韓泰倫也沒有給我多做介紹,隻是默默靜立原地,仿佛一個即將上堂作證的目擊證人,正在等待主審法官的提問。
我艱難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問道:“我媽媽?”
他點了點頭,目光從我身上移開,逃避的視線垂向了床腳的地麵。
我一直的牽掛,困擾著我的這團迷霧,答案終於姍姍來臨。
尚德醫院,中心大樓一樓,ICU病房。
房間周圍布置著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電子儀器,紅綠的指示燈不時閃爍,“嘀~嘀~嘀”,睽違了一天的電子脈衝聲重新在耳邊響起,我木然靠坐在輪椅上,仿佛一具毫無知覺地屍體,腦海裏一片空白。
母親靜靜的躺在房間正中的病床上,透明的塑料管和紅綠電子膠線糾纏在她身上,仿佛一張被大風扯破的蜘蛛網。她臉色蒼白而憔悴,雙目緊閉,臉上覆著一個橢圓的呼吸麵罩,透明的麵罩之下,失卻了任何表情的熟悉麵容讓我感到害怕:害怕再次失去。
若雅推著輪椅,站在我身後,韓泰倫靜立我的左邊,右邊是一名身穿白大褂的金發醫生,若雅剛才好像告訴過我他的名字,但我麻木的大腦已經絲毫記不起來了。醫生在一旁說著什麼,我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那些話好像隻是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毫無意義且難以分辨的背景音。
我耳邊一直回響著韓泰倫剛才給我說的那些話,斷斷續續,卻反反複複,不止不歇,猶如錄音機裏一張卡住的盒帶,快進倒退,播放暫停,卻根本不能完全停止下來:“你媽媽當時……治安室……掙脫……摔倒了……磕到……鐵凳腳……後腦……顱部受傷……淤血……年紀太大……恢複……醫院……急救…...我們竭盡全力……無論如何……非常抱歉……”
身後的若雅低下頭靠近我耳朵低聲道:“對不起,你問我的時候,我不知道這位就是你母親。”
明明是貼著耳朵的低語,卻仿佛從遙遠的九天之外傳來,賜予我聽覺的耳朵,完全喪失了空間的感覺,就好像眼睛丟失了焦距。
突然,有個人說到了“死亡”這個詞,這個詞帶著奇怪魔力猛然喚醒了我,我一個激靈,眼睛重新獲得了焦距,我凝視著金發醫生,開口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金發醫生奇怪的看著我,好像對我的問話有些不解,他又看了看韓泰倫和若雅,韓泰倫向他點了點頭。
“腦死亡,我是說,經過我們這幾天的反複檢查,可以確認病人已經處於腦死亡狀態,非常抱歉。”
我一下子懵了,下意識的說道:“但是,你們有辦法把她救回來的,是不是?”,說話間我雙手做出了向神明祈求的動作,完全不由自主。
金發醫生沒有回答。
若雅摩挲著我的肩膀,試圖安慰我:“王洛……”
“難道不是嗎?”我有些失控的問道,“你們都是世界上最好的醫生,這裏有世界上最先進的設備,你們創造了那麼多奇跡,你們一定能把她救回來的!”
醫生用滿是同情的眼光看著我,默然不語,漫長的寂靜之後,他說道:“請克製一下您的情緒,我們隻是醫院,我們隻能對抗疾病和傷痛,卻無法對抗已成事實的死亡。”
韓泰倫安慰我道:“請放心吧年輕人,我會要求他們用最好的藥物,最先進的技術來拯救你母親,不惜一切成本。我們都會盡力幫你的。”
醫生搖頭歎道:“你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請相信我,這位先生需要的幫助”,他向我示意了一下,“也許隻有萬能的上帝,才能給予。”
房間裏的光線暗了下去,若雅打開了一盞床頭的水銀燈,慘白的燈光穿過床頭金屬的格柵,在母親臉上投下了不祥的陰影。我坐在床邊,牽著母親的手,僵硬但尚有餘溫,我多麼盼望有那麼一個奇妙的時刻,她的眼睛會忽然睜開。所以我等在床邊,久久不願離去。
醫生已經離開了,韓泰倫也走了,臨走時他放了一張卡片在我的上衣口袋裏,告訴我有事可以隨時聯係他。隻有若雅還不離不棄的守在輪椅後,陪著我。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說道:“我們回去吧,王洛,今天你坐的時間太長了,再這樣坐著不動,對你的傷口會有危險的。”
我沒有說話,直到若雅用柔軟的紙巾在我臉上擦拭,我才發覺自己一直在流淚。
若雅歎了口氣,說道:“你這樣,我也沒辦法了。現在我要給你注射一些幫助入睡的藥物,你需要好好的睡上一覺,醒過來時,就會感覺好一些。”
她把卷在輪椅上的幾根寬大皮帶解開,小心翼翼的縛在我的胳膊,胸部和腿部,將我與輪椅固定在一起,又找來一隻注射器,沿著我手背上伸出的那截小細管,將半管藥液注入了我體內。我感覺到她在我身邊忙忙碌碌,卻懶得去思考她這些行為背後的意義。
眼皮漸漸沉重,精神也越加恍惚,我仰靠在椅背上,就這樣快要睡過去的時候,急促的腳步聲從我背後驟然響起,帶來了一陣微風襲人,模糊的視野裏,我看到一個人影半跪在我前麵,仰望向我的淚眼裏是滿滿的傷心和懊惱,“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她反反複複對我說著同一句話。
臉龐那麼模糊,但又透出一點熟悉。
想起來了,她就是在回天海的地鐵上遇到的那個少女。
她的錯?不……
這就是我睡過去之前,腦海裏閃過的最後念頭。
我再度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回了病床上。右手邊的格子窗外,剛剛褪去黑色的魚肚白天空裏,還殘留著幾粒星光的痕跡。在淩晨黯淡的光線裏,我看到一個人影孤零零的坐在我床前,一開始我以為是若雅,直到那個人影抬起頭,憔悴的麵容對著我,大大的眼睛周圍泛著一圈淡淡的黑色。
“是你?”我有些詫異,她就是地鐵上那個女孩。
“你醒了”,她臉色疲憊,一隻手下意識的抬起,笨拙的想去遮掩額頭上一塊銅錢大小的瘀傷,“對不起,我連累你受苦了。”。
我已經猜到了她的身份,在她的講述中,也得到了證實。她叫韓沫沫,是韓泰倫的女兒,那天正是她和她爸爸將我送到了這裏救治。我忍著傷痛和憤怒,聽著她講訴那天在治安室事情發生的情景。韓泰倫已經跟我說了個大概,但作為親曆者,她說得更加清楚明白。我受傷倒地後,場麵如何的混亂不堪,持刀行凶者如何與母親和她糾纏在一起,一起摔倒在地,母親摔倒時,後腦磕到了鐵凳的凳腳,就沒有再起來過。這裏麵有偶然性,她卻把這一切歸咎到了自己身上,“這次的事,我非常抱歉。我就想等你醒過來時,當麵跟你說一句對不起。都怪我,連累你受到了這麼大的傷害,還連累到你的媽媽……”她泫然欲滴著向我道歉。
這事兒怪她嗎?我內心在來龍去脈之間痛苦的尋找著因果,誠然,如果沒有她的見義勇為,就不會有這件事發生,但責任如果能夠如此簡單的劃分,那麼,如果不是我非要老媽陪我來天海,如果讓她安心的呆在老家,又豈會帶來這樣的後果?那麼,是否過錯都在我的身上呢?但真的又是這樣嗎?如果,生活又真的能夠這麼輕率的如果嗎?
我頭痛欲裂,一想到那幾個為非作歹的流氓,那顆青光閃閃的光頭,那雙凶光四射的吊眉眼,難以抑製的怒火頓時我胸腔裏劇烈燃燒,燒到讓我感覺到一種灼熱的痛楚。
我緊緊咬住牙關,問道:“那幾個人後來怎麼樣了?”
她告訴我包括光頭在內的一夥四個人全部抓起來了,現在正在走法律程序,她父親的律師在處理這件事,不過具體走到了哪一步她也不怎麼清楚,不過之後肯定會有人來找我的,因為我是這件事情的關鍵之一。
末了她叮囑我一定要繼續安心休養,萬萬不要在還沒恢複的情況下強行出院。看來不知道是若雅還是韓泰倫把我急著要出去的事告訴了她,“這裏的其他事情你無需擔心,我爸爸會負擔的。”我想她指的是住在這裏花費的高昂費用。她或許以為這是我急著要出去的原因。
我沒有向她過多解釋,隻是問了她關於我媽媽的狀況,她是否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情況是否還有轉機?她隻是說:“醫院承諾會竭盡全力的。”,此外,她也不知道了。
說著說著,她又開始了自責,內疚,我隻好反過來安慰她,倒暫時忘記了壓在自己身上的傷痛情緒。交談之中,我了解到她是天海音樂學院三年級的學生,主修民族樂器演奏,難怪她身上帶有種古典恬靜的氣息。也許正是埋藏在千年古樂裏的謙衝禮讓之音,養成了她善待長者的雋柔性格,而在那聲“當心小偷!”裏蕩漾著的浩然俠氣,不知道是否又緣於平日裏“滄海一聲笑”又或是“男兒當自強”彈奏得太多了呢?